齐东
一
“来两碗胡辣汤。”
“胡辣汤还没好。”
“那先上水煎包吧。”
“水煎包这就出锅,肉嘞还是素嘞?”
“二十个肉的。师傅是河南哪里的?”
“二十个肉的。”
小周没搭理客人的询问,而是大声向里面喊话,让老乔盛水煎包。老乔刚掀开锅,整个人就笼罩在一片白雾里。他不断走动,白雾渐渐散去。老乔手里握住银色小壶,往水煎包上浇水。冷水溅到黑色铁盘上,发出吱吱声,受热后变成蒸汽升腾。黏在一起的水煎包,慢慢分开。老乔拿出长长的铲子,翻动水煎包,金黄色的外壳显露。红色牛肉馅和褐色的粉条从水煎包缝隙里钻出,一股焦香味儿涌动。
老乔捡了十个水煎包放进白盘里,水煎包的热气遇见冰冷的盘子,在盘子边缘凝结成水滴。老乔拿毛巾擦干后,端去出餐的窗口。水煎包堆放着,晃动,他略微用手指调整了下,才稳定下来。按响铃铛,提示小周来取,他又转头忙活胡辣汤。胡辣汤勾完了芡水,不能着急搅动,一搅动芡就散了,那就不中了。只能慢慢等待沸腾,木耳、牛肉、花生、面筋和黄花菜在大铁锅里翻滚。
老乔在安兰开这家乔记胡辣汤店已经七年。不光卖胡辣汤,也卖烩面。但河南人只说他的胡辣汤好,没讲过烩面咋样。可能也讲过,没人在意。老家兴吃高汤烩面,没时间整高汤,他做的是炝锅烩面,味道总是差些。他还卖豆角焖面,那玩意要好吃得现焖。现焖可费不少劲。做一碗豆角焖面的功夫,可以下两三碗炝锅烩面了。总归不划算,他做得也就少。最后,出名的还是他的胡辣汤。
安兰河南人多,收破烂的,拉垃圾的,开的士的,都是些河南人。收破烂的,可不能光收,要挣钱得翻垃圾桶。垃圾桶的味儿可不好闻。捞出来个黏黏的饮料瓶子,倒掉剩余的黄色液体,一脚踩扁。弯腰拽出来纸壳子,抖掉白泡沫,用膝盖压到地上,叠板正后用红色编织绳捆紧。至于拉垃圾、开的士,也是当地人干不来的活儿,只能河南人来干。
河南人能吃苦,一家干起来了,就叫着亲戚朋友一起帮忙干。这样传染着,安兰的东区慢慢形成了一个河南村。安兰本地人说起河南村,总要撇一撇嘴,那可不是啥好地方。脏乱差,到时总要治理整顿下的。至于现在,现在就先由它去吧,操不了这闲心。
老乔的胡辣汤店就开在河南村里,所以生意能做起来。不过谁也不知道老乔是哪里人,之前是干啥的。老乔又严肃,不爱和大家喷空,没人敢问他。久而久之,也没人去理会他的来历了。毕竟这都不重要,胡辣汤里多放点牛肉,水煎包个头别越整越小,这才是大家关心的。胡辣汤店里开始只是老乔一个人,后来实在忙不过来,才请了小周。小周来了,也不顶啥大用,主要还是老乔在张罗这间店。小周也是河南来的,早上在店里打三个小时的工。下午还得跑医院,他在急诊科找个活儿,活儿也简单,当保安。主要职责是看好急诊抢救室的门,不要让着急的家属或者闹事的人冲进来,里面都是危重的病人,冲进来可不得了。晚上他干到十二点,有时晚点,但最迟不超过一点。干完就回出租屋睡觉,早上再跑来卖胡辣汤,啥事都不耽误。
“外面那两个是便衣。”
“是啥?”
“便衣,挎包里有枪。”
“真的?”
“真的。”
“那别说了,他们耳朵尖。”
“他们水煎包还差十个。”
“还有两碗胡辣汤。”
外面的两个便衣低着头在吃水煎包。刘宝挎包里有枪,张天明挎包里没有。刘宝挎包里的枪不久前刚击发过,还带着股火药气。打的那一槍没朝嫌疑人身上打,而是打向天空,鸣枪示警。嫌疑人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跑进了路边的建筑工地。工地是个烂尾楼盘,有铁门但没上锁,没人管。里面有狗在叫,但叫得不够急促,可能是跑进工地找东西吃的野狗。
工地只有四栋楼。基本上快盖好了,就差外墙砖还没贴。嫌疑人钻进去后,顺着楼梯爬上了第一栋。凌晨四点钟,天连蒙蒙亮都没蒙蒙亮,只是一味的死黑。烂尾楼里的情况不熟悉,刘宝和张天明不敢跟着进去,就在楼下面等,边等边联络警力支援。警力来了就好办了,带个探照灯,一层层搜索,不怕找不着人。
冷风从楼栋之间穿过,打到他们身上,还怪冷。刘宝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小包风干牛肉,扔给张天明。风干牛肉是刘宝女儿从网上买的,一百四十八元,不是会员要一百六十九元。里面也就二十多小包,不值当,但女儿喜欢。买了就扔在客厅餐边柜里,追剧时拿出来吃。女儿盯着电视,刘宝坐沙发边上瞄几眼。
女儿把吃剩一半的牛肉干推给他。他也不嫌弃,袋口还粘上了女儿的口红印。女儿生下来五斤九两,四十六厘米,八点二十五分,剖宫产。刚出生的第一夜,小的在怀里扭着身子哭,大的卧在床上疼痛喊叫。刘宝完全没法睡觉,那可比抓罪犯累多了。刘宝不愿意和女儿说起这些。没离婚时,老婆骂他他听着。不能顶嘴,要是顶嘴下一步该砸东西了,这是多年积累的经验。和老婆离婚后,他的话也少,可能是养成习惯了。出门时刘宝偷偷拿了五六包牛肉干。怕女儿发现,锁紧大包装密封条后又重新放好。
刘宝用手指摸索着寻找到缺口,撕开,把牛肉干挤进嘴里。一咬,牛肉的纤维散开,嵌到牙齿上。他用舌头舔下来,用右边的磨牙撕咬,牛肉的香味儿散出来。碎屑掉到嘴角上,他用手指一抹,随便甩到空气里。张天明却没吃,他紧张,捏着牛肉干不松手。才从警校毕业没多久就进了市里的刑侦队,起点高,心里却觉得不安稳。
很多同学是分到所里做基层民警,值夜班,备勤,没少听他们抱怨。他倒觉得在基层踏实。上门处理处理夫妻打架、邻里噪声纠纷,或者解救困在防盗网里的猫咪,拍醒躺在绿化带里的醉鬼,这些琐碎的警务让日子嗖嗖过去。他跟着师傅刘宝,还在学习的阶段,没那么多事儿,平时也没觉得危险。但这次不同,躲在楼上的嫌疑人是个逃窜多年的杀人犯。
“河南传过来的资料你看了没?”
“大概看了看。”
“二十一年了。”
“女孩要是活着,三十二了。”
“小孩儿估计都该上小学了。”
“你留意到那口废弃机井的照片没?”
“口被掀开了?”
“现在是旱季,用得上。”
河南浇地得用机井,大概三十亩摊上一口。离河近的地原则上不配,可以从河里直接抽。抽起来轰隆隆的,浑浊的河水顺着挖好的渠道流。把手浸进去,河水温热,表面的白色泡沫瞬间破裂。机井里抽上来的不同,水冰凉凉的,脚放进去,冷得刺骨。再伸出来,脚上的皮肤变得发白。
刘宝知道这些事,他当兵前在河南农村待过,夏天没少参与浇地。浇完地,坐地头。可不能直接坐地头,得拿件衣服垫着,不然蜈蚣会咬。坐好了,喝瓶啤酒,剥两个变蛋吃,别提多得劲儿了。变蛋壳子被锯末和石灰包裹,敲开后有几点锯末挂在褐色的蛋体上。刘宝用手指粘走锯末,咬开蛋去吸中间深绿色的溏心。尝到微微的苦味,是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石灰。
张天明则是从小在县城里长大,不太了解田地里的事。久不在村里住,他家的田承包给人种。本来说好一亩地给两袋小麦的,后来说化肥、种子都涨价,种地还赔钱,就不给了。不给了也没把地收回去,也许是怕麻烦,也许是不想搞坏关系,因为和承包的人多少还带着点亲戚。
他上了警校后,回家少,是他妈告诉他这些事。他妈不识字,跟着他爸看剿匪片,时不时惊讶:这人之前不是死了么,咋又出来了。那人是主角,编剧为了增加波折暂时把人写死。正常人都知道是假死。他妈却单纯,以为真的死去了。她的惊讶没人理会,也没人解释。慢慢随着剧情推进,她忘记了这个茬,开始又为其他事大惊小怪。
剧情平静时,他妈和他唠叨那个亲戚种地不地道的事儿。种地挣不挣钱难道自己不知道么。十三岁就开始帮着他外公种地,播种,除草,收割,打场。什么没干过,一亩地能打多少斤粮食,交完公粮能挣多少不知道么。况且现在也不用交公粮。纯粹是赖,不想给罢了。不想给就说不想给,说什么种地不挣钱。张天明只是任她讲,不评论,也不和她说闲话。院子里邻居养的鸡在走动,不时停下来,是啄到了什么。
刘宝和张天明说话时,有人从楼上掉了下来。撞击地面的声音很响,可能会把周围睡梦里的人吵醒。吵醒后看看闹钟,离起床还差两小时二十五分钟,可以心安理得继续睡去。嫌疑人掉下来,是自己跳的,还是不小心跌下来,当时并不清楚。但掉下来时不凑巧,头部落地时撞到了地上斜插着的一根钢筋。钢筋从左颊穿进头颅,又从右耳上方钻出。脸庞立马被血染红,整个人昏迷。刘宝和张天明打了120,救护车迅速把伤者送到了最近的医院急救。这时候派出所的人也来了。安排了人去医院监护,刘宝和张天明离开了现场。他们还得去乔记胡辣汤,要办一件正事儿。
“乔永平是你么?”
“是我。”
“乔小兰是你女儿?”
“是我女儿。”
“8.15案有了进展。”
“什么进展?”
“嫌疑人廖国安已被我们抓获。”
二
“帮我看看那小女孩咋样了?”
“医生在抢救,不能添乱。”
“就帮我看一眼。”
“我还得看门儿。”
“那你帮我把这个拿进去。”
小企鹅的毛绒玩具,黄黄软软的嘴巴惹人去捏,小周儿子斌斌也有个类似的,个头小一点。随便丢随便扔,后来找不到了。小周把小企鹅带进急诊抢救室,顺手把门反锁。小女孩情况不乐观,要尽快做开颅手术。刚才医生让女人签手术通知书时语气严肃。女人签完字,医生进去急救室。她也想跟进去,被小周拦了下来。家属不能进急救室,情绪太激动会干扰急救。女人央求小周带进去的毛绒玩具,小周挂在了小女孩的病床前。小女孩睁开眼睛,看到毛绒玩具,嘴里嘟囔着,似乎想要小企鹅。医护人员没有给她,为了防止可能的过敏和感染。
小女孩是十六床,隔壁十五床,床头贴着病人的姓名。廖国安,管床医生苏敏,上级医生李华。廖国安通过急救,头上的钢筋已经取出。但钢筋穿过大脑,破坏了负责语言和运动的区域,廖国安不能说话和行动。由于大脑损伤严重,目前也无法进行手术,随时可能脑死亡。小周无法把眼前插满管子的病人和杀害老乔女儿的凶手联系在一起。相比廖国安,他更关心那小女孩。他走出抢救室,女人瘫在门口,一时好像站不起来。小周拉住她胳膊,慢慢搀扶起她。
“怎么突然发了病。”
“午睡时从床上摔下来。”
“那一般也没事儿啊。”
“撞到了床腿,肿起个包。”
“想不到那么严重。”
“现在得开颅,她外公就是开颅去世的。”
小周没再搭女人的话。虽然在急诊抢救室干了半年多,但他还是没学会怎么去安慰人,索性沉默。到了十二点他下班。下班前他给老乔发了个微信,说廖国安在他们医院抢救,要不要来看看。老乔没回,估计已经睡着了。到了早上,看到老乔的微信留言。胡辣汤店停业一天,让小周陪他去一个地方。小周隐约知道是去哪里,老乔提到过多少次了,要去拜访一个神仙。
说是神仙,其实是神婆,小周在家乡也听过类似的事情。往往是中老年妇女,四五十年都在农村生活,没任何出奇的地方。无非是每天下地干活,干完活回家做饭。喊叫着让孩子过来烧火,自己则拎着铲子,围着铁锅走动炒菜。锅里浇了油,铲子变得温热。白色烟气从土灶的缝隙里涌出。微黄的辣椒籽儿蹦跳,打到脸上又落下,空气里混合的呛人味道让她咳嗽。
饭菜还没煮好,大家都已经坐定,等待着她。有时停电,撕开包装,抽出白色蜡烛点上。蜡烛的火焰摇曳,大大小小的影子在墙上抖动。她走动着,伺候完男人伺候小孩。拿馍,你吃了吃不了一个,吃不了一个给你爸,你吃这一块。端米汤,今天的米汤煮得有点稀,没红薯了,要是有红薯砍几块红薯下去就好了。还有个菜在锅里,应该差不多了,我去看看。
等大家都吃完,她才坐在旁边潦草吃几口。吃得快,因为准备收拾碗筷了。然而突然有一天,她碰到了些什么。开始是不快活,坐在床上半天不愿意动弹。家人催她喊她骂她,都当听不到。也不像得病,也不需要吃藥。突然大叫一声,好像什么钻进了身体里,对她来说一切都不同了。河南乡下叫做遇神,遇神的妇女就成为神婆,充当人神或者人鬼之间的媒介,可以帮助周围人解答一些烦心事。这些烦心事大多和死去的亲友有关。
“看一个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神婆看一个人多少钱?”
“两百。”
“那可不便宜。”
“是不便宜。猪肉都三十一斤了。”
小周想起可姐说话的神情。可姐开足浴店,不正规,正规的挣不上钱。可姐是东北人,来安兰十几年,会所也做过。这几年管得严,退下来在小区里开了间足浴店。开店不像上班,啥事都得自己操心,实在累得慌。小周初来安兰时送外卖,遇见可姐。可姐对他不错,两人不知道怎么整到了床上。不是什么固定的关系,两人对脾气。有枣没枣打一竿子,不图吃,图的是高兴。两人经常瞎扯。
可姐,可姐,现在做啥能挣钱。做啥能挣钱,卖屁股挣钱,你去不去。可姐你真好玩儿,真喜欢开玩笑。可姐就是这样人,喜欢说实话,要是不说实话能给憋死。我喜欢说实话的人,可姐你屁股可真圆,有小孩儿了吧。有小孩儿了,在小区上幼儿园呢。
小周摸着可姐结实的屁股,透过窗户望向楼下的幼儿园。孩子们正在操场玩耍,有几个在攀岩墙下面跃跃欲试,最终没敢往上爬。可姐的儿子四岁,还在读小班。没老人帮忙,可姐每天下午三点要去接孩子。到了这个点,足浴店客人就找不着她了。她说自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办法,真没办法。孩子大了,可能好些,现在呢,混着呗。
小周问那你男人呢,你男人哪里去了。可姐说早就跑了,可姐和亲哥合伙做生意,欠下高利贷。男人看不对劲儿,赶紧离了婚。亲哥也不中用,不管这摊子事。剩下可姐硬撑着,一个女人,还能有啥办法。现在干了六七年,高利贷还剩下十万多。哥哥微信问可姐过得咋样,可姐想回。打了一大段话又删掉了,没必要。七岁时,哥哥推她去滑雪。坐板凳上,陡坡上滑下去。她害怕,哥哥紧紧抓住她肩膀。
小周和老乔找到神婆时,神婆才看完上一个,还没完全恢复,正耷拉着头坐椅子上休息。休息完,神婆问老乔是不是要去请神,老乔说是,麻烦她。神婆向他们介绍请神的流程,神婆不能直接联系到老乔的女儿,得先请出神仙,由神仙来找人。而这个神仙则是一个六岁小女孩,贪玩,不一定能找对人,得慢慢试。神婆一会儿会念出找到的人名字。要是不对,老乔就要说不对,继续下一个。要是对上了,老乔就好好再叙。
流程讲完,神婆就开始进入入神的状态。入神不像一般网上说的全身触电般颤抖,而是非常平静,倒有点儿像练瑜伽的冥想状态。神婆进入冥想一会儿后,神情开始发生变化。五官有点歪斜扭曲,类似小孩儿做鬼脸的样子。鬼脸的表情没持续多久,神婆的五官恢复正常。她慢慢站起来,以左脚为中心,右脚轻微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嘴里开始不断吟唱出名字。
君,丽啊,嗯嗯啊。不是。婷,艳啊,嗯嗯呃呃。不是。神婆嗯嗯啊啊呃呃了几个名字,都不对。等到神婆又不清不楚说到一个名字时,好像叫华华还是娃娃,老乔点了点头。找对了人,开始进行叙的流程。这时神仙小女孩退出,跑去其他地方玩。老乔可以问神婆问题,老乔女儿的魂灵既然找到,自然可以附身到神婆身上回答。
老乔刚要问问题,神婆突然声音变得呜咽起来,整个人蹲在地上,捂着脸不敢起来。老乔问是怎么回事,神婆回答屋里有个自己不认识的,害怕,不敢回答。没办法,老乔就让小周先在门口等着。等叙完了,再出来和他会合。小周就走出来,打开微信,随便刷刷朋友圈。他看见可姐发的一个动态,知道她开工了。点开她头像,看了眼,随手又关掉。
老乔出来,小周很想问他叙的情况。老乔却不说话。两人一路闷着,突然老乔来了一句,孩子问我,蛋糕买回来没。真肯吃,还惦记着蛋糕。老乔就不该去买蛋糕,女儿是过十一岁生日,之前过生日没有买过蛋糕。她说同学家过生日,邀请她吃过,也想自己过生日时买一个。村里哪有蛋糕卖,老乔老婆说算了,下次过生日再买,提前买好。女儿嘟着嘴,不愿意。老乔心疼女儿,就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路上遇见了赶毛驴的老赵,老赵问他去干啥,说去镇上买蛋糕。买蛋糕咋还骑自行车,不知道喊他一声坐驴车么。老乔说那也不知道你今天要去镇上,要知道就坐你车上,还能一路上说说话。不过要是坐驴车,回来可就不方便了。老赵说回来你不会坐公交车,老乔说那公交车,半个小时也不一定等到一班,小妮儿在家里着急等着,回来晚耽误事儿。
蛋糕买回来了,回家却看不到了女儿。老婆说女儿等得着急,去南地里接爸爸,可能是走岔了,没遇见老乔。结果左找右找找不到,找到第二天下午,才在机井里发现,整个人泡得肿胀。发现那天是八月十五日,县里成立了专案组侦破,嫌疑人却一直在逃没抓住。老乔后悔不该去买蛋糕,要是不买蛋糕女儿就不会出门找他。不出门就不会遇到外地过来的廖国安。不遇到廖国安,就不会被他推进机井里。又想一想,去买蛋糕也不是不行。路上不该遇见老赵,要是不遇见老赵就不会和他喷那一會儿,不喷那一会儿就能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就能在南地里遇见女儿。遇见女儿就可以骂她,乖乖,你跑南地里干啥。骂女儿,女儿会怎么回答,老乔想起神婆刚刚说的话。
大,我跑南地里是来接你,看你给我买回来蛋糕没。买的蛋糕大不大,有没有花,要是没有花我可不依。你怕我跑南地里,是害怕我遇见小鬼儿么。晌午头,鬼露头,我不怕,来了小鬼我打他。大,河边芦苇哗啦啦响,是小鬼躲在里面么。不是,是个癞蛤蟆。蹦一下,蹦两下,跳进河里啦。大,晌午头,鬼露头,真的会露头么。我在南地里等,望路上望了半天,你咋还没回来啊。
小周回到医院,小女孩的床位已经空了。小企鹅却没有拿走,孤零零地挂在床尾。小周不知道在哪里找了根针,还有几卷线,坐在床边想把小企鹅给缝好。光线不好,他眯着眼睛穿针。线头从针眼旁边几次滑过,他把线头含进嘴里,用唾液湿润,然后用拇指将散开的线头捻紧。最后终于穿好了针,银色的尖针一下下扎进小企鹅的身体,又穿出来。穿出来时,不小心扎到了手指,有点疼,揉一揉,还好没出血。
三
“两大碗麻辣牛肉粉。”
“加不加虎皮蛋?”
“加,还要炸豆腐。”
“两碗都要?”
“不要那么辣。”
“再来碟油炸花生米。”
油炸花生米是刘宝要的,他喜欢吃。张天明偶尔也叨上几颗,花生米红色的外皮剥落,掉到桌面上。用手轻轻拂去,能感受到没擦干净的点点油腻。米粉很快上来,虎皮蛋搁在了粉上。炸豆腐则用白色小碗盛着,卧在褐色汁水里。不要着急吃,把附带的小碟里的咸菜干倒进去,用筷子搅匀。做完这些,刘宝细细地用筷子头把粘在米粉上的花椒挑出来。张天明没管,花椒很快粘上了牙龈。他用舌头舔下来,不小心咬破。还好,不太麻。花椒是卤牛肉的汤里带出来的。可能是卤的时间久,也就不麻了。
“谈得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不是谈个朗小的女老师么?”
“也没怎么谈。”
“有没有编制?”
“没仔细问。”
“没问清楚就谈,搞没搞?”
张天明没回答。没回答就是搞了,谈对象搞了那事儿现在也不奇怪。刘宝的意思是张天明要谨慎,谈要谈,最好是谈个有编制的。没编制的小学老师,工资待遇跟不上,流动性大,总是不牢稳。搞了也就搞了,但不要不聪明。俩人好的时候不用说,关键看不好的时候。出过这种事,马亮脚踏几只船,闹分手时,女孩子要跑来局里拉横幅。做了多少工作,花了多少钱才按住,你知道么。你看马亮现在脸拉得老长,工作是保住了,但生活作风上,成了反面典型。领导开会,明里暗里都要点一点他,提醒局里的年轻干警。领导容易么,不容易啊。台上有多风光,台下就有多操心。
张天明说小楚不至于拉横幅,不至于。马亮脸长倒不是生气,那是天生的。况且自己也没有脚踏几只船,脚踏几只船需要资本。要么够帅,要么有钱,自己两样都不靠。前两天带小楚来这间店吃米粉,她吃得闷闷不乐。
问是不是米粉店档次低,该去吃吃松本日式料理。也不是不想去吃松本,那间店太火,要提前一天订位子。小楚做着班主任,事情多。张天明上下班又没个准点,两人不好约。又问是不是吃不了辣,常德米粉,多多少少带点辣,不辣就没味道。要么就是麻,很多人吃不来花椒,比如自己的师傅刘宝。
是自己考虑不周,光顾自己喜欢吃,没考虑小楚的口味。吃不来,就换间店,隔壁有个华生堂,叉烧滑鸡烧鸭排骨饭,还可以吃碗龟苓膏。怕苦就多放点蜂蜜,蜂蜜是长命水的百花蜜。开车去古香林时见到过路边有人卖,八十块一斤,绿色纯天然。小楚说不用,也不碍店的事儿,心情不好是班上一个小女孩没了。
小女孩没了,事先也不知道。小楚在群里@家长接龙安全平台有没有做完。安全平台说是孩子要看完十五分钟的安全视频,防火防溺水防诈骗。其实都是大人帮忙看,也不用怎么看,可以拉进度条,一下子拉到底,剩下几秒钟播放完点个确认就完成了。其他小孩儿,家长都接龙了,剩下玲玲。小楚就问怎么回事,玲玲妈妈半天才回复,说玲玲昨天上午十点十二分因病去世了。
去世了要把孩子留在学校的东西拿回去。一床小被子,一个小枕头。小被子抖开,还带着女孩儿香香的味道。妈妈把她的小被子小枕头,还有六一节画的画全都拿走了。小女孩在家午睡时,蚊帐没拉紧,不小心从床上跌下来。做开颅手术时,脑出血引发心搏骤停,抢救了两个小时,没能救回来。家长来拿东西时,小孩子已经火化。小小的骨灰盒上贴着她的照片,摆在了餐边柜的最高处,旁边是她平时想吃又被妈妈藏起来找不到的零食。薯片、山楂和巴旦木。袋子全都敞开着,让空气里的湿气肆无忌惮地闯入。
“廖国安怎么样了?”
“去看过一次。”
“还在急救待着?”
“还在急救待着。”
“河南那边的人快过来了吧。”
“收到函了,应该快了。”
张天明来急救时,小周看到他。没搭话,因为不知道说些什么。况且张天明也没认出他,搭话怕尴尬。小周值班时,打了个盹,睁开眼看到斌斌站在面前。他问斌斌怎么到的这里,妈妈知道不知道。斌斌没说话,抬起眼睛看他,嘴角带着诡异的笑意,像是在嘲笑他什么。他不懂,继续问斌斌,不用上学么,这个时间不是要上学么。爷爷五点半会去接你。要是没到,你耐心等等,他可能路上耽搁了,总不会迟过六点钟。斌斌慢慢靠近,用手指戳了戳小周的肘部,示意他跟着一起走。他跟着斌斌往前走,走了会儿,前面突然变得很光亮。原来是医生开了门,从急救室出来。斌斌瞬间消失了,他也完全清醒过来。
他四处去找斌斌来过的痕迹,但只看到一只苍蝇趴在银色不锈钢门把手上。他挥挥手驱赶苍蝇,手指撞到了门把手,是冰凉的感觉,好像手指触碰到冰激凌的杯底。别提冰激凌了,坏就坏在了冰激凌上。
斌斌有鼻炎,鼻炎一发作就咳嗽。有次咳嗽比较严重,出现了三凹征。三凹征意味着缺氧,要赶紧去医院治疗。他带斌斌去到医院,医院抽血检查后安排吊水,斌斌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他说治好了就回去。斌斌说那是不是不用上幼儿园了。不用上了,不用上了,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斌斌说那不行,下周有礼仪小天使,要是早到,可以奖励五朵红花呢。集满二十个红花,可以找蓝蓝老师兑换小礼物。要是下周还不能出院,就麻烦了。再说妹妹在家要是不吃飯,妈妈还等着我去喂她呢。我喂她一口,她吃一口,不好好吃,我就打她,她怕就会好好吃呢。小周就跟斌斌解释,出院不出院要看病有没有治好。现在你体内的病菌就像群黑色的坏武士。这些吊的药药就是白色的好武士。好武士把坏武士打败了,病就好了,就能出院了。
两个人睡在小小的病床上,孩子喃喃地说,爸爸,爸爸,白色武士打败黑色武士了吗?小周应着,正打着呢,正打着呢。你盖好被子,腿全都露出来了。斌斌摆动着小手说想把留置针拔了,不舒服。他小声安慰着,拔了你一会儿再吊水还要扎,再扎针你不怕就让护士来拔。斌斌怕扎针,就不吭声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医院里住了四天才出院,出院又过了一周才不咳嗽。到了夏天,天气热,斌斌看其他小朋友吃冰激凌,眼巴巴想吃,央求小周买。小周本来不想买,才出院没多久,还得巩固巩固,但挡不住斌斌一直央求,心软了。摸出来手机在外卖上下了单,正要付款。红看到了,说他不看着女儿,就在那一直玩手机。他说不是在玩手机,文文在沙发上喝奶看电视呢,他在给斌斌买东西。买的是什么。冰激凌,给斌斌吃一点。一点都不行,你买买看,买了我全都给你冲进厕所里。就是你老是给斌斌买零食,咳嗽才断不了。大的吃,小的看着馋得慌。也跟着吃,就一起咳嗽。再这样下去,两个孩子早晚死在你手上。
小周没听红的,零食哪个小孩子不吃呢,咳嗽的原因明明是鼻炎,却归到零食,最后归结到他的过错上。反正他是有错的,她是没错的,一切人,一切事,从小周父母给小周弟弟媳妇的彩礼多过给红的,到小周上完厕所没擦干净溅到蹲厕的黄色尿液没捏走弯曲的黑色阴毛。她的唠叨像条没有尽头的大路。
爸爸是个没用的人,当年我瞎了眼,挑来挑去挑到这么一个。文文千万不要学我。
斌斌,你以为爸爸买零食是对你好么。他是想害死你,弄得你咳嗽,你打下他,他害你这样。
斌斌垂着眼睛,走过来,打了一下小周的腿,说是妈妈要打的。打完他凑到小周耳朵边和他说悄悄话。爸爸你下单了么,冰激凌我要草莓味儿的,你不要买错了。红问他们在说什么,要背着她,儿子也被小周教坏。小时候多乖,现在总是不听话,是不是要妈妈发火才听话。斌斌说妈妈不能再发怒了,上次发怒你把我的鲨鱼玩具都砸坏了。你再砸东西,我让警察来把你抓了。
紅听到斌斌的话,整个人支棱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斌斌,你们都不听话是吧。把我抓了吧,把我抓了,把我抓了你就好了。斌斌看妈妈的样子害怕,哭了起来。文文看着他们吵闹,愣在那里,怀里抱着的毛绒娃娃从手臂里脱落,都没有理会。小周抱起文文。文文的脸庞贴紧他的脖颈,暖暖的。
半个小时后,冰激凌送到了。小周摸了摸冰激凌的盒子。天热,虽然带了冰块,冰激凌还是有点融化。他想拿给斌斌,却被红一把抢过。红冲进厨房,捏烂冰激凌的圆形纸盒,把粉红的液体倒进厨房的水槽里。斌斌冲进去,要阻止妈妈。妈妈,妈妈,给我留点冰激凌吧。给我留点吧。啊,你全都倒进去了,你倒进去我也吃。斌斌用手指蘸着融化的冰激凌水,用舌头舔舐,真好吃,妈妈,冰激凌真好吃。红推开斌斌,往水槽里疯狂地吐口水。呸呸呸,呸呸呸,你吃,你吃。吐完口水,红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周没去管她。她就用头去撞墙,一下两下三下。
小周箍住红的身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孩子在这里。你还知道孩子,我现在就把文文摔死,你还要孩子。红抱起来文文,就要往地上摔。小周赶忙把文文夺回来。文文在小周的手臂里大哭,小周晃动着安慰她。一不留意,红拉着斌斌进了卫生间。小周跟着想推开门,却发现门已经被反锁。小周赶紧去拍门,喊红出来。红打开了水龙头,小周只能听到水声。他趴下,脸贴着地,透过缝隙往里看。住在十楼,卫生间采光很好,明晃晃的,却什么都看不到。他哭喊着让红开门,他错了,不该去买冰激凌,求求你,快开门吧。里面没有回应,只是听到沙拉拉的响声。
卫生间本来有防盗网,前几天修空调,把防盗网卸了。之后修空调的师傅有事着急走,没能及时装回去。卫生间窗户高,小孩爬不上去。小周也没当回事,一直搁在那里。后来他经常想,要是装回去了就没那回事了。就是不装回去,要是不买冰激凌也就没那回事了。但当时,等他抱着文文跑到楼下面,一切都已经晚了。文文才学会说一些简单的叠词,她扯着小周的手指着地上,妈妈,哥哥,妈妈,哥哥。趴在地上的两个人却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四
“还要走多久到海天公园。”
“七点三五公里。”
“我们走了多久了。”
“没多久。”
“你包里还有水么。”
“前面有卖水的。”
前面有两台自助贩卖机,在空中栈道离入口没多远的地方,方便游客们补水。空中栈道的起点在古香林水库,然后绕着凤凰山,由平地慢慢抬高,到达一百五十米后稳定下来,一直延伸到海天公园。张天明小心地走在栈道中间,不敢往下看。高空中的气流让栈道轻微晃动,铁锈色的木质地板在脚下颤抖。小楚倒没什么,这才哪到哪,要是玻璃栈道,你岂不是要在上面爬着走。小楚想象张天明四肢着地,在栈道上爬行的样子,微笑起来。
张天明没理她,专注地用手机去扫自助贩卖机上的二维码。你要喝什么,小楚问有什么。张天明说你不会自己看,小楚随便指了指。张天明说你要冰红茶,小楚摇摇头,雪碧旁边那个。是雪碧左边那个,还是雪碧右边那个。那么不灵光,是那个东方树叶茉莉花茶。张天明扫码扫了很久都没买到。不知道为什么识别不了,每次都让他去下载APP。旁边那台自助贩卖机倒是正常,陆续有人扫码付了款,弯着腰准备等饮料掉下来后去取。又试了几次不成,张天明也转去隔壁那台机,很顺利地扫码付了款,橱窗里选中的饮料下方闪烁着红光。可是饮料却迟迟不下来,张天明用手掌轻轻拍打着机器。终于听到了嘭的一声,瓶子坠落下来。伸进手去取,取得着急了,手被下面的隔板擦伤。手心感觉到饮料的冰凉,而手面略微有点疼痛。
再往前走三四百米,他们遇到了第一个休息点。刷黑漆的铁椅,上方覆盖塑料棚遮挡住阳光,一阵阵凉风吹来,他们坐下喝饮料。小楚问张天明的饮料好喝不好喝,反正自己的不好喝。张天明拿过小楚的饮料试一试,没甜味,不含糖的缘故。茶味也只是淡淡的,摇晃瓶子,黄色液体里有浑浊的东西游动。张天明让小楚喝自己的橘子味的维力士运动饮料,配料表:水,白砂糖、果糖糖浆、浓缩橙汁、柠檬酸、维生素E、β-胡萝卜素、异抗坏血酸钠。口感很好,对健康无益。
张天明如果知道小楚这时已经怀孕一个半月,他不会让她去喝那么复杂的饮料,但当时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这是他们结婚的第四年,第二年时怀孕过,受精卵着床后没有发育出胎心胎芽。打了两个月的黄体酮,小楚让张天明摸她屁股,黄体酮难吸收,屁股都打硬了。去拍经阴道B超,其实也可以拍普通B超。经阴道B超拍得更清晰些,当然也更疼些。
拍B超的医生问小楚怀孕几个月了,小楚回答怀孕几个月。医生轻轻点点头,更靠近地看屏幕。B超室外面的张天明坐不住,走动着去观察四周的情况。行动笨拙的孕妇拿着检查单推医生的门进去,门没关紧,医生拉上帘子,缝隙里看到孕妇的耳朵被头发覆盖。没有好消息,小楚的子宫里只有空孕囊,空孕囊里有个强光点,却不是发育的胎心或者胎芽。做完清宫手术后半年才能再要,记住是半年,子宫需要恢复。半年后他们采取了随意的态度,没有计算排卵期。没做几次就怀上了,后面的做爱都成了无用功,但他们并不知晓。第一次胎停带来的不愉快经验,将使这一次的怀孕和生产全程都非常谨慎。小楚休假半个月卧床应付先兆流产,直到有一天阴道不再出血。
生了第一胎儿子,四年后,他们又生了第二胎。第二胎是个妹妹,脾气有点暴躁,经常会去打哥哥。哥哥也不是省油的灯,按住妹妹就拍小屁股。有时又好得很,哥哥骑着小三轮去带妹妹。妹妹你别往后仰,小心屁股摔成几瓣。妹妹听话,紧紧抱住哥哥腰。你抱就抱,别掐我啊,哥哥扯开妹妹手。两个小孩儿都是张天明岳母带,彼此看不惯,为了小孩儿互相容忍着。耳濡目染,张天明学会去听小楚家乡的方言。岳母以为他听不懂,放肆地和女儿讨论着。上厕所忘记冲水落下几条黏屎,洗蒸过鸡蛋羹的碗洗不干净留一圈黄色。他坐在旁边,只是微笑。
这些未来的事,当时都还未发生。张天明站在栈道上往下看,水库中间有一处小小的岛屿。岛上不知道是谁种了一片蔬菜,距离太远,看不清蔬菜的品种。支了两排竹竿,为了有藤的蔬菜攀爬。师傅刘宝曾经和张天明讲过,想退休后找个偏远的水电站住下。安兰当地不少河流,开了一些小型水电站,平时需要人值守,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工作。水电站前照例会挖个鱼塘,做几个凸出到池塘里的位子,上面覆盖铁棚遮阳,方便钓鱼。刘宝实现不了这个想法了。
和张天明蹲点抓个杀人犯,分四个小组,每个小组两人,刚好他们的小组撞上了。本来没事儿的,刘宝有枪。但师傅把枪拿给了张天明,张天明年轻,需要立功。师傅老了,无所谓了。话虽这么说,杀人犯拿刀冲过来,刘宝却冲在了前面。张天明开了枪,一前一后晚了那么几秒钟。张天明有点后悔,要是劝师傅穿上防刺服就好了。天气热,穿上行动不方便,两个人都没穿。没穿,要是不接师傅的枪就好了。师傅枪法好,打中杀人犯就没后续这些事儿了。送师傅时,师傅的警服穿得整齐,平时没见过他这样。师傅老了,扣子扣得东扭西歪。警服下面的刀口子,殡仪馆的师傅缝了好几针。看不见是看不见,做事要做到位。缝得完完整整的,只是尽本分。
距离他们两百米,小周也在栈道上。他和张天明因为老乔女儿的案子有点关联,但这次在栈道上两人并未相遇。小周来逛古香林栈道是因为他马上要离开安兰了。三年前,老乔关了胡辣汤店,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说在云南西双版纳见过他,西双版纳河南人少,没人喝胡辣汤,老乔在勐海帮人卖普洱茶。有人说老乔都没离开过安兰,拜了师,成了个神汉。算得还很准,已经打出来名气。不知道哪种说法才是真的。
医院的工作,原本可以继续干。但有人辞职,结果上夜班的次数多了不少。上夜班,他会遇见廖国安。小周问廖国安来干什么。廖国安说身上疼,来找医生看看。哪里疼,帮你看看具体去哪个科。是心脏,小周看到廖国安的胸口变成了透明。肿胀的心脏挂在那里,怦怦怦跳着。小周说你这病医生看不了,要不去找神婆请个神仙来看看。廖国安不依了,把心脏拽出来,放在小周手心。那心脏换了环境,愣住,过了一会儿明白过来,继续工作。
小周按压过这个心脏,在抢救廖国安的那个下午。廖国安原本是脑外伤昏迷,突然心脏停跳。第一时间推肾上腺素。推了一毫克,没用。五分钟之后再推一支,还是不行,血压上不来。两个医生轮流进行心肺复苏,每次按压深度5-6厘米,按压频率为100-120次。半个小时的高强度按压后,两个医生顶不住了,喊小周过来。小周在医院学过一些急救知识,但一般用不上。他没有从医资格,医生喊他急救要冒点风险。这次情况紧急,也顾不上了。小周接替医生,快速地在廖国安胸口按压。一下,两下,三下,他听到断开的肋骨受力后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声音。他怕骨头会刺进心脏,不敢再按压,医生示意他不要怕,继续用力按压。小周继续按压时,想起了可姐。
可姐也让他用力,他也有些迷惑,不知道该如何发力。可姐皱紧眉头,用手脚把他紧紧箍住,扭动着身体寻找着什么。他看到可姐胸口细细绒毛间有颗红痣。汗滴流到红痣上,停下来。他用舌头去舔。淡淡的,好像筷子头戳到了没完全腌好的鸭蛋蛋白带来的咸味儿。可姐怕痒笑起来,他压住她身体,和她接吻。她转过头想拒绝。小周按住她的头,不由分说地穿过她牙齿,往里面深入。
离开安兰之前,小周又去足浴店找可姐。地方还是原来的地方,人却换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可姐呢?”
“可姐不干了。”
“不干了去哪里了?”
“好像回老家了。”
“还回来么?”
“要不要洗个脚。”
小周犹豫着,女孩把他让进屋里,让他坐下脱鞋。这时有人敲门女孩问是谁。门外说美女有你一个快递。女孩说放门口吧,我一会儿去拿。纸箱碰撞地面,发出轻微声响,然后被拖把的沙沙声掩盖。女孩解释是小区物业阿姨,过来清洁时顺道把快递拿给她。阿姨还挺勤快。勤快什么啊,她是为了要快递的纸箱。
一个快递能有多少纸箱,犯得着那么麻烦。积少成多呗,纸箱一块钱一斤呢。再掺点假,不少卖钱。怎么掺假。湿纸、沙子、小石头都能掺进去。不会看出来么。看出来就看出来,换另外一家收购站就好了。收购站和收购站之间有竞争,这家不收那家收。女孩在介绍纸箱行情时,小周慢慢往外走。
小周持续按压廖国安心脏时,触碰到他破碎的肋骨。奇异的感觉,让小周的动作稍微停滞。廖国安的心脏一度恢复正常跳动,但随后又进入了严重的室颤状态。不间断的心肺复苏并未阻止心肌的大面积死亡。最后医生让小周不用再继续了,没意义了。而小周似乎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不知疲倦地继续按压。直到他浑身力气用尽,躺在抢救室地板上,望着天花板的灯管。灯管里似乎有什么在流动。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看见了红和斌斌。他们走到他身旁,拉了拉他衣服。衣服因为抢救已经被汗水完全溻湿,散发出难闻的臭味儿。他们两个捏住鼻子,红低头向斌斌说些什么,应该是在说没有妈妈在家,爸爸变得那么臭了。斌斌听了红的话,嘿嘿嘿地笑着。爸爸,爸爸,你给我买的礼物到了么,你别忘记了,快递物流到哪里了,手机给我看看。
小周想起之前答应给斌斌买的奥特曼卡片,卡片早就到了。他没拆,放在他和斌斌平时睡的房间衣柜里。斌斌你打开衣柜就能看到了,摸一下,包装还滑溜溜的。怎么,你拆不开包装,爸爸来帮你,别着急啊。他想和斌斌说这些,斌斌却好像急着要和红走,他们准备离开了。他伸手去够他们,摸到的却是夜里变得冰凉的空气。当他缓过来劲儿站起来,廖国安已经宣告死亡。警方的人第一时间过来,做好现场拍照和后续的记录。
小周离开安兰后,偶尔想起在安兰的最后一段时光。很多事情都已模糊,只有廖国安破裂的肋骨,一下下撞向他,無休无止。
责任编辑 刘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