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的春芽

2024-05-17 20:43李忠文
翠苑 2024年2期
关键词:王婶春芽冬瓜

李忠文

二猴子的死讯是三娃子说的。他说二猴子是被摔死的。那天,缆车上升十几米后突然坠落。随着巨大的声响,二猴子瞬间消失了。尸体像水分充盈的瓜皮粘在钢板上。

三娃子在电话里呜呜咽咽地说着,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光着身子落在冰窟里,仍然余悸未消。

二猴子妻离子散,他的家名存实亡。一所破豁敞院子,墙院倾颓,杂草从散落的砖缝里长出来。房门紧闭,铁锁生锈。窗玻璃坏了几块,桌面覆了铜钱厚的尘土。他的老婆春芽带着孩子离家很久了,不知去了哪里。

电话是二猴子的母亲王婶接的。老王头死后,她成了当家人。说当家,也是虚名,其实她连自己的家都当不了。凡事看三个儿子的脸色。大儿子让她去,她推辞不掉。三儿子叫她来,她照样拒绝不了。王婶年过半百,额角的鬓发灰白一片,黑瘦的脸颊皱纹不多。只是门牙下岗了,嘴巴瘪进去,说话漏气,貌似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别看身体瘦,走路一阵风,脚板踩着地皮咚咚响,身子骨倒蛮结实。

三个儿子都成家了。按说她该享清福,可她闲不住。天生操心劳力的命,丢下锄头抓扫把,帮完这家忙那家。

大儿的孩子先后在她怀抱里长大。等到满地跑了,就要乍翅飞,飞走了,再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大儿奔四十的人了,身子矮,脑袋大,外号叫冬瓜。开家肉铺,杀猪宰羊,只要有钱赚,啥肉都卖。有人说他往肉里注水,缺斤少两。还说他卖病死的瘟猪肉。村里人骂他钻钱眼里了。

三斜愣老婆生孩子,需要人照顾,接母亲到家里。小两口开服装店,挣了不少钱。老婆产后体虚,整天想着花样进补。那些鸡鸭鱼肉排队进了她的肚子,一口的勤快牙,长出浑身的懒肉巴,放屁都油了裤裆。

三斜愣瘦得像只虾,阴沉着一张驴脸,黑得能拧出水来。说他斜,是眼斜。有人说他长着一对歪眼,冷酷无情,六亲不认。他让劳累的母亲啃窝头就咸菜,自己跟老婆吃小灶。最脏最累的活总是使唤母亲。比如正吃着饭孩子拉屎了,他捂着鼻子喊:“娘啊,快擦屁股,清理干净!”再比如三伏天毒花花的太阳晒得满树枝叶蔫垂,鸟儿躲在树荫下张嘴下翅,不敢从阳光下飞过。他会说:“娘啊,田里有虫害,庄稼该喷药了。”

他骂大冬瓜、二猴子不孝,让他一个人奉养老娘。实则上,恨不能把母亲当牛使唤。

二猴子的儿女是春芽带着。春芽身体瘦弱,缺少农田劳动,弱不禁风,只管在家带孩子。平日绝少出门,跟邻居也无往来,只有饥饿或是听到小贩叫卖才走出来。冬天裹着一件长垂到膝盖的破旧军大衣,趿拉着鞋,瑟缩着肩膀,脸色苍白,把小手放到嘴边咝咝哈哈地呵着白气。头发蓬乱,像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夏天窄衣小裙,露着细瘦的肩胛骨和一段嫩白的小腿。一只手捂着酥胸,一手停在额际遮挡阳光。那素手像土豆的嫩芽,十指纤纤,薄掌仿佛透明似的。

二猴子长得凹脸尖下颏,长胳膊细腿儿。瘦干巴巴的小样的确像只猴子。不过这只猴子吸烟喝酒。早上喝,晚上喝,清醒没有醉着多。他身上衣衫破烂可以不要体面,也要抽烟。肚子瘪着不吃饭也要喝酒。没钱就赊欠,说声秋后算账拿了走人。其实,田里一片荒芜,收成少得可怜,哪有余钱还债,只好年复一年地累积着。因此,他的屁股后面总是追着讨债人。二猴子搔着蓬乱的、粘着草屑的长发,龇着黄牙,小干巴脸抹布一样挤出深浅的褶子,歉意地笑着:“一定还,一定还!”末了他会说:“这点钱算什么,老子终有一天发了大财给你们看!”

二猴子找村里帮忙贷款养鸡,本以为大发一笔,谁知亏得一塌糊涂,从此一蹶不振。

家里四壁空空,连老鼠也饿跑了,怎么养活三个大活人。春芽被迫带孩子去找活路。

二猴子更加放荡,竟把小姐领到家里过夜。天亮后,女人要钱。二猴子说秋后算账。小姐遇上无赖汉,指控他强奸。二猴子被拘留了。

二猴子在狱中幡然悔悟,托人转告春芽,要重新做人。

刑满释放后,他急于挣钱,跟着三娃子出来闯荡。

王婶接完电话瘫软在地上。过了很久,她放声大哭起来,差点断气了。

她心里堵了一个大疙瘩,难受得要命,哭一声就轻一点,哭久了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掏尽的空壳子。

正是村里人吃早饭的时候,女人耳朵长,嘴巴浅,好奇心强,吃着饭都不忘打听事。听到哭声,托着饭碗往外跑,循声来到王家。看见王婶坐在当院,双手拍地,上身前仰后合,拖着长腔哭儿,方知是二猴子死了。

大冬瓜要外出做生意,听到母亲哭叫,怒火腾地烧起来。這不是明摆着让外人看哈哈笑,给儿孙脸上抹黑吗!大冬瓜瞪着一双刺猬眼吼道:“养你吃,供你穿,享不尽的福,花不完的钱,号的哪门子丧?”

王婶听儿子怒吼,止住悲声,泪眼婆娑地说:“三娃来电话说你二弟死啦。”

大冬瓜心里咯噔一响,心说错怪母亲了,嘴里却说:“死了拉倒,不孝敬老娘,连老婆孩子都养不住,这样的人活着有啥用场?”这样说着,他的眼角却泛泪。

王婶说:“千不好,万不好,人死啦,也要把尸骨运回来啊!”

大冬瓜咧着嘴:“说的容易,从咱家到工地千八百里,租车雇人,买棺材吃饭,多大一笔开销呀。”

王婶道:“把你三弟叫来,合计合计!”

就听有人说话,“我来啦,咱把丑话搁前头,帮人场,算我一个。但是我就是没钱。”

大冬瓜说:“二猴子有儿有女有老婆,人死了,还是要他家人料理呀!”

三斜愣说:“这话说得太对了,外人也替代不了啊!”

王婶道:“那就让春芽娘仨回来!”

大冬瓜道:“听说是嫁人啦,做了别人的老婆,就是找到她也不会来。”

三斜愣道:“别忘了,春芽是饿跑的,口袋比脸还干净!”

王婶道:“钱不发愁,死亡赔偿金八十万呢!”

“八十万,我的天哪!”

大冬瓜和三斜愣同时惊呼起来。前者一双刺猬眼瞪得溜溜儿圆,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后者眼更斜了,几乎对到一块儿。

大冬瓜说:“真的赔了八十万?”

王婶道:“二猴子死得惨,家里负担重,老板发善心呢!”

三斜愣道:“二猴子,不!我二哥也就八十斤,一斤万把块呀!”

大冬瓜说:“我是大哥,二弟家里有事,就是我的事。”

三斜愣说:“我跟二哥从小不分彼此,白天同穿一條裤子,晚上钻一个被窝的。”

王婶见两个人争着去,心里宽慰了许多。

大冬瓜说:“二弟死啦,春芽嫁人啦,两个孩子认人做父,这个家完啦!”

三斜愣也说:“唉,完了。”

王婶道:“老板说啦,春芽娘仨不去,拿不到钱!”

这时,太阳已经移到头顶上,阳光透过枣树的嫩芽,把斑驳的阴影投到地上。

门外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有辆白色的灵车缓缓停住,下来个女人,拉着两个披麻戴孝的孩子。细瞅正是春芽娘仨。只见春芽用白布盖了发髻,蒙上双鞋的前半部。按风俗,爹娘死了穿全孝,丈夫死了只穿半孝。春芽比先前胖了一些,身材依旧那么苗条。她大放悲声,婉转哀泣,哭着给婆婆下跪,伤心欲绝的样子。

王婶拉她起来说话。春芽悲切切地说,二猴子想念孩子,这几天一直念叨,说是挣了钱,全家团聚,谁想竟是永久的离别。话语触动悲怀,放声又哭,几欲扑倒。王婶伸手搀扶,眼圈发红。春芽的泪珠豆粒般大,颗颗砸在她的心上,让她好生难过。春芽说她这辈子只爱二猴子,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怎会离家出走呢!她们外出只不过找条活路罢了。王婶知道过去种种都怨二猴子,千错万错,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也不好再数落亡灵,她抚着春芽的肩膀安慰说:“不哭,不哭,莫哭坏了身子!”

大冬瓜听说二猴子生前跟春芽联系过,虽说分隔两地,不曾团圆,仍是一家人,不免有点失望。三斜愣面带沉思,春芽怎么知道二猴子的死讯,母亲又是怎么得知春芽会来呢?

春芽过来见礼,大冬瓜心冷着脸哼了一声。

春芽说:“灵车已备好,咱们动身吧!”

大冬瓜看着三斜愣,三斜愣看着大冬瓜。两个人感觉春芽变了:比先前强壮了许多,腰杆挺直了,目光坚定了,一双红色宽厚的手掌也有力量了。

两个人不由暗挑大指。眼前这娘们不简单,她这样出面操办是自己唱主角,别人都是跟班。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大冬瓜立马被催眠了。身子往后一靠,脑袋枕着车厢鼾声如雷。他的大肚子随着呼噜声高低起伏。三斜愣点指着他的鼻子数落道:“瞧这没心没肺的货!”王婶叹息道:"唉——!从小没管教,到老没成色呀。”

春芽眼睛红肿,望着窗外出神。春天的原野百花盛开,生机勃发。这边红,那边绿,蓦地跳出一片金黄,遍地开满油菜花。她想起跟二猴子生活的岁月,道不尽苦辣酸甜,说不出爱恨情仇。

一家人赶到出事地点,在太平间见到二猴子的遗体。王婶在前,春芽拉着孩子随后,大冬瓜和三斜愣远远看着。王婶坚持看二猴子的遗容。工作人员拉开敛尸袋的锁链。王婶看见一个扁平的肉体,哎呀一声就昏死过去。春芽抚尸痛哭,死去活来。孩子的哭喊尤为凄惨,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拉扯人的肝肠。

有个老板模样的人拿出一张支票交给春芽,说是死者的抚恤金。大冬瓜和三斜愣立刻凑上前,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瞪圆眼睛使劲看。春芽把支票递过来,王婶用双手捧到眼前,疑惑地问:“一张小纸片值八十万?”

春芽无力地说:“嗯。”

王婶这才明白过来,说:“俺先保管着!”

她把支票折叠好,小心翼翼放到贴身的口袋里。这可是儿子的一条命啊,千万不要出闪失。有了这些钱,春芽跟孩子能过上好日子,自己也少了一桩心事。

在归途的汽车上,大冬瓜睡意全无。三斜愣看似闭目养神,头脑一刻没有安静。春芽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她说:“二猴子欠下那么多债,只说今生无钱偿还,没脸回村见乡亲的面,有了这些钱,我心里踏实了。”

王婶说:“吃人的嘴软,欠人的理短,该人家的迟早要还。”

大冬瓜听说春芽要还债,就说:“人死账烂。想要钱,找二猴子去!”

三斜愣说:“对呀,我们谁的钱都不欠。”

春芽说:“树靠皮,人活脸哪。”

尸体运回家,重新盛殓入棺。一具黑漆大棺材摆放在灵棚内,棺前是死者遗像,四周悬挂挽联,播放着哀乐。亲朋好友前来吊唁,院子里挤满了人,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悲伤中不乏热闹气氛。

最先来的是二猴子的债主,他们得知春芽带回八十万抚恤金,赶来讨债了。领头的汉子叫李有义,他是纱厂工人,因工伤丢了一条胳膊,回家开超市谋生。二猴子连吃带拿,欠他一万多元。还有开饭店的张三,肉店的胡二,……十多个人站成一片。大冬瓜、三斜愣对讨债人恶言相向,强赶他们出门。双方争执起来。大冬瓜手执杀猪刀,三斜愣抄起明晃晃的铁锹,扬言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外人欺负春芽孤儿寡母。

李有义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钱,咋就成了欺负人?”

大冬瓜吼道:“人不死账不烂,人死了,全玩完!”

春芽分开人群,站到李有义面前说:“太对不住你们了,二猴子欠了你们的钱,这些债我来承担,一定如数还给大家!”

三斜愣阴险地说:“这些人都是无赖,他们漫天要价,你还得起吗?”

春芽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跟众人核对,将近二十万,并无差错。

李有义激动地说:“这么多欠款,你都记得,是个有心人哪,有你担着,我们就放心了。还钱的事暂时搁置,先出殡发丧,送走亡人也不迟啊”

春芽被这番诚恳的话语打动,点头答应。

屋内八仙桌上,摆着荤素搭配的菜肴,十个大盘排得满满当当,香气四溢。桌角放着白酒瓶子、两包香烟。王婶把家族长辈让到上座,大冬瓜和三斜愣作陪,她和春芽在一旁落座,商议出殡发丧。

大冬瓜脸上汗痒,用手掌摩挲一把,道:“按理说,兄弟亲,夫妻近,可这春芽跟人跑了,整个家族的脸都丟尽了。她既然跟了别人,就不是我们家里的人,这家里的事,没她的分。”

春芽闻听,腾地站起来,怒视大冬瓜:“你胡说!”

大冬瓜神情倨傲,微微冷笑,阴阳怪气地说:“那就请你说说这几年去哪儿啦?”

春芽眼中含泪,诉说这几年的遭遇。

大冬瓜道:“你在编故事,谁证明你说的是真话。”

王婶道:“俺证明。”

春芽离家后,王婶始终牵挂着她们母子。她沿途打听,一路追赶,找到良心包子铺。大冬瓜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跟春芽暗中联系,是你叫她回来的。”

王婶道:“不错,是俺叫她们娘仨回来的,只有春芽和孩子能继承这八十万,俺劝你们不要财迷转向,错打了算盘。”

三斜愣站出来打圆场说:“既然春芽是清白的,应该给她一份。”

冬瓜说:“好吧,那就按三股分成……”

王婶茫然无措,都交给春芽主张。

昨天晚上,灵车回到家里。春芽把婆婆拉到旁边,说出了心里话。她说:“我们要还欠乡亲们的钱,也要还养鸡欠银行的贷款。二猴子已经死了,就让他清清白白地走吧。欠贷不还,他的身上有污点,孩子的将来也会受影响。”

王婶点头同意,婆媳俩找老支书说明情况。老人非常高兴,双挑大拇指,称赞她们深明大义。他今年退休,贷款还不上,成了他卸任前的心病。老支书表示,全力支持她们。

屋外围满了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地安静了,唢呐响起,在空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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