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峰
立秋核桃白露梨,寒露柿子红了皮。父母亲经常这样说。
入了秋,父亲在电话里念叨的次数也多了,他说柿子都熟透了。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无非是想吸引我们回家欣赏他的果园。
在一次次推迟回家之后,我们还是回来了。难得空闲,难得气定神闲,难得——似乎回家和父母待在一起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要把所有要紧的事情完结时候,我们才会和父母待在一起。
还好,我们还是回来了,完成一项任务一样。这个任务没有压力,还完了债务似的,心里轻松了些。
中秋节刚踏进家门,母亲便立即安排我们去采柿子,似乎怕他们催促我们回家是谎言。来到树下,抬头仰望,枝条上是柿果累累,黄灿灿、红澄澄的果实,点缀着瓦蓝色的天空,充盈着父母的期待。父亲看看我们,笑笑,似乎在说,我没说错吧?
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我一直懂。我也笑笑,内心不安地掩饰。
真好啊!我赞叹道。我伸出手,想触摸一下柿子樹上红彤彤的果实。在儿子面前,我也不好意思跳。其实,我一跳,就能够摘到低矮处小小的果实。我总喜爱这样,我也喜爱在篮球场上飞奔,跳跃。
够不到,要搭梯子。母亲说。我只是习惯性地伸手往高处够。从小到大,我都这样。大概也是这样的原因,我的个子长到了一米八几。母亲一说,我就真的不去摘了。
妻子扶梯,我和儿子轮流采摘,父亲和母亲用竹篮将采摘下的柿子倒放在三轮车中,照例在母亲“不要采了,空点给鹊雀啄啄”的叮咛声中收工。我们平时也忙,并不经常回家。但是经不起母亲和父亲的再三念叨,门前的柿子熟了,你们带一点回去吃。我们住在城里,买水果的太多了,哪里需要赶几十里路去摘果子呢?可是母亲说,我和你爸爸都爬不动梯子了。没办法,只好回来。
鸟雀才不会记得你的好哦!我笑着说。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一直牵挂着恼人的鸟雀。记得果子成熟之前,母亲一直担心这鸟雀来啄食它们,不时地抬头望一眼,偶尔还会用叫声吓唬停在树枝上的鸟雀。这些果子终于在母亲的担忧下安然成熟。她又担心起鸟雀,大概是寒冷的冬天将至,她怕鸟雀们无处觅食吧!我还笑母亲的多情呢!
我觉得这有点像父母担心儿女没有出息,但是一旦有了出息,远走高飞,又怕儿子飞得太高,又怕高处不胜寒,有了闪失。
柿树果园距老宅有半里路,儿子骑上三轮车,妻子压阵,满载收获先行。我陪着父亲母亲边走边聊,刚走了几十步,他们就已经气喘,并且嚷嚷:“儿子呀,你慢一点,走得太快了。”我立即停下脚步,转身回望父亲和母亲。我听出他们呼唤声中的骄傲:儿子比他们走得快,爬得高,跳得远,走得稳。也感受到他们的衰老。他们的衰老此时变得那么快,在脚步声中,在清凉的秋风中,在渐渐低沉的呼唤声中,在一丝丝、一寸寸地老去。时光,在柿子树下,在鸟雀的鸣叫声中,滑过。此刻,秋日阳光如此温煦,父亲的头发却更显稀疏花白,母亲的背影弯缩成了弓弦。瞬间我的心房一颤,可不是吗?父亲今年八十一岁,母亲七十八,朝杖之年啦,走不动了。他们的脚步应该是蹒跚缓慢,我们是要放慢脚步,调整节拍,陪他们前行,慢慢走好。
父亲脚步何时慢下来的,我倒是有印象,那是十年前陪他看病的一次经历。父亲患支气管炎多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显得严重。春夏季节还好,偶然发作;一到冬季,就麻烦啦,哮喘声和咳嗽声是急促而冗长,神色骇人,打针挂水,住院治疗,甚是闹腾。我偶然从报上得知,支气管炎属于典型的冬病夏治范畴。为减轻支气管炎对父亲的折磨,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准备去常州中医院诊疗。我联系上医院的朋友,帮忙提前挂好专家门诊号。
那天,父亲起早从乡下乘坐快客赶到花园车站,我从金坛坐班车赶去,会合后搭乘快速公交前往。父亲带了些乡下的时令土特产,准备感谢下我的朋友。两人在文化宫站下车,我拎着几十斤重的袋子走在前面领路,未行百步,忽然不见父亲身影,以为父亲难得进城,要边走边看闹市区风景,便停下等候。父亲片刻后方踱步来。再行走时,我便放慢脚步,将文化宫周围的红梅公园、文化宫广场等景观故事讲给他听。开始还好,后来我转身回头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我走得不快,是父亲的脚步委实跟不上了。这时,我才好好打量了下父亲。他头发虽花白,但在近古稀的年龄还算正常。腰略微有些前倾,背少许驼弯,但体形比以往更加消瘦。岁月是无情的,但也很客观,父亲已在不知不觉中苍老了。
父亲脚步的故事,我有好多记忆,也听到不少传闻。小辰光的春节,父亲挑着箩筐中的我们去拜年,来回近百里的路,脚步从未觉得疲倦过。遇到熟人咨询挑的什么好东西,还自豪地打趣:我挑的可是宝贝呀,这一头米缸(儿子),那一头酒桶(丫头)。父亲的脚步在二十多岁时就小有名气。当年生产队在社场上组织挑担比赛,父亲将四箩筐稻谷叠放两边,一肩就挑了起来。新稻谷饱满,一箩筐足足百余斤。父亲用年轻气盛的脚步绕场一周,征服了第二生产队的社员同志们。三十出头,父亲是大队会计兼任副业生产队队长。那年梅雨季发水,副业队鱼塘涵洞被堵塞,堤坝随时有溃堤危险。面对险情,父亲快步走到大家面前,说了声“我来”。他一口气灌下半瓶白酒,腰间拴好绳子,一步,两步……从大堤斜坡面跳入寒冷的长荡湖水中清理杂物。他用临危不惧的脚步挽回了村集体资产可能遭受的重大损失。
四十岁时,大队长的父亲,带领着村民们修筑了村里的第一条通往乡镇公路的大土路。父亲将泥土块粒装满板车,两手握紧板车柄,肩膀套拉上绳子,迈着铿锵有力的脚步前进,用脚步践行“要想富,先修路”理念。这条路,后来浇筑成水泥路,现在是沥青路面。每次回家行走这条两公里的路上时,我总能回想起少年时观望父亲筑路时的情景,尤其是他那坚实的脚步踏进松软泥土层中,留下的一串串脚印,清晰至今。
高考填报志愿前,父亲来到县城,我们并肩站在学校旁边的北新桥上。父亲告诉我,前天他当选上了村支书。对于未来,他建议我学医。原因很简单,亲戚中有三位医生,很受人尊重。这一刻,我们虽然停下了脚步,但流淌的河水声拍打着台阶,提醒着父亲又将跨出新的脚步,踏上新农村建设的征途,鼓励我去追寻白衣天使的脚步,仁爱众生。
我大学二年级时,父亲受命到镇采石厂工作。采石山塘就在村前一公里处,纯原始地开采,设施简陋,最多也就采石磨成石子。因产品单一,无法适应市场变化,采石厂成了烂摊子。年近五十的父亲脚步格外忙碌起来,起早摸黑,辗转于南京、常州、金坛等地。母亲经常在清晨被他的脚步声惊醒,却又在夜深人静时,期待着脚步声的早点回归。终于,在父亲的脚步声中,采石厂有了第一份石材成分的检测报告,采下的石头第一次被投入窑炉烧成水泥,账本上第一次有了盈余。他走累了,厂复苏了,泥脚子居然还跟上了市场经济的脚步。
七十歲时,父亲决心修订九十多年前的宗祠家谱。这是一项繁杂的系统工程,全村一千多人的信息需要走访核实。作为核心成员的父亲责无旁贷,他戴上老花镜,拎上资料袋,每天走街访户,以脚步作笔,登记汇总出几组各家各人的翔实资料,写出了我们村的编年全史,历时五年,修谱功成。我翻看这一页一页的家谱,宗亲们的音容笑貌,就会从纸页里浮现出来。感谢父亲的脚步,让亲情血脉、家风习俗得以传承。
国庆节当日,我应邀参加儒林镇篮球比赛的闭幕式,便提前回到老家,接上父亲和母亲,开车来到河海大学校区和高铁站,领着他们观光。两人慢慢移动着脚步,左看看,右瞧瞧,手不时指指点点,向我问这问那,或又窃窃私语,孩童一般。儿子在南京工作,新房装修即将完工。当我答应带他们坐高铁去南京,看望孙子和房子时,父亲和母亲兴奋得像孩子似的,脸上写满了憧憬,皱纹荡开,似层层菊花瓣。仿佛已经踏上了站台,脚步瞬间轻盈矫健了起来。
他们走累了,依偎在我身旁。我在中间,左手父亲,右手母亲。我想儿子如果在我们中间,我们说什么也追赶不上他的脚步的。
如果儿子和我们在一起,会不会有耐心停下脚步等我们呢?会不会在我们一遍一遍地念叨声中,越走越快,终于在我们眼前,在我们生活中渐行渐远呢?就像父亲和我们一样,我们明明知道他很期待我们回来,可是我们却找各种理由,做完了一切时候,才把剩余的空闲留给父母呢?与胜负无关紧要的时间,在篮球上叫作“垃圾时间”。球赛,常常会把“垃圾时间”留给无关紧要的角色球员,而我,而我们常常会把“垃圾时间”留给父母。
父母已经跟不上我们的脚步,而我未来也追不上儿子的脚步。我看着儿子,那样的陌生。我之所以觉得他在南京离我很近,那是因为我还能努力追上他的脚步,等我和父亲一样苍老的时候,我会被甩开,我会觉得他那么遥远。我会不会也像父亲那样,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回来我身边陪伴呢?他会不会也会把“垃圾时间”留给我呢?
两代人时间,就像两条铁轨,看似在一起,却永远无法重合。就像两代人的脚步,在一个家庭里,却永远保持着一种距离。这种距离,叫作成长,或者叫作时间。父亲的时间和我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小的时候我的时间很缓慢,脚步也蹒跚,父亲老了以后,父亲的时间很缓慢,脚步迟钝。而父亲充满活力飞奔的时候,我和充满活力跳跃的时候,这段时间,是最遥远的距离,是我们最大的陌生。也是我们都忘却的记忆。我只记得我们最慢的脚步,也是最慢地活着。
脚步慢一些,多好!我想跟父亲说,我想跟儿子说,可是我担心父亲的忧伤,我害怕儿子的嘲笑。
可是,他们会知道我内心的秘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