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

2024-05-17 23:52俞莉
翠苑 2024年2期

俞莉

1

那年春节,我和乔红一起过的。老公买了腊月二十七的机票,回老家,他一个人,单飞。因为我们那的防疫隔离比市区严,我放弃了回去的打算。我希望老公也别回,或者年后回。他这次没听我的。当被告知机票已经买了之后,我顿感心塞。

“正好,我也一个人过年,跟我一起混吧。”乔红闻知发出邀请。

其实平常一个人在家没什么,大过年的感觉不一样。女儿在国外读书,回不来。老公居然不顾我感受,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我一时无法消化。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我经常一个人过,老赵一大家子的人,我在那杵着反而别扭。唉,你不早说,要是明年你还一个人,我们趁早报个旅行团,出去玩。”

这就是闺蜜的好处,我感叹着。乔红老家在湖南益阳,她老公家与她家相距也不远。乔红原生家庭复杂,小时候父母各自再婚,把她丢给奶奶,奶奶去世后,她基本就不回去了。以前也好像听她说过,为了在哪儿过年和老公闹别扭,我没太留意。如今她倒越活越潇洒了,她女儿在国外定居,也回不来。

年三十上午,我在家煮了速冻水饺,权当早午饭,简单收拾了一下,提了扎玫瑰百合(晚上在花市挑选好的),出门了。

到底是移民城市,深圳能走的也走得差不多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传统十分强大。

面对着空旷了的大街,我努力提着气,不让自己产生孤单的被遗弃的感觉。乔红告诉我,来她家吃年饭的还有另外一个朋友。

原来,独自留下过年的女人不止我一个啊。

“这世界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这首近段时间被视频号反复推荐的歌不由在我心头响起。很感激多年前和乔红的相遇,在这非亲非故的城市,能有个相识相知二十年的朋友不容易,起码眼下有个好去处。

地铁里人比平时少很多,这个时候看到同我族类,恨不得扑上去跟人握个手。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不苟言笑,机械地司着职。乘客们多低头刷手机,看不到表情,似乎不知道今天是年三十。他们刚下班?有家人等着回去团圆吧?抑或和我一样孤单地被年抛下?我坐了两站路,步行了几条街道,就到了乔红家。

这一片红湾高尚住宅区,我来过多次,保安没有停下来盘问,甚至没看健康码就让进了。

按响门铃,乔红挽着松松的发髻,穿着蓝白格子棉睡衣睡裤,欢快地迎了上来。

“哎呀,好香!我喜欢花,雅平也带了花来。”乔红笑道,露出亲切的小虎牙。

我在玄关处换拖鞋,瞥见厨房玻璃推拉门里一个女人的背影,应该就是她说的雅平了。“她在做菜,一会儿就好。喝水自己倒哈,自己人,不用客气。我在这捣鼓电视,不知怎么开不了,晚上要看春晚的。”她找了个空青瓷花瓶把花插好,又去电视机前摆弄。“也不知小兰动了什么键,我好久都没看过电视了。”乔红咕哝着,小兰是她家保姆,过年回乡下去了。

我拿了遥控,摁了一个键,屏幕就亮了起来。

“这不是好的吗?”

“呀呀,你们可真是我福人,你一来就弄好了。”乔红快活地搂了我一下肩。电视声音画面一出来,屋子热闹不少。我坐在巴洛克风格的长沙发上歇息。宽大的大理石茶几上摆放着金色果盘,三层架,分别放着苹果,砂糖橘,葡萄。旁边还有鲜艳彩釉糖碟,放着花生,红枣,西梅,酥心糖。

“小兰不在,家里有点乱,还好,雅平帮我整理了一下。她超能干,现在在做菜呢。”乔红笑容满面。

“你真有福气,还有过年来帮你做菜的朋友。”我略带醋意——友情也会吃醋的,我原以为我是唯一自由进出乔红家的人。

“哎,我提过她的呀,你可能没放心上。”乔红笑道,“雅平可贤惠了,不过平时不大有空出得来,在家带小孙子。这不,过年,她老公带着一家子回江苏了,她才有空。”

又一个被老公撇下的人。我不禁哑然失笑。

“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更自在吗?”乔红扬了扬傲气的嘴角。她嘴型生得好,菱角一样两边朝上,这叫元宝嘴,招财,难怪她这一世衣食无忧。

说的也是,我想起每次过年在夫家(我们也是一个地方的,不过他家在市区)不得不陪着的那些应酬,客套的寒暄,硬撑着在厨房洗一大堆油腻腻的碗碟。不回去也确实省了不少麻烦。

扑鼻的香味从厨房里飘溢出来,我走过去,看有没有需要搭把手的。

“不用,不用,你们坐着,我这马上好。”厨房里的女人笑着说,有点沙嗓子,穿着围腰,头发蓬蓬地束在脑后,热气腾腾地忙活着。

清蒸桂鱼,红烧蹄髈,蒜蒸鲍鱼,孜然凤爪,淮山拌木耳,水煮生菜,色泽鲜艳地端了上来,令人垂涎欲滴,胜于华而不实的酒店年夜饭。

“雅平,你这样的优质厨艺不开饭店可惜了!”乔红赞不绝口,摆好碗碟和高脚杯,从一排酒柜上挑了支拉菲红酒。

客厅布谷鸟挂钟指向五点,我们的年饭开始了。

“新年快乐!”我们仨的酒杯碰在一起。

解除了围腰的雅平,微笑着定定地看着我,她刚才忙,没顾得上打量。我不由咯噔一下,忽然发现这面容依稀熟悉。

“来,给你们互相介绍下,林希,雅平。”

雅——平——

对!是这名字,就是她,我想起来了。不由再次打量,不错,虽然老了,容颜变化很大,可是,没错,是她,唇边那颗小黑痣还在。

“哎哟,你们认识?哦,对了,你们也算老乡呢。”

“小林,真的是你啊,我開始还不敢认,这也太巧了吧。”雅平非常激动。

“哈哈,这世界真的太小了,搞了半天,你俩竟是老相识。来,来,来,为相遇干杯!为重逢干杯!为我们在一起干杯!”

我们仨举起了酒杯。

2

严格地说,我和雅平算不得正宗老乡。当然,在深圳称老乡没有问题。我们来自同一个省,同在沿江江南,只不过分属两个不同辖区。“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碰头”,缘分是个奇妙的东西,如果不是吴珩,再怎么近,我和雅平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

吴珩是我曾经的邻居。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们家从城西搬到了城东。

在城东我们住上了楼房,那时候楼房比较高级,“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人们口中最现代化生活。三层的居民楼,我们家抓阄,分在二楼,就在楼梯口边,吴珩家紧挨着我家。每层五户,楼梯口另一边有三户。

新房子比城西大,我和姐姐拥有了各自的小房间,但屋前再没有城西那样宽敞平整的公共大院,屋后也没有广阔的蔬菜地了。吃饭时,我俩喜欢端着碗坐在楼道的墙根边,边吃边望着楼下过往的行人。在我们对面也是同样一座三层楼房,两楼之間是一条狭长的小径。这是与往日不一样的风景,虽说空间逼仄,不过居高临下的视角带了新的快慰。

吴珩捧着饭碗加入了我们的饭聊。她当时有十八岁了,才参加工作,就在我刚刚毕业的那所小学教体育。她妈妈也是这所学校的语文老师,没教过我,所以不认识。在城西比我大这么多的姐姐一般不带我玩的。因此,对于吴珩的不嫌弃,我们都相当高兴。

吴珩上有一哥下有一弟,也许受家庭环境影响,也许是职业身份使然,吴珩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梳长辫,留长发。她理的是短发,我们那里的叫“耳朵毛子”,又叫“幸子头”——当时流行的电视剧《血疑》山口百惠的头型。还别说,吴珩长得也有点像,碎碎的短发,很精神,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

不过,吴珩个头高,一米七二。这在秀气的江南,简直鹤立鸡群了。她身材瘦削笔挺,全身上下没一点赘肉,胸和臀也不很突出——这和温柔娇小的山口百惠大不一样。我猜是体育锻炼的结果。

吴珩的性格也与柔弱的“幸子”没有可比性。她身手敏捷,举手投足有股男孩子的干练潇洒劲。比如,她骑自行车,脚一点地,胯一抬,呼啦一下飞驰出去。把我俩眼都看直了。我那会儿学骑自行车,三个人护航都没会,一个扶车头,一个固车尾,一个护着我的座位,好不容易开起来,人一松手,立马连人带车倒地。吴珩笑得够呛:“自行车还要学啊?这不拿到手就能开。”

吴珩热心地想培养出我们姐妹的运动细胞。她领我们去小学打球,还教我们学游泳。县城没有游泳池,就去河边。

我记得全身浸泡到水里的感觉,凉爽又刺激。吴珩托着我下巴,教我划水。我始终没有学会。而我胆小的姐姐,连下水的勇气都没有。

这种刺激的玩法,我们没尝试过两次便停止了,妈妈禁止我们下水,说东门河年年有淹死的。女孩儿的家庭保护总是多点,不像吴珩家。

不能在外面野,所以,大多数时候,就是傍晚一起靠在我家门口的墙根边聊天。吴珩性格开朗,也是聊天好手。

那一个个黄昏,我们坐在小板凳上聊没完没了的天,直到天色暗沉,黑夜升起。我们的话题很广,影视明星,未来理想,兴趣爱好,喜欢什么样的异性……什么都聊。吴珩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们很喜欢听她说外面的世界。吴珩经常说到她的体校生涯,一个人在外面住校,过脱离父母的集体生活,这很令我们好奇和神往。

“一定有很多人追你吧?”姐姐八卦地问。体校女生少。

吴珩默认地微笑。她说,班上还有个校花,她俩关系很好,每次出门后面总跟着一群男生。

这个校花就是雅平。

3

我不大能够把现在的雅平和当年的校花对应上。隔了这么多年,校花已成了老菜花。

乔红一贯不同意我对岁月的自暴自弃,她总自信地强调自己现在的样子是最好的样子。我和乔红相识二十年,熟人一起慢慢变老,也确实看不出太大变化。所以,我并不反驳她对自己的判断。但雅平就不一样,甫一见面,几乎换了个人。她其实和乔红同年生人,但看上去好像老许多。当然,这是第一眼印象。慢慢地似乎又变回去了一点点,她笑起来露出的酒窝,依然很黑的眼眸,确乎还是过去的雅平。她没评价我的变化,但从她眼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神情,我也洞悉自己的巨变。唉,时间饶得了谁呢?

过年这几天,我们仨天天泡在一起。乔红是三人团团长,负责安排节目。

年初一,我们相约看展。深圳倡导就地过年,博物馆、美术馆都开放。人也不少,都是携家带口的,小朋友很多。深博展览馆离莲花山不远,我提议去山上走一走。春节登高,图个好兆头。乔红说爬山伤膝盖,现在关节不太好。雅平说她也是。我发现雅平什么都听乔红的,这让我有点恍惚,想起她和吴珩。

看展回来,我们在乔红家吃晚饭,雅平照例做菜,我洗碗。饭后,我们到离乔红家不太远的海滨公园散步。

天很冷,是深圳少有的冷天。海滨公园人很少,灰暗的海水闪着清冷的波光,隔岸的高楼亮着通明的灯火,显得遥远而寂寞,空中偶尔飘来一点若有若无的雨滴。

三个女人,在这阖家团聚的新年,孤独地走在冷风吹拂的海滨,怎么说,都有点天涯沦落人的凄凉感觉。

女儿发来信息,说和华人学生一起在法拉盛聚餐,吃中国菜。她发了好些照片过来。我告诉她要注意安全,要戴好口罩。

这么絮絮叨叨半天,发现乔红和雅平都走到前面很远了。她俩靠在栏杆边停下来等我。

“我们猜你一定在和老公交流。”乔红略带嘲讽地笑道。

“那你们猜错了。”我不愿意露出自己的软弱。这世界悲哀之处就在于,如果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就连女人也要轻视。哪怕她们看似潇洒,在意的和以为你在意的还是男人,尽管嘴里一定不承认。

停顿了片刻,乔红说新近学了一个健身舞,对肩椎腰椎有好处,她跳给我们看。我和雅平跟着她的动作模仿。

伸展胳膊,举手臂,扭腰,送胯,压腿,我很快就气喘吁吁,做不动了。雅平跳得很好,动作比乔红还流畅优美。她穿着一身粉红色运动衫,头发没有像平时那样竖在脑后一个马尾,而是高高地盘在头顶,显得比平时精神。到底也是体校熏陶过的人呢。我看到了更多过去的雅平。

第二天晚上下雨,我们没出去散步,乔红在电视上投屏了电影《爱情神话》。她说豆瓣评分还不错,是一部属于女人的电影。

“唉,这上面女人个个精彩,那老白也就马马虎虎吧,倒好像在男人中已经算不错的了。”乔红看完感叹道。

“这电影男人大概不会喜欢。”我笑,“你瞧蓓蓓怎么说,我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男人一定气晕了。”

雅平说她在上海生活了几年,这电影看得亲切,拍出了地道的沪味。上海人讲究得很,连个修鞋匠也有自己的咖啡时间。

一个女人这辈子没养过小孩子是不完整的。

一个女人这辈子没蹬过男人是不完整的。

一个女人这辈子没赚过一百万是不完整的。

一个女人这辈子没造过反是不完整的。

一个女人这辈子没独自过年也是不完整的。

……

我们念叨这几句过瘾的台词,又自由补充发挥,乐得不行,一边吃着茶几上的花生米,碰着大麦茶杯,真心觉得没有男人的晚上也十分畅快惬意。

我蛮喜欢演员马伊琍,她碎碎的短发,一笑微微露出的小虎牙,样子颇有点像吴珩。雅平也有这种感觉。不知为什么,看到雅平,我就不由自主想起吴珩。我问她,和吴珩还有没有联系。她摇摇头,有点惆怅的样子。

唉,也是,人这一生中,有多少朋友可以一直从少小走到最后呢?不要说她,就是我,也好久好久没见过吴珩了。人生就是一段一段的,许多人不过是陪你走一段,然后一恍神就再也不见了。

4

搬到城东后不久,因为吴珩的缘故,我们很快也就认识了雅平。对她,我是先闻其名,再见其人。老实说,初次相见,我有点小失望,这也能算校花?我那时有个习惯,爱拿植物诸如水果花朵对应人,姐姐是苹果,吴珩是翠竹,想象中的雅平(被吴珩高频赞美的人)应该是玫瑰花或者牡丹花才对。结果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雅平个头不高不矮,但略微有点含胸,走路身体微微朝一边倾斜,皮肤白是蛮白,遗憾的是鼻梁旁边有些雀斑,像熟透的香蕉皮。这些明显的缺点拉低了我给她的打分。

不过,第二眼之后,我不得不承认,雅平算好看的。她身材苗条,微微前倾的姿势,像河边细柳,富有弹性,鸭蛋脸,黑葡萄一样的眼眸,水水的,自带一份温柔的雾气。两根乌油油的长辫子,一对小酒窝,厚嘟嘟的嘴唇边一粒小黑痣,增加了可爱度,就连那些雀斑也显得妩媚可亲。雅平见人低头含笑,给人一种谦卑感,就像山野里的一朵小野百合。我终于找到了与她相匹配的花朵。

雅平在距离我们五六十公里的另一个县城。她总会在寒暑假的时候出现,有时候长一点的假期也会过来玩几天。

那时两地交通不是很方便。雅平所在的县丘陵环绕,跟我们不属于一个行政地区,汽车站班次少,一天才有一班。因车少,人就多,破旧的大巴上挤满了人和货物,买不到票的,就补有限的站票,一路颠簸,很受罪。这是吴珩说的,一副心疼的表情。她每次都去接站。

我常记得那幅情景:傍晚吃饭时分,吴珩和雅平风尘仆仆地从我们面前经过,都顾不上停下来和我们寒暄几句,便扬长而去。

在雅平到来的那几天,我们不大容易见得到吴珩。她家房子格局和我们一样,多一个人住不方便。好在吴珩妈妈在小学有间宿舍,雅平一来,她们就去了那边。到了饭点,她们有时会过来吃饭,有时就在小学那边下面条煮水饺。

“雅平这人害羞得很,不习惯与生人打交道。”当雅平走后,吴珩再次与我们一起聊天时,解释为什么不把雅平引进和我们一起交流。

“她不太像体校生啊。”姐姐言下之意,搞体育的应该都很落落大方,就像吴珩那样。

“她性格就这样,在学校的时候,也总跟我后面。男孩子要打她主意,须得过我这一关。”吴珩有些得意。

“那她体育成绩好吗?”我问。雅平看上去柔柔弱弱的。

“好着呢。长跑比我厉害,乒乓球也打得漂亮。你们没见过,我们每次去小学都要打好长时间的球。”缺乏运动细胞的我们听了只有干羡慕。吴珩拿出一本影集,给我看她们在体校的照片。有一张雅平打乒乓球的黑白照,确实柔中带刚,一股英气。看来人不可貌相。

吳珩父母对雅平也很好,就像对自己的亲闺女。

我猜想,吴珩父母对雅平那么好,会不会另有私心,想给自己儿子当媳妇。

“我哥哪配得上雅平。”吴珩很公道地说。

也是,吴家儿女最优秀的就算吴珩了。她哥为人老实,在糖厂当工人,人倒不难看。按说家里条件好,父母都是国家干部,找个好对象不成问题。可惜患有癫痫,有一次发作起来,就在楼下窄弄子里倒下,口吐白沫。他后来娶了个乡下姑娘,他父亲帮女方解决了户口。

吴珩弟弟比吴珩小三岁,也没念高中,在社会上混,抽烟喝酒蓄长头发,像个烂仔,不缺女孩追随。这样一对兄弟,自然是不能动雅平的念头。

友谊的楷模——我把她俩立为交友标杆,人生得这样一知己足矣。

“她将来要是有了男朋友,寒暑假一定不会来这边这么长时间吧。”上了高中的姐姐,很知世故的样子告诉我,“女孩子一旦有了男朋友,心思就在男的身上了。”她猜测我们邻居的友谊能维持多久。

“那也未必。”我没来由地反对。我讨厌那一套对女孩子的定义,我不认为友谊会败给爱情。

“看着吧,要是哪一天雅平不过来了,说明她就有对象了。”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雅平哪一年就没有来了。她有没有对象,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的是,吴珩开始谈对象了。

5

年初三,乔红安排的节目是去“花厨”下午茶。她说那里环境好,可以拍美照。韶华易逝,每一天都是未来岁月最年轻的一天。她让我们统一着装,都穿红大衣,戴红帽子。

“花厨”在万象天地商贸城顶楼,一个开放式西餐厅,模拟海边景色,错落有致地种着假椰子树,帆船式的座椅、半包围的护栏全是鲜花香草连缀起来,每一个座位也摆放着不一样的花束,就连端上来的糕点盘,也缀着精致的小花。的确美而浪漫的地方。乔红是这儿的会员。

我们选了个背景是洋甘菊、紫玫瑰、狗尾巴草的护栏旁边的小圆桌坐下。乔红说来这,主要目的是拍照,吃是其次。

我们先穿着红大衣合影了一张,然后把大衣脱下,服务员给我们叠好码放一边。

雅平前几天都是休闲运动衫,这天一身红大衣显得出挑,她确实属于耐看型的。

“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她都惊艳到了。”乔红说,她们的认识原来源于她们的老公,都是一个银行系统的金融高管,在一次宴会上,老公各自带家属参加。

“不要说男人喜欢美女,女人也喜欢美女的。”乔红笑道。

只可惜,美人迟暮英雄白头。男人更喜欢的是年轻。雅平现在一个人单过,她老公有个年轻女人,两人住在蛇口。这是乔红悄悄跟我透露的。

“干吗不离婚呢?守个空壳子,雅平姐也不是一个人不能过?”

“她老公讲究面子,当到一定级别的官,哪能轻易离?何况雅平那么贤惠,傻瓜才不要。再说了,婚姻不管怎样都是个保护,女人要是没有婚姻,人家会欺负的。”

这大概也是乔红的心得体会。她和老公这么多年磕磕碰碰,冷战热战打过无数。我们相识以来,有无数次,我充当了她的情绪树洞。她能有今天这样的洒脱,也是修炼出来的。两年前,她和老公还打过一年的持久冷战,直到新冠疫情大流行,把老公锁在家里,他们才重新缓和了关系。这世界不确定因素太多,能夠守在身边的,到底要珍惜,她现在对老公也宽容了许多。

乔红说,女人一定要有几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因为只有女人才懂女人。

“男人来自金星,女人来自火星,男人不可能懂女人。唉,其实也不用懂,善良就好。”我说。

“因为懂得,所以才慈悲啊。”乔红用张爱玲的话点睛。她是资深老文青,我们最初的认识就是参加一个文学沙龙。一个咖啡店的女老板,搞了个读书征文活动,邀请我当评委,乔红是二等奖获得者。颁奖时,我们坐同一张卡座。这么多年,她依然有颗不死的文艺心。

“其实,不管多亲密的关系,最后都还是孤独的。”不怎么说话的雅平这个时候也插了一句。

乔红对雅平竖了竖大拇指,“确实如此。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开始练习孤独生活。”

这样的话我以前也听过,可是,直到这次独自过年才有蚀骨体会。这些天,每个晚上,从乔红家回来,踏着清冷的夜色,开门的保安都会露出惊奇疑虑的目光,“怎么就你一个人?”我都听出了其中的怜悯。我不喜欢被人怜悯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们仨喝了不少红酒,有点上头。乔红提议,我们每一个人说一件自己毕生最难忘的事。

“一件?”我问。活了这么多年,难忘的事岂止一件?不过,真让我挑选,一下子却无从说起,哪一桩可称得上“最”呢?

“最难忘——可以分开来讲,比如,最开心的,最悲催的,最后悔的,最幸运的,最恶心的……”乔红说,我们不妨都拎出来讲一讲。讲讲我们自己的故事,一定比“李小姐、格劳瑞亚”们更精彩。

大家借着酒兴便说开来。

“最难忘的就是一个人过年……”新鲜的感受首先拿出来。

“最开心的……小学三年级时被选进跳舞队,化了鲜艳的浓妆,第一次登台表演……”

“最高兴的是有次拉了个大单,赚了好几万……”

“最开心的,女儿出世的那一瞬间……哭声美妙极了,从此这世界有一个人,让你觉得自己如此重要……”

“最伤心的,和初恋男友分手,有一天转角看见他和另一个女孩一起走……”

“最难忘的是离开老家益阳,来到深圳……”

“最后悔的是儿子小时候没有多陪他……”

“最难忘的是结婚那一天,前男友打来电话……”

“最悲催的是和老公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他依然不了解我……”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起劲。酒让大家既放松又兴奋。在这万家团圆的雨夜,我们席地坐在乔红铺开的红羊绒地毯上,就好像搭乘在一叶神奇的小舟上,头晕晕的,像在飞翔。每个人都敞开了心扉,把从不对外人,甚至老公说的话,倾吐出来。就连雅平也看上去比平时话多,脸喝得红红的,沙哑的叙述像有一种魔力把我都魔怔了。我们静下来侧耳倾听。

那一年,我刚进体校,我老家在山里,那也是我第一次到城市……我们六个人一间宿舍,她在我的上铺。本来我是最后一个来的,那个上铺的位置是我的。我恐高,不敢睡上铺,她就和我换了。体校的人都很厉害,好勇斗狠,经常为各种事情打起架来。女生也有参与。体校女生很少……男生总爱跟在我们后面。有一次,因为我,她和另一个女生干了一架。因为那女生散布我的坏话……是跳鞍马的那一回,体育老师,留下我单独训练。我胆子小,老是跳不过去……后来就传出去了。那老师被开除了。我日子也不好过,被人指指点点。有男生也乘机想过来骚扰,想占便宜……她为我和男生也打过架……

雅平声音发颤,眼泪滴落下来。乔红递上纸巾,“咱们不说悲催的了,说点开心的,比如,这一生,你最感激的人是谁?”雅平转换话题。

我有点震惊,以前和吴珩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听她提起雅平这段不幸遭遇。再一想,也是,这样的事怎能启口呢?如果不是酒精,不是夜晚这样绵绵细雨的催眠,雅平也不会说出的吧。

“说吧,你最感谢的是谁?”乔红用手拍了我一下,让我发言。

最感谢谁呢?冬日里的暖阳,街边不经意映入眼帘的花朵,妈妈怀抱里小婴儿的天真目光和突然咧开嘴的稚气微笑,还有你,你们,红酒,美食,……都是生命中值得感谢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乔红打断。

“我最感谢的人是我自己。”乔红果然是乔红,她说,“感谢自己能不断成长,没有被生活打倒。”

“如果说‘最,那我最感谢的是父母,让我有生命,来到这人世间,经历着这一切。”

“我最感激的是我先生……”雅平的话倒使我愣住了。

“毕竟,他给了我一个家,带我来到了深圳。”雅平宽恕地笑了笑。

我们仨的抱团取暖,随着各自家人的归来而告一段落。

最先离开的是雅平,她又要回去带孙子了。

“要是你回春谷还能见到吴珩,请代我向她问个好。”临走的前一天,乔红在厨房洗碗,雅平一边剥橘子,一边跟我说。

“好的。”我回答,吴珩要是知道,我和她年少的闺蜜在深圳相逢,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

6

人海茫茫,其实,我见到吴珩的概率也不大,能和雅平在深圳奇遇,却不一定能够和吴珩在春谷重逢。

这几十年,中国变化太快了,小城也不例外。不论城西还是城东,原来住过的老房子都不见了踪影。道路,建筑,环境都面目全非。早先的邻居均不知消失在哪个旮旯。

城东那栋房子我完整地住了六年,中学毕业上大学离开了。事实上在我念高中后,也就不大像过去那样和吴珩聊天了。

学业紧张,吴珩恋爱,我们两家还出现了龃龉,都是原因。

桐城六尺巷的故事大家都听说过。康熙年间,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英,收到家书一封。因邻居建房,侵占地皮,想借势压一压。张英回信,提笔写下:“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让他三尺又何妨?”结果张家退让三尺,对方受感动,也让了三尺,这就是六尺巷的由来。

当时我们可没这个境界。前面说过,吴珩家挨着我家,是我们这层楼最靠边位置,他们家人进门须经过我们门口,却不被别人经过。大概想利用这条件,扩大点私人空间,他父亲找师傅在公共楼道我们两家边界做了一个隔断。这也罢了,问题是隔断过了边界,缩小了我们面前的公共面积。

这场领土捍卫之战主要发生在吴珩爸爸和我妈妈之间,其他人都没有参与。说实话,对吴珩家,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她爸。吴珩说过她爸在家的专断,平常在家也爱摆领导架子。他扩大地界,明显欺负人了。我妈不和他讲道理,直接开骂。妈妈文化不高,但骂起人来有理有据,吴珩家最后不得不退回侵占的边地。

邻里闹翻是件尴尬的事。这以后,我们和吴珩也就没说过话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碰面也很不好意思。

唉,如果人有后眼,知道没过几年,整栋房子都拆,谁还会斤斤计较那一点空间呢?

当然,人不能超越年代,身在其中有其中的难。城东的房子虽比城西大,可没有庭院,厨房小,煤炉只能放楼道——那会儿大家普遍用铁皮煤炉。烧的是一块一块带洞眼的煤基。我还记得每次买煤基,板车运到楼下,发动全家,把煤基运上來,厨房放不下,只能放到外面过道上。

吴珩爸爸之所以千方百计想把地盘扩大些,因为他大儿子结婚了,就住家里。二女儿和小儿子也都到了处对象的年龄。

以前,我们和吴珩关系还挺好的时候,曾多次替她设想过未来的男朋友,大家一致认为,没有十分优秀的条件是配不上她的。

我记不清吴珩是哪一年谈朋友的,人上了岁数,记忆力变得很坏。但可以肯定的是,雅平不过来了,吴珩开始忙于她的恋爱。姐姐说的对,友谊输给了爱情。

我见到过吴珩的第一任男朋友。

确实很帅,高大魁梧,听说是空军飞行员。当这一对养眼的璧人相携着从我们门前潇洒而过,我猜,他们要是后背长眼睛,一定会接收到我双目打出的持久追光。

7

这之后我就比较少遇见吴珩了。她大哥结婚后就住家里,很快添了小孩。她和她弟也各有归属,都不住这边了。

我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新世界。有一次,放暑假回来,在路上遇见好久没有见面的吴珩和一个男的并肩走,并不是我过去见过的那个飞行员。吴珩也瞧见了我。我俩远远地擦肩而过,彼此笑了笑。

那应该就算是我们最后一次遇见。

大家都忙于各自的人生了。那些年也是我们进入变化最快的阶段,人人都忙着,自顾不暇,哪有工夫关心别人。城东开始拆迁,爸妈以旧换新,住了回迁房。还在城东这一片,新房子由原来的三层增加到六层——那会儿春谷新楼盘普遍的层高,楼层的增高也象征着时代发展的指数。新房子结构也不同于老房子。各门各栋,每梯两户,不需要别人从你家门前经过了。家里有了洗手间,再不需要每日端着痰盂去厕所倒便水了。

听说吴珩家搬去了城北,她家小学的那间房还保留着。吴珩结了婚,对象是个外地男人——也不是我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一个。吴珩的几场恋爱都很不顺,一来二去错过了黄金年龄。这真应验了“越是优秀的人情感越蹉跎”。她没有调去丈夫的那个城市,依然在小学做着体育老师,只是每年的寒暑假去丈夫那里住上一阵子。

时光飞逝,如果不是这次偶遇雅平,我都想不起我的这位老邻居了。

倒是有一次听姐姐提起过,大约几年前,姐姐见到过吴珩。她们都还在春谷,遇见的概率自然比我多一些。吴珩非常激动,拉着姐姐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还说常常想念我们做邻居的时光。

“哎呀,你不知道她瘦的呀。”姐姐叹息道,“她得了淋巴癌。”

我震惊又难过,想起当年她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个病与她不幸的婚姻生活也是有关的吧。听姐说,她早离婚了,没有孩子,现在与母亲生活在一起。

她家的遭遇也令我叹息,她爸爸十年前脑出血去世,弟弟也走得早,在一次醉酒后意外身亡。

在城东我们做邻居的那段日子的确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日子,那些夏天傍晚的长聊,那些愉快的少年时光。

我没有告诉雅平,吴珩的这些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雅平也是知道的吧?即便各自结婚,好朋友总有联系的,不是吗?

雅平说,没有,她们后来一直没有联系。雅平在老家结婚没两年,就跟丈夫去了上海,在上海生活了几年,又来到深圳。那些年事情多,通信也不像今天这么方便,断了就断了。

其实如今这世界要真正找一个人是不难的,只要存心找。只是,找着了又能怎么样?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雅平都做奶奶了。

“有机会你回我们春谷,我陪你一起见吴珩,说实话,我也是好久没见到她。”我说回头问问姐姐,看能不能联系上,也许能弄到吴珩的微信,那样就方便了。

雅平黑眼珠闪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表情有点悲戚。

不管怎样过年都该开心点才是,死乔红偏要发起那话题,让人一下子刹不住记忆。也许也是气氛使然吧。

过年的那些天着实很冷,老家都下起了雪。老公发来在老家的照片,毫无心肝地晒桌子上的各种美味菜肴,还有窗外飘雪的楼群,打麻将的热闹场面……我都没回。

“你也真是的,生啥气?给男人自由,我们也自由。”乔红对我独自过年耿耿于怀感到不屑。她一个人已经过了好些年头了。我也是今年才知道。

“往常没打扰你嘛,知道你们都一大家子的。以后每年你愿意的话,我们姐妹都可以一起过,还有雅平。”乔红认真地说,“交友防老,别指望小孩,也别指望老公。我算看得透透的了。”

这几天天天腻在一起,这样的话,我没少听。说实在的,我也有好几拨朋友圈,每个圈子的话题都不一样,单位人事,明星八卦,时尚美容,世界格局……而这次和两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姐姐在一起,主要聊得就是“如何过好下半生”。我承认这对我是有启发的。

但,毕竟也有点起腻了,可大过年的到哪儿去找别的圈子,大家都在团圆着呢。有乔红给我们搭起一方温暖的红泥小火炉,已经很知足了。

有天晚上我和乔红又在家看了部新近获得奥斯卡外语片奖的电影。电影很长,结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个点地铁都应该停了。我又没开车。乔红说,干脆你别回去,就在我家住得了,书房有床,被子现成的。

她家房子确实挺大,二百多平方米,不要说我,就是再加个雅平,都能住得下。我知道,乔红也是怕寂寞的,她不介意我们留下来。

但我还是拒绝了。再亲密我也需要独处的时间。

“嗨,不知好歹,我连雅平都没邀请过呢。”乔红叹了口气。“好吧,我开车送你回吧。”

乔红家常穿的睡棉袄也没脱,就换了鞋,与我一起下楼到车库。

深夜的街道,特别干净清冷,像条沉默的河。两岸是灯火人家,每一盏灯都有说不尽的故事吧?

车里音乐打开:“这世界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你知道雅平她……和我——们不一样吗?”乔红吸了一口气。

“是的,我知道。”

其实早猜到了。

那一年,还在城东的房子,我们和吴珩靠在墙边聊天,吴珩兴致勃勃地给我们看她和雅平在体校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其中一张是俩人合影,她们在照相馆拍的,拍得很正式。吴珩穿了照相馆里的西装,打了领带,她本来就是碎碎的短发,男儿相,看上去英气逼人。雅平两根长辫搭在胸前。她俩头挨着头,满脸幸福。这是“我们的结婚照”。吴珩笑着和我们说。那时候我们太小了,以为闹着玩,一种过家家游戏,就像我在城西和小朋友玩的那样。恐怕连吴珩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重大含义,否则她又怎么会兴高采烈地展示给我们看呢,她也是后来才醒悟的吧。

直到好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吴珩的心碎。

我有个同学的哥哥和吴珩在同一间小学当老师。她说起当年吴珩的哭泣轰动了整个学校。雅平有了男朋友,来学校做最后的告别。那之后,吴珩才开始了一场又一场失败的相亲。

宝马车里单曲循环播放着“这世界那么多人”,乔红专注地开车,似乎这些天话都说完了,再不发一言。很快到了我家门口。

“下吧。回见。”她莞尔一笑,露出一對小虎牙。我又有刹那错觉,好像看见了吴珩。唉,大概是最近想到她的次数太多了吧,谁叫她们都有一对相似的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