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声音（组诗）

朱未

漫长的季节

每个黄昏，我走到小路尽头，

长久地站在梧桐树下。

它就这样陪着我，不说话，

直到月亮缓缓出现在红色瓦片的上空。

某些叶子在焦急的风中，沙沙响——

年迈的爷爷已然洞悉少年的心思。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看到

喜鹊啄食柿子、知了跌落枝头、

害怕黑夜的男孩抓紧妈妈的手。

那是我对思念最初的认知：

三十个日夜的重复就是思念的模样。

秋季结束时，喜欢穿碎花衬衫的女孩

依然没有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那年，雪下了整个冬天。

林间听雨

午后的雨，像等待了五百年

重逢时的泪水。林间，

乌鸫是黑色的梦，一闪而过的睡眠。

光阴的松鼠躲进巢穴，山中的一切

都过得很慢。

当我们在林间听雨，不远处的城市

是倒挂在回忆水面的海市蜃楼。

翻过山坡和砾石的蜥蜴，化成了

走进深山采药的童子。

静静地，我们活在夏天盛大的松涛中

倾听着树枝折断时令人心安的回音。

后来，当我离那个午后越来越远，

我把生命中剩下的雨，都当作墨水，

写给了那个杳无踪迹的女孩。

无人诉说

妈妈，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就像从中年回到了八岁的故乡。

那时我躺在花生丛里，从指缝

偷看高高的天空，新鲜的花生

是一生中不能重复的绿。

也是在一个秋天，她从江南游来，

绿色的风又穿过年轻的时辰。

在离人类很远的地方，我们建造了

无人知晓的房子。当她离去，

许多月亮从夜晚的底部漂浮上来。

妈妈，你走后，我就成了孤儿，

即使，那个我叫做父亲的男人还活着。

妈妈，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只是这些心事，已无人可以诉说。

数  风

暑气溽热，蠕动的人群

变成了另一条山涧，而真正的河

从高处流下，冲刷

被光阴遗忘的青苔和卵石。

坐在山腰大口喘息，但见

白鹿跳出经卷，跃进茂林深处。

小沙弥歪着头，找寻

旧纸張中失传已久的文字。

困惑时，他一遍遍数着檐下的风。

两位僧侣抬着香火钱下山，就像

抬着人世间沉甸甸的心愿。

梵音如流水，反复擦拭记忆的镜子：

如今的我翻阅旧信，依然

落下了与初次阅读时同样的泪水。

萤火虫

山洞的存在早于发现，早于

智人挥舞长矛追逐野猪的年代。

萤火虫进驻，是后来的情节。

纤夫捋着看不见的绳索，木船

航行在人类的幼年。

当小小的灯一盏盏点亮，渡客们

找回视力，发出惊呼。而洞中的事物

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默然不语。

刚刚的探险

是一团漆黑的梦：午睡醒来，

仿佛赶了千年的长路，世界

显现出不真实的陌生。

也是很久后才明白：那时的爱情

就像萤火虫的光一样微弱。

明信片

那张明信片，从鼓浪屿的童年出发，

达到后，海浪的声音久久才平息下来。

蝉鸣如雨，云朵走下岱家山，

卷起裤管蹚过七月的河流与悸动。

阿多尼斯托着下巴，白色的枯发

充满时辰，他和宇宙正在交换秘密。

“最重要的是享受生活要快乐”

公主的珍珠耳钉是罗马整个夏天的缩影。

琥珀、琥珀，这同偏旁的两个字

就像两个陌生人偶然坐在一桌吃饭，

而后相识，相恋，成为终身的伴侣。

太平洋的风

要来多少次海岸，才能辨别出

这里的海水与别处的不同。

浑浊，有力，是汹涌的人潮，

或是吞噬思念的不具名猛兽。

浪花飞溅，打湿光阴的裙裾，

遽然后退的动作是张泛黄的老照片。

站在海边的灯塔，眺望着风车，

回忆着与她初次见面时的桃花。

而从太平洋深处吹来的风，像一个

提前做出暗示的预言：

我所爱之人，亦因我离开。

故乡，故人，那些温暖而悲伤的词汇，

蕴藏了命运中珍贵的，消失不见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