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馗,王昕宇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1976年6月16日,超过5000名南非黑人中小学生集中在索韦托镇街头,向南非白人当局抗议示威,并与武装警察爆发冲突,最终100多名中小学生遭警察枪击死亡。[1]336这次流血事件也被称为“索韦托惨案”,起因是南非教育部长特雷尼希(Andries Treurnicht)自1974年开始推行教育改革,要求黑人中小学必须使用阿非利卡语教学。这一规定遭到了学校和学生的强烈抵触,对黑人学生而言,重新学习一门语言无疑增加了学习负担;但更重要的是阿非利卡语是南非白人统治者的语言,在教学中强制使用该语言让黑人师生倍感屈辱,因此政策颁布后,就有两名老师拒绝使用阿非利卡语授课而被开除。黑人师生对具有种族歧视性质的教育改革表达强烈的不满,却被南非白人统治当局一再无视,最终导致矛盾激化。
索韦托惨案是20世纪70年代南非最大规模的种族冲突流血事件,特别是南非当局对一群手无寸铁且稚嫩的黑人青少年学生进行杀戮,其惨绝人寰的恶行迅速引发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许多国家和国际组织相继宣布制裁南非政府。
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臭名昭著,但由于与南非有密切的经济联系,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一直姑息包庇南非,以至于国际社会难以对南非实施有效制裁。长期以来,无论是保守党还是工党执政,英国政府一直都反对制裁南非。在1971年的英联邦首脑会议中,爱德华·希思(Edward Heath)政府就以不得干涉英联邦成员国内政为由,拒绝了坦桑尼亚提出制裁南非的要求。1974年哈罗德·威尔逊(Harold Wilson)工党政府上台后,仍然对于南非的种族隔离问题置之不理。当“索韦托惨案”爆发后,南非再度被推在聚光灯下,但英国仍坚持采取姑息态度,只作象征性谴责,而无实质性制裁。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外交困的英国政府逐渐改变态度,颁布了有利南非有色人种的政策,断绝了与南非的体育交流,并在联合国大会上公开反对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与南非疏离。由于该时期英国对南非政策调整时间不长,研究者往往忽略,但英国作为与南非关系密切的前宗主国,政策突然变化的原因仍然值得探究。
目前学界对英国与南非关系的研究较为丰富,国内学者的研究多集中于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与南非之间的政治关系与经济合作①,国外学者还有关注到英国与南非之间的文化关系②,但涉及英国对南非种族问题具体态度时,往往在政治、经济关系的阐释中一笔带过,对于这一时期两国关系中的突然波动没有给予足够重视。鉴于此,本文借助南非、英国等相关档案文献,聚焦于“索韦托惨案”爆发后英国对南非政策发生明显变化的阶段,力图分析英国对南非政策的变化及动因,有助于学界进一步理解英国对南非种族问题的总体认知和处理逻辑。
“索韦托惨案”发生后,翌日,英国包括《泰晤士报》(TheTimes)在内的多家刊物对此事件进行报道[2],引发英国议会的讨论。在下议院例会上,议员罗恩·埃文斯(Loan Evans)就引用了《泰晤士报》有关“索韦托惨案”的社论进行发言,认为南非需要变革,其种族矛盾将产生世界影响,然而英国对南非的局势了解太少,对此次动乱更是不清楚,建议议会就南非局势展开紧急磋商[3]757,可是下议院议长裁定埃文斯议员这番陈述“不符合现行法令的规定,因此不能向议会提请”[3]758。埃文斯议员的发言实际上意味着英国议会开始有人关注到“索韦托惨案”的血腥与残暴,并试图推动英国政府介入南非种族隔离问题,但最终没有得到议会的采纳,这也说明英国上层精英此时对是否干预南非种族隔离问题尚未达成共识。
与英国政府的漠视不同,索韦托事件在国际层面迅速发酵,不少国家和国际组织纷纷对南非当局的暴行予以谴责。1976年6月19日联合国安理会发表声明,谴责南非政府的暴力镇压行为。面对国际社会谴责南非的巨大浪潮,6月24日英国外交大臣安东尼·克洛斯兰(Anthony Crosland)在议会的追问下最终发表声明:“英国政府对索韦托惨案造成的重大生命损失深表同情,谴责南非政府对示威者采取暴力手段的行为,英国政府完全反对种族隔离政策。”[4]这是英国政府首次对南非的索韦托事件发声,简洁的声明中不难看出英国仅是出于人权、道德表述同情与声援,但没有制裁南非的打算。
索韦托惨案引起国际关注后,国际社会新的一轮对南非制裁的浪潮呼啸而至,英国当局继续选择袖手旁观的态度。1976年7月7日,英国下议院例会讨论索韦托事件后的对南非政策,最终仅仅是对南非实行有保留的武器禁运。英国外交大臣克洛斯兰表示:“英国政府不否认南非种族政策违背道义,但不认为这能够对国际和平与安全构成威胁”[5]1340,英国只需要“适当遵守联合国颁布的行为指导条例”[5]1341。到了10月20日英国下议院例会时,工党认为目前对南非政府采取的制裁措施已经足够,对南非的现状很满意。不难看出,虽然对南非种族隔离制度表达了反对态度,但英国工党政府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中扮演过多的角色。
除此之外,英国甚至在联合国大会上继续维护与包庇南非。1976年秋,联合国大会第三十一届会议在纽约举办,会议讨论9项关于制裁南非的决议,英国对其中7项投弃权票或反对票。[6]英国一直强调“不认为切断与南非的一切联系将有助于解决南非的种族问题”[7]68,还认为包括联合国在内的其他国家、组织对南非的干预行为是“试图挑战南非的合法性,将种族隔离问题视为去殖民化问题”,并认为联合国的提案“没有征求本组织所有成员的意见”[7]70。
对最有可能遏制南非政府暴行的全面经济制裁政策,英国也反对实施。1976年7月7日,英国外交大臣明确表示:“全面经济制裁的政策既不符合英国人民的利益,也不符合南非的利益。”[5]1354此外,一些英资跨国公司为南非白人政府提供经济支持,英国政府也选择忽视。这些英资跨国公司中以银行业势力最为庞大,其中巴克莱银行(Barclays Bank)和英属南非标准银行(Standard Bank)一直主导着南非的经济命脉,两家英国银行控制着南非超过60%的银行存款[8]704。这些跨国公司给英国带来持续的经济效益,因此即使工党政府很清楚“这些公司在维护种族隔离制度方面有既得利益”[8]705,是“种族隔离的帮凶”[8]705,甚至知道这些跨国公司“主动投资南非的国防债券,确保南非军队得到建立,并配备最好的装备,以便执行其压迫政策”[8]705,也不对南非进行经济制裁,认为“为了英国的国家利益,应继续在南非进行正常贸易活动和投资”[9]。
英国还与其他西方国家联合包庇、纵容南非,反对对南非实施任何经济制裁。1977年1月,欧共体在伦敦召开了非洲专家组会议,商讨对南非实行经济制裁的可行性,在主持人英国代表马丁·里德(Martin Reid)引导下,欧共体最终“一致认为目前为止还不能敲定方案”[10]17。2月10日,非洲专家组第二次会议再度讨论如何应对南非的种族问题,最终英国代表里德作总结,决定不警告南非政府,只提出欧共体“重视南非内部的变革”[10]84。
在1977年下半年出现了转折,一系列政策的出台意味着英国对南非政策的转向。索韦托惨案爆发以后,南非白人政府不顾国际谴责,延续武装镇压黑人的政策,导致流血事件频发;同时强化种族隔离制度,班图斯坦制度③被加速推行,陆续划分出若干“黑人家园”,使南非种族矛盾愈演愈烈,这也使国际社会反种族隔离的呼声越来越强。
面对国际社会压力,英国也开始认识到世界反种族隔离浪潮与自身有着密切的利益联系,开始调整对南非的政策。首先是体育领域,英国官方在1977 年6 月20 日发布《格伦伊格尔斯协定》(GleneaglesAgreement)宣布与南非断绝体育往来:“对于南非或任何其他实行体育种族隔离制度的国家中的体育组织、团队或运动员,每个英联邦国家政府都有迫切责任,不提供任何形式支持,并且采取一切实际步骤,阻止其国民来与其进行接触或比赛”,并联合英联邦所有成员表态“英联邦国家及其公民与南非今后不可能有任何重要的体育接触”[11]。协定发布后相当一段时间,英国体育界将橄榄球、板球等英联邦巡回赛都取消了对南非的访问,直到1980年保守党上台后才有所恢复。
随后,工业领域也做出调整。1977年9月20日,英国政府颁布了新规《英国在南非投资公司行为准则》(CodeofconductforcompanieswithinterestsinSouthAfrica)[12]。新规要求改善英国在南非跨国公司的黑人劳工待遇,希望缓和种族矛盾,新规的制定表明英国的态度即不支持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
1977年9月12日,南非黑人运动领袖史蒂夫·比科(Steve Biko)被捕后因遭警察毒打死亡,使索韦托惨案的余波再一次掀起浪潮震荡了全世界,英国在此后的国际场合中也有意疏离臭名昭著的南非政府,不再为其辩护或包庇。
英国起初和大多数西方国家一样对南非黑人运动领袖比科之死反应迟缓,仅有法国法新社在事发近两周后的9 月25 日简短报道了比科去世的消息[13],英国则迟迟没有报道此事。1977 年10 月,工党政府感到南非黑人运动越发频繁,派马丁·里德组建团队赴南非调查情况,当代表团抵达南非才惊觉英国对这里的社会情况认知相当有限。英国驻南非的大使道尔曼(R.B.Dorman)说:“比科死后我们从未报道过这件事,但在南非能看到的英文媒体中,几乎每天都要提到比科。”[14]40当17 日里德离开南非时,带走了一份题为《1976—1977年间南非政府未经审讯拘留》(DetentionwithoutTrialinSouthAfrica1976/1977)的小档案册,汇集了南非各类未经审讯拘留事件及其受害者的所有公开资料[14]40。回国后,代表团试图用搜集到的新闻报道还原比科死亡事件经过,但信息有限难以完成,于是10月27日,英国要求南非当局公布比科的尸检报告,《泰晤士报》也在次日一则简讯中报道了比科之死[15]。
面对比科之死的惨烈和日益高涨的反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国际浪潮,英国在1977年底的第32届联合国大会上放弃了以往的姑息政策,转而与南非划清界限。会中,英国联合其他欧共体国家,针对南非政府进行了新的表态:“南非以种族隔离手段犯下的罪行与西方文明的价值观毫无关系……希望南非及时收手,否则将承担灾难性的后果和沉痛的代价。”[16]62英国还在联合国全体大会上单独表态,由波士顿勋爵(Lord Boston of Faversham)发言,声明南非的行为与西方国家无关,与英国也无关,表示“英国完全致力于废除种族隔离制度……种族隔离与英国的价值观完全相反,英国完全不能接受”[16]63,还呼吁南非政府对种族隔离政策作出修改,建设一个“所有居民都能不分种族自由参与国家建设的社会”[16]63。
随着英国政策的调整,欧共体也紧随其后制定了一些措施疏离南非。面对南非一直将种族隔离套上西方文明外衣的行为,欧共体选择与南非划清界限,向世界宣称“西方文明建立在尊重人权的基础上”[16]62,同时禁止成员国向南非出售武器[16]62,并在第32届联合国大会中声明,欧共体“与南部非洲的黑人组织展开了建设性的对话”[16]62。
纵观英国对南非态度的前后转变,从姑息包庇、冷眼旁观到逐渐发表声明、采取措施与南非疏离,其原因在于英国内部的变化和外部反种族隔离“一边倒”的局势。
英国调整对南非政策的内部动力主要来自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英国政府需要恢复因包庇南非而下滑的国际声誉与形象。当时由于英属跨国公司投资南非国防债券的行径被披露,以及英国在第31届联合国大会中对南非过于维护,导致英国在国际社会的形象大跌,以至于“人们只要还记得索韦托和其他许多城镇发生的事件,就会想到巴克莱国民银行在其中的责任”[8]703—704。压力之下,英国工党政府不得不调整政策,发表声明称:“这是公司投资行为,英国政府对此没有任何责任,也不表明任何赞成或反对种族隔离的立场”[8]728,并表示“现在是英国政府对南非采取强硬政策的时候了”[8]706—707。随后于1977年9月20日迅速颁布《英国在南非投资公司行为准则》,要求提高对南非黑人工人的待遇[12]8—10,以缓解舆论压力。同时,在10月召开的第32届联大上,英国也不再包庇南非。在大会讨论与南非有关的相关议题时,英国不再反对联合国有关南非的决议,且发表声明疏离南非。
另一方面,“人权”观念在70年代后期的英国得到了深化和发展,对英国民众和政府的理念产生了影响,越来越多的英国人认识到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与当时的人权观念严重背离。索韦托惨案及后续影响引发了英国各界关于“人权”问题的议论热潮。当时在英国主导这场“人权”风潮的是大卫·欧文(David Owen)和赫德利·布尔(Hedley Bull)。前者是新任英国外交大臣,后者是国际关系学领域的泰斗。1977年2月,主张对南非实行“姑息政策”的英国外交大臣克洛斯兰突发脑出血去世,时年39岁的大卫·欧文紧急接任外交大臣一职。不同于克洛斯兰的右派作风,欧文一心致力于推广国际上新兴的“人权”观念,并亲自撰写了一本名为《人权》(HumanRights)[17]的书。同时,他推动“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向专门研究国际关系理论的英国国际政治理论委员会提供资金支持,研究将“人权”融入国际关系理论,这一举动吸引到了当时国际关系领域的资深专家赫德利·布尔。布尔的研究推动了国际关系理论和人权概念的融合,反过来对英国政界也产生了影响。可以说,在外交大臣欧文的推动下,布尔学术研究加强了英国上层精英对国际人权弱势群体的同情,从人权的角度为英国政府对南非政策的调整提供了学理支撑。
此外,1977年10月欧洲安全与合作会议面临续会,1975年其所出台的最终文件使得西方世界对人权问题的界定有了重大变化。在英国的推动下,为了制造干涉苏联内政的合法性依据,欧安会使“人权”问题不再属于一国的内政范畴[18],但这也反过来限制了英国处理南非种族问题。1977年10月,欧安会贝尔格莱德续会考察各国对《最后文件》(ConferenceonSecurityandCo-operationinEuropeFinalAct)的实施情况,英国此前以“不干涉英联邦国家内政”为由对南非的姑息纵容失去合理依据,借口不再成立,英国必须直面南非的种族问题,不得不调整政策去疏离南非。
与此同时,国际社会日渐声势浩大的反种族隔离呼声所带来的压力,也促使英国调整对南非政策。自南非政府颁布种族隔离制度以来,国际社会的反对呼声就未曾停止,对英国姑息包庇南非的行径的抨击也一直不断,但英国一直没有理睬。70年代后期,国际社会反对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呼声达到新的高度,已呈现出全球态势,构成了前所未有的国际压力。此时,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很难在种族隔离问题上继续庇护南非了。
在国际组织层面,联合国自1952年起便开始谴责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到了1973年,联合国大会以绝对多数赞成通过了《种族隔离公约》(InternationalConventionontheSuppressionandPunishmentoftheCrimeof Apartheid)④,成为联合国反对种族隔离的重要一步,与成员国缔约,在国际公约和秩序上给予了南非和庇护南非的西方国家强大的压力。第三世界最大的政治组织“不结盟运动”在1961 年第一次首脑会议上便“强烈谴责南非所实行的种族隔离政策,并要求南非政府立即放弃该政策”[19]5。1976年8月,“不结盟运动”第五次首脑会议格外重视索韦托惨案产生的影响,严厉抨击了英国和联邦德国向南非提供核技术援助[19]839,号召不结盟国家与南非当局断绝关系,与联合国一同向南非政府施压[19]840,其他的第三世界组织如石油输出国组织等也加入到谴责和抵制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阵营中来。
在国家层面,英国也面临着来自非洲、加勒比海地区、太平洋地区等第三世界国家的压力。进入70年代以后,西方国家经济发展推动力不足,石油危机更是让英国雪上加霜,出现经济滞胀。1974年英国经济增长率为-2.5%,出现了二十多年来的首次负增长[20]。英国为了稳定经济而焦头烂额,开始与非加太国家在能源、粮食、贸易、技术转让、经济发展等问题上展开合作。至1981年,上述地区国家总进口额中来自欧共体国家的占比由37%上升至46%[21],这些国家中多数是不结盟运动的成员国,都公开声明反对南非种族隔离制度。这使得英国在制定对南非政策时,不得不考虑是否伤害这些国家的感情,以至于影响经济合作。
影响更大的是美国对南非态度的转变,这让英国真正感受到了外部环境的巨大压力。1977年9月,在索韦托惨案之后的余波中,黑人运动领袖史蒂夫·比科被虐待致死后,美国卡特政府正向全世界宣传和运用人权外交战略,因此美国高度关注南非的人权问题。美国国会和对外关系委员会在比科去世后审核通过了两份提案:建议国会应成立一个国际委员会来调查比科之死的相关情况;谴责南非政府压制政治思想表达、侵犯个人权利,敦促总统采取有效措施,表达美国人民对南非境内人权问题的深切关注。[22]779决议生效以后,美国国会还打算采用《对外援助法》(ForeignAssistanceAct)第116条或第502(B)条,对南非受压迫人群提供直接或间接援助[22]779。美国改变以往庇护南非的立场,给予英国极大的震动。英国终于看清南非的种族问题已在国际层面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世界政治潮流滚滚而来,英国不能再装聋作哑,更不能逆流而上。
可以说,英国政策转变使得国际社会对南非的制裁得以顺利实施。过去,由于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南非当局的种族政策姑息纵容,使国际社会对南非的制裁难以取得实质性成效。例如1960年南非沙佩维尔惨案后,联合国安理会就相继通过第134号、181号决议,呼吁各国对南非自发实施武器禁运[23],可是以美英为首的西方国家往往谴责之后就避而不谈,使联合国的决议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武器禁运未收获预期成效。西方国家提供的军火武器照常流入南非,南非的经济发展也未受影响。
随着1977年下半年英国转变政策开始疏离南非,国际社会在制裁南非问题上阻力变小,制裁范围和程度都得以扩大与加强。1977年联合国通过了对南非实施强制性制裁的决议,各国被明令禁止与南非合作研制军火和发展核武器。自此南非慢慢迎来了经济乏力期,出现了经济首次负增长。到了1979年联合国通过了对南非进行石油禁运的决议,南非深陷能源危机之中。到了80年代,制造业甚至出现贯穿整个80年代的连续负增长[24]。可见,南非受制裁的力度与英国的态度联系紧密。当英国对南非种族隔离问题姑息纵容时,意味着西方世界对南非的集体包庇,国际社会对南非的制裁难以有效实施,而当英国在南非种族隔离问题的立场上改变时,国际社会的制裁方能有效实施,才能真正扼住南非政府的经济咽喉,进而被迫解除种族隔离制度。
此前,南非对种族隔离制度的推行十分强硬。南非沃斯特(Balthazar Johannes Vorster)政府曾宣称:“我将继续实行种族隔离,沿着前任所指引的道路前进,并且要走得更远。”[1]291尽管南非当局不断遭到国际社会的谴责和制裁,但并不为所动,其原因就是有英国等西方国家的庇护。1977年起,英国不再继续包庇南非,甚至给予了一定程度的经济打击和封锁,这意味着在整个国际社会上与南非关系最为紧密的国家不再支持自己,让南非倍感恐慌。南非政府需要面对国际社会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制裁,仅凭一己之力绝对难以承受,因此迫于国内外压力,沃斯特政权开始试图掩盖自身种族主义政策的丑陋嘴脸。1977年,他宣布停止使用为非洲人所厌恶的“班图”一词,取消对黑人在某些工种中就业的限制,减少对黑人流动的控制等。1978年,沃斯特因收买和贿赂国内外有影响力的新闻界人物,粉饰其政权与政策的丑闻被揭露而下台,政权交于对种族隔离制度态度较为温和的博塔(Pieter Willem Botha)手中。博塔致力于推动宪法改革,南非有色人种在他任总统后争取到了一些政治权利。在英国政策转向之后,南非开启了漫长且曲折的种族和解之路。
自1976年6月索韦托事件爆发至1979年工党政府执政期满,英国对南非的态度没有始终如一,在1977年下半年出现了微妙的转变。起初英国采用“姑息”态度,虽然英国跟随国际舆论站在人权与道德的立场发表了谴责,进行了基本的武器禁运,但在联合国大会上却公开反对制裁南非。自1977年下半年起,英国议会关于南非种族问题的讨论频率逐渐变多,工党政府也针对南非的英资企业制定了长达15页的企业行为准则,全面且大幅度改善了黑人员工待遇;且在欧共体、联合国大会等重要国际平台、国际会议中,英国政府声明南非的种族隔离现状与英国以及西欧没有任何关系,并与南非积极对话,希望能促进南非内部种族隔离问题发生和平变革。
从姑息态度到疏离南非政府,英国有着自身的行动逻辑和考量因素。在国内外压力下,英国不得不对南非政策作出调整。此外,英国对南非政策的被迫调整还反映出英国自身种族歧视观念的变迁。哈罗德·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政府曾将与前殖民地国家之间的关系称为“在国家间关系的发展中,我们已经扮演父母的角色了”,并认为,像所有的父母一样,我们希望看到我们的孩子像我们一样。[25]63这种观点在英国政府对殖民地政策中占据核心地位,并不因党派而变化,甚至英国政府始终坚定地认为自己的政治和文化制度优于其他一切制度。英国人拥有优越感,甚至觉得殖民地的独立或自治是由英国赋予的,“这是一份礼物,只有殖民地有一个‘稳定’和‘负责任’的政府创造了条件之后才能赠送”[25]64。在英国政府看来,南非的独立意味着白人政府已经从“孩子”的角色中长大,成为英国“养育”出的“稳定”和“负责任”的政府,代表着英国“先进”“文明”的制度与观念,因此对南非当局的决策有天然的认可或信任;英国内部不发生对“人权”观念的进一步思考、外部没有面临重重的国际压力,英国就一直不会改变对南非的政策。
总之,英国民众和政府对白人政权有着天然的信任,对于南非有色人种的境遇难以共情,因此每当南非爆发种族危机时,作为联系最为密切的国家之一,英国从未能在其中发挥积极作用。英国政府一直以国家利益为中心、以西欧联合为立场、以冷战局势为考量,频频加以反对和阻挠,做南非种族政策的包庇者。等到国际舆论反噬己身时,英国迅速调转方向,疏离南非,立刻从危机中脱身。不过这种疏离没有持续太久,1979年5月极端的右派保守党撒切尔夫人上台以后,便与美国里根政府沆瀣一气,共同反对制裁南非。几年之后历史似乎重演,美国与其他欧共体国家效仿英国,对南非实行经济制裁并通过了《1986年全面反对种族隔离法案》(ComprehensiveAnti-ApartheidActof1986),相继调整政策疏离南非。虽然他们从种族隔离制度的包庇者摇身一变成为所谓的人权卫道士,但当史料整齐地码在眼前,将当年的政策路线梳理成章,赫然发现西方国家宣扬的“人权”只是一张又薄又脆的画纸,利益至上才是资本主义的真正底色。
[注 释]
①这方面的研究主要有王淑娟:《南非与欧共体的经济制裁》,《世界知识》,1990年第15期,第3—4页;刘兰:《南非白人政府对经济发展的影响》,《西亚非洲》,2008年第4期,第47—51页;冯志伟:《美国外交的悲剧:美国对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政策演变(1948—1991年)》,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方伟:《新南非对外关系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沐涛:《南非现代化之路及其特征》,《世界历史》,2021年第6期,第1—8页。
②这方面的研究主要有:Helge Hveem,Ole Kristian Holthe,EEC and the Third World,InstantResearchonPeaceandViolence,Vol.2,No.2,1972,pp.73—85;Martin Holland,The EEC Code for South Africa:A Reassessment,TheWorldToday,Vol.41,No.1,(Jan.1985),pp.12—14;M.M.Carlin,“England,South Africa,and That Encounter Article”,inTheAnniversaryIssue:Selections fromTransition(1961—1976),Chinua Achebe,James Baldwin & Eldridge Cleaver(eds.),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7,pp,274-281;Tony Collins,SportinCapitalistSociety,London:Taylor & Francis Group,2013;Stephen Wagg,Towards a safer past:thoughts on the invocation of English cricket's soul,SportinSociety,Vol.24,No.8,(Aug.2021),pp.1455—1471.
③“班图”是非洲最大的黑人民族,此处泛指南非黑人;“班图斯坦”就是“黑人家园”,是指南非黑人的居住地,因此又称黑人家园制度。该制度将非洲人保留土地的范围限制到最低程度,而让保留地以外的大片土地任由白人霸占,因而在黑人家园中形成了极不合理的土地占有状况,是南非白人政府为推行种族隔离政策对南非黑人实行政治上彻底“分离”的制度。
④1973年11月30日,联合国大会以91票赞成、4票反对和26票弃权通过《种族隔离公约》,4张反对票分别来自葡萄牙、南非、英国和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