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波,赵书山
(1.邯郸学院 文史学院,河北 邯郸 056005;2.山东省农村信用社联合社,山东 济南 250014)
中国、日本和朝鲜是东亚地区的主要国家,近代以前三国关系主要由中国主导,然而随着西方列强入侵的加剧,三国之间的国际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国先后遭到西方列强的入侵,由中国主导的朝贡体系逐渐瓦解,且中国本身也成为西方列强侵略的对象,朝鲜也被迫接受日本的殖民,而日本也由被西方侵略而后经历明治维新走上侵略扩张的道路。日本曾经视中国为庞然大物,对于中国相当忌惮,然而当日本开始明治维新国力大增之后,其长久以来侵略朝鲜进而入主中国的野心不断膨胀。三国的关系开始由中国主导进而变为由日本主导,并深受俄、美、英等非东亚传统国家的影响,于是东亚三国之间关系开始演变为东北亚国家之间关系。关于东北亚的概念出现比较晚,中国地理教材在2000年之前,都是沿用世界地理13区划分,东北亚并不在其中,但它是东亚和北亚的衍生体,因此学界从东北亚角度研究三国关系出现较晚,然而在近代之前由中国为核心的中、日、朝等国长期以来一直保持着友好往来,不过传统上将其称为东亚国家,它们之间的关系也称为东亚国家之间国际关系。近代以来尤其是《江华条约》之后东亚国际关系由日本主导,并深受俄、英、美等国影响,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则由美苏两国主导,于是传统的东亚国家,开始演变为中、朝、韩、日、苏、美等国之间的国际关系,东亚国家也逐渐演变为东北亚国家。20世纪50年代之后,这些国家之间的关系跌宕起伏,先由美苏主导,之后中国的影响日益增强,而日本和韩国的经济也日益受到世人瞩目,朝鲜和韩国之间的统一问题也深刻影响着世界的稳定,于是东北亚也就成为世界关注的热点地区。传统的中、日、朝三国的国家关系,由西方列强侵略开始,而后日本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日本的主导作用始于云扬号事件及其签订的《江华条约》,研究《江华条约》对于探究近代中、日、朝三国关系的演变有着重要意义。①
1853年和1854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Matthew Perry)先后两次率领海军侵入日本,要求日本“开国”,并诉诸武力相威胁,自此日本被迫开国,锁国体制开始瓦解。从那时起,日本开始遭受来自欧美等西方国家的入侵,相继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国家主权开始丧失,这种情形成为促使日本进行其历史上最为重要的变革——明治维新。日本积极向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学习,遂制定了“殖产兴业”“文明开化”和“富国强兵”为目标的三大改革政策,以此推进资本主义的发展。
经过这场变革,日本逐步走上了富国强兵之路,开始摆脱严重的民族危机,然而在这种背景下,日本并没有反思过去被侵略的历史教训,却走上了对亚洲邻国的侵略扩张道路。为此,日本政府制定了“远交近攻、失之西方、求之东方”[1]的对外侵略政策,并完善了对外侵略的“大陆政策”。日本大陆政策是随着明治政府的出现而逐步完善的,明治天皇在亲笔信中写道:“朕安抚尔等亿兆,终欲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置天下于富岳之安”②,可见日本统治阶层已经把向外扩张确定为基本国策。朝鲜与日本最为接近,并且国力较弱,因而这一臭名昭著的扩张政策首要的目标就是占领朝鲜。
日本对朝鲜的入侵由来已久,19 世纪后半叶,日本国内的“征韩论”甚嚣尘上,不断尝试侵略朝鲜。1875年9月,日本海军派军舰“云扬”号侵入朝鲜江华岛,寻衅滋事,并占领了岛上的炮台,制造了“云扬号事件”,又称“江华岛事件”。日本将寻衅责任推给朝鲜,这是它蓄谋已久的阴谋。
1876年2月,日本仿效美国“黑船事件”的做法,派遣全权大臣黑田清隆率6艘军舰在朝鲜仁川登陆[2]414,2月26日,强迫朝鲜签订了《日朝修好条规》[2]414,8月24日签订《日朝贸易规则》(日朝通商章程)和《日朝修好条规附录》,之后又签订《往来文书》等,这些外交文件合称《江华条约》[3],其中《日朝修好条规》共计12款,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款,朝鲜国自主之邦,保有与日本国平等之权。嗣后两国欲表和亲之实,须以彼此同等之礼相待,不可毫有侵越猜嫌。宜先将从前为交情阻塞之患诸例规一切革除,务开扩宽裕弘通之法,以期永远相安。
第二款,日本国政府自今十五个月后,随时派使臣到朝鲜国京城,得亲接礼曹判书,商议交际事务。该使臣驻留久暂,共任时宜。朝鲜国政府亦随时派使臣到日本国东京,得亲接外务卿,商议交际事务。该使臣驻留久暂,亦任时宜。
第三款,嗣后两国往来公文,日本用其国文。自今十年间,别具译汉文一本。朝鲜用真文。
第四款,朝鲜国釜山草梁向立有日本公馆,久已为两国人民通商之区,今应革除从前惯例及岁遣船等事,凭准新立条款,措办贸易事务。且朝鲜国政府须别开第五款所载之二口,准听日本国人民往来通商,就该地赁借地基,造营家屋,或侨寓所在人民屋宅,各随其便。
第五款,京畿、忠清、全罗、庆尚、咸镜五道中,沿海择便通商之港口二处,指定地名,开口之期,日本历自明治九年(一八七六年)二月,朝鲜历自丙子年二月起算,共为二十个月。
第六款,嗣后日本国船只在朝鲜国沿海或遭大风,或薪粮穷竭,不能达指定港口,即得入随处沿岸支港,避险补缺、修缮船具、买求柴炭等,其在地方供给费用,必由船主赔偿。凡是等事,地方官民须特别加意怜恤救援无不至,补给勿敢吝惜。倘两国船只在洋破坏,舟人漂至,随所地方人民即时救恤保全,禀地方官,该官护还其本国,或交付其就近驻留本国官员。
第七款,朝鲜国沿海岛屿岩礁,从前无经审检,极为危险。准听日本国航海者随时测量海岸,审其位置深浅,编制图志,俾两国船客以得避危就安。
第八款,嗣后日本国政府于朝鲜国指定各口,随时设置管理日本国商民之官,遇有两国交涉案件,会商所在地方长官办理。
第九款,两国既经通好,彼此人民各自任意贸易,两国官吏毫无干预,又不得限制禁阻。倘有两国商民欺罔炫卖、贷借不偿等事,两国官吏严拿该逋商民,令追办债欠,但两国政府不能代偿。
第十款,日本国人民在朝鲜国指定各口,如其犯罪交涉朝鲜国人民,皆归日本官审断。如朝鲜国人民犯罪交涉日本国人民,均归朝鲜官查办。各据其国律讯断,毫无回护袒庇,务昭公平允当。
第十一款,两国既经通好,须另设立《通商章程》,以便两国商民;且并现下议立各条款中更应补添细目,以便遵照条件,自今不出六个月,两国另派委员,会朝鲜国京城或江华府商议定立。
第十二款,上十一款,议定条约,以此日为两国信守遵行之始,两国政府不得复变革之,永远信遵,以敦和好矣。为此,作约书二本,两国委任大臣各钤印,互相交付,以昭凭信。[4]65—66
《日朝修好条规附录》共计11款,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款,嗣后驻扎各港口管理日本国人民之官,倘有日本各船只在朝鲜国沿海地遭难困急,一经闻报,即告明地方官,准听经过旱路前往该地。
第二款,嗣后使臣及管理官所有寄送各处文信,或自备费邮递,或雇该国人民专差,均听其便。
第三款,凡日本国人民在朝鲜国所有议定通商各港租赁地基居住,与该地主面议定价。其住朝鲜国政府属管之地,即照朝鲜国人民纳官之租额一体完租。其釜山草梁项日本公馆,从前由朝鲜国派人守门设门,今悉裁撤,按照新定程限,插标定界。其余二港,亦照此例。
第四款,嗣后在釜山港准日本国人民游历之地,所有道路程限,定由埠头起算,旁及东西南北直径十里(此依朝鲜里法),至东莱府一地,虽在程限之外,特准往来。在此程限之内,准日本国人民买卖该地及日本国物产。
第五款,凡日本人民在议定之朝鲜各港,可赁雇朝鲜人民。朝鲜国人民经该政府允准来日本国,亦无不可。
第六款,凡日本国人民在议定之朝鲜各港,遇有身故,即可择定适宜地面埋葬,将来所开二港茔地,远近亦照釜山茔地成例。
第七款,凡日本国人民可得用日本国现行诸货币与朝鲜国人民所有物交换,朝鲜国人民用其所交换之日本国诸货币以得买日本国所产之诸货物。以是在朝鲜国指定诸口,则可得人民互相通用。朝鲜国铜货币日本国人民得使用运输之事。两国人民敢有私铸钱货者,各用国律。
第八款,凡朝鲜国人民所购货物及受赠送诸物,均准随意用,毫无妨碍。
第九款,今遵修好条规第七款内所载旨趣,准听日本国测海船放下小船,测量朝鲜沿海形势,倘遇风雨,或因水落不能摇回本船,即由该地里正就近指定人家,俾其安顿。若用些需(许)物项,由官办给,日后归还该费。
第十款,朝鲜国未曾与海外诸国通信。日本国从前经与各国缔盟,夙有友谊,以故今后倘有诸国船舶,偶风波困难,漂到朝鲜国沿海时,揆之于理,该地人民自应怜恤。如愿将该漂民送还本国,由朝鲜国政府送交驻扎各港口之日本国管理官,转送归国,该管理官无不领诺。
第十一款,以上十款章程及附后通商规则,均与修好条规,权同一体,两国政府遵行无渝。然此各款行诸实地,于两国人民交际贸易上或生障碍,显有不得不改革者,两国政府自立议案,豫在一年之先照会,以便协议决定。[4]67—68
《江华条约》是朝鲜近现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它严重破坏了朝鲜的国家主权,为日本对朝鲜进行政治控制、军事侵略、经济掠夺提供了依据,使朝鲜陷入了严重的民族危机之中,同时它也对当时东亚三国的地缘政治和国际关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正如美国学者所言,就像1854年美国通过黑船事件迫使日本签订不平等条约《日美亲善条约》以及1858年迫使日本签订《日美修好通商条约》从而打开日本国门一样,日本如法炮制美国的方式,通过武力迫使朝鲜签订不平等条约,确立朝鲜国家的“独立”地位,从而使朝鲜脱离对于中国的朝贡义务,日本也开始了在东亚的帝国主义冒险,而这很大程度上复制了本国与西方国家的“炮舰外交”[5]。
中、日、朝三国自古就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交流与往来,从而促进了东亚地区的繁荣与发展,也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儒家文化圈”。历史上三国之间虽然曾经发生过战争,但它们之间总体上维持着相对和平的关系,个中缘由在于“中国在古代三国中文明起源最早,国力最为强盛,在三国间的相互交往中,以其强大的文明辐射力,对推动日朝两国的社会发展与文明的进步起了重要的作用”[6]。同时,中国长久以来一直是东亚地区乃至世界上的强大国家,更是东亚地区的“霸主”。当代国际关系理论认为,在一个地区范围内,一国实力超强,作为地区事实上的霸主,有助于震慑和维持地区的和平,这就是所谓的“单极和平的霸权稳定说”,但是学界对这一理论尚存较多的争论,而19世纪中期以前中国在东亚地区正是扮演了这样的角色。中国拥有支配东亚地区的霸权,被别的国家称为“中华帝国”,因此在此之前东亚地缘政治相对稳定,中国在这一地区拥有绝对发言权和支配权,但中国的强大以和平和稳定为基调,而非西方列强的殖民政策,也不同于之后日本的殖民政策,这就是日本在1592年、1597年和1894年侵略朝鲜,中国为了和平屡次出兵援助朝鲜,而不惜伤害国本的原因(中国这两次出兵直接加速了明朝和清朝的灭亡)。进入19世纪后,东亚地区的局势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欧美列强的入侵,日本的明治维新以及中国清政府的日趋腐败和衰落,“中华帝国”已经日薄西山,东亚地区的战略平衡变得日渐失衡,地缘政治开始变得扑朔迷离,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这预示着东亚地区的国际格局即将重组。1875年发生的“云扬号”事件掀起了这一变化的序幕,1876年《江华条约》的签订则标志着东亚地缘政治格局重组的开始,也成为近代东亚国际格局演变的开端。日本学者认为,《江华条约》意义重大,不仅开放了朝鲜港口,而且向西方列强求得了谅解[7]。美国学者认为,《江华条约》与19世纪50年代日本被迫签订的条约类似,它确立了朝鲜独立地位,结束了与中国清朝的朝贡关系[8],而英国当时驻日公使哈里·巴夏礼(Harry Parke)也认为,这个条约提高了日本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获得了士族的好感,转移了国内的矛盾③。
在《江华条约》诸条款中,“朝鲜国系自主之邦,保有同日本国平等之权”最为要害,这绝非日本真正与朝鲜缔结了平等的外交关系,而是日本军国主义为侵略朝鲜精心策划的阴谋。朝鲜学者认为,“这是日本为了断绝清朝与朝鲜的关系,使它在朝鲜占有优势而写进(去)的”[9]184。日本学者也认为,“这里表明朝鲜不是清朝的附属国,含有不久要把朝鲜作为日本的附属国的企图”[10]。显然要侵略朝鲜,中国是最大的障碍。中国是亚洲大国,虽然当时国力日衰,但依然举足轻重。长久以来中朝之间都存在着的宗藩关系,日朝之间签订这一条约并非为了尊重朝鲜主权和地位平等,而是为了否定中朝宗藩关系。日本希望以此废除朝鲜与清政府的藩属关系,成为“独立国”,并最终达到夺取朝鲜的目的。当朝鲜接受了《江华条约》中“自主平等”地位之后,就失去了中国属国的身份及其庇护的法理根据,成了日后脱离中国影响的楔子[11]。国力弱小的朝鲜无法与日本抗衡,所以日本可以明目张胆地侵略朝鲜,而不受制于清政府。这是日本大陆政策的第一步,也是日本东亚战略的开始,而之后东亚国际格局的演变恰好按照这种企图发展。
在中朝历史上,两国之间一直保持着传统宗藩关系,这种关系又被称为封贡关系。它是中国与周边国家旧有的一种特殊国家关系,也是清代中国与周边国家普遍结成的一种国家关系体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关系带有军事同盟的性质。王如绘教授认为,清代的宗藩关系是明代宗藩关系的延续。在宗藩体系中,中国被奉为“天朝上国”,藩属国君王奉中国为“正朔”,向中国朝贡;中国对藩属国负有“排忧解难”的义务,当藩属国遭受外敌入侵时,就向中国求援。朝鲜在明朝末年和清朝末年遭到日本侵略以及琉球被日本吞并时,都曾请求中国派兵援助。当藩属国内部发生动乱时,中国也往往应邀出兵,帮助其恢复秩序,朝鲜壬午兵变和东学党起义时都曾请求中国戡乱,而中国对藩属国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多采取调解的方式,宗藩体系是中国与周边国家之间为了各自利益而缔结的特殊关系。从政治军事上说,这种关系近似近代同盟关系,但不是各国之间相互承担权力和义务,而是彼此和中国相互有权力和义务关系,中国是盟主。这种关系类似于奥地利帝国中央政府与帝国各部分之间的关系,只是藩属国都是独立国家,而且之间关系更为松散。藩属国因为加入宗藩体系,得到了中国政府的承认和支持,因而获得了强大的后盾,同时减少了遭受异国侵略的风险,而在国内的统治也更易稳固。中国则不仅获得“宗主”的荣耀,同时边疆地区的安全与稳定也得到了保障[12]。
有的学者认为,宗藩体系是亚洲特有的一种国家关系体制。有人将其称之为“天朝礼治体系”[13],即把中国封建王朝“礼”的观念扩展到对外关系上,从而与周边国家缔结了以中国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体制。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封建的、具有等级制形式的亦即不平等的关系。日本著名学者信夫清三郎认为:“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欧美各国要求亚洲各国开国时,亚洲各国大体上有两种国际秩序。亚洲最大的国家中国,把朝鲜、安南等邻国作为藩属,形成一个特殊的国际秩序,即‘华夷秩序’”[14]序言10。他认为,另一国际秩序即以日本为核心的“大君外交体制”。
对于《江华条约》之前东亚地区的国际秩序,信夫清三郎所论述的以中国为核心的“华夷秩序”基本符合事实。近代东亚是以中国为中心,包括日本、朝鲜和琉球等国的区域范围。在日本明治维新以前,东亚实际上建立了以中国清朝为主导地位的国际秩序,即“以‘中华帝国’为中心,周围夷狄各国接受册封(授予外交文书,承认其地位),后者向前者朝贡,前者羁縻(牵制)后者”[14]12。今天看来这种体制对于曾经的藩属国有不公平之处,然而中国人既不应该因为曾经拥有藩属国而被谩骂,更不应当为曾经的宗藩体制而沾沾自喜,因为这是多种原因导致的特殊历史现象。
信夫清三郎将日本的“大君外交体制”看成这一时期东亚另一种独立的国际体系,有不妥之处。从其产生来看,这一所谓的日本国际秩序,其实质是幕府统治时期的一种进贡和贸易上的体系,侧重于经贸,而缺少政治和军事上的属性,并且范围极为有限,很难形成东亚地缘上的政治格局;并且这一体系仅存在于幕府统治时期,日本明治维新之后,这种体制实际上已经不复曾在。日本明治政府“一心一意地向西方学习,实行欧化政策,并高倡‘脱亚入欧’论,追随西欧列强对亚洲国家的殖民地政策,促使日本由‘东方型’的国家,向‘西方型’的国家蜕变,终于成为亚洲的帝国主义国家”[15]。日本在全面西化和“脱亚入欧”思想指导下,不论其内政还是外交都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构建对外战略基础上的国际格局也相应地发生了重大转变,因此可以说当明治政府提出并完善“大陆政策”的同时,以日本为中心的新东亚国际格局也在形成之中,这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大东亚共荣圈”体系,这一国际关系体系的实质就是日本在东亚地区的一强独霸。
由此可见,《江华条约》的签订标志着以中朝为代表的宗藩关系的瓦解,也标志着崛起的日本欧化政策的成功,以及以日本为中心的新东亚国际格局的开始,这预示着日本在之后将会行使最为有利的主导权。相比之下,这也表明中国自身实力的衰落和对外战略的失败,它再也无力担当东亚地缘政治和东亚国际格局的构建者与维护者的角色了。面对日本对朝鲜的侵略,清政府束手无策,只能妥协退让,以求息事宁人,劝告朝鲜政府同日本订立和约,这充分说明了清政府在东亚国际格局中的衰败。自此之后,中日之间的敌对状态更加严重。对于朝鲜来说,影响更为深远。《江华条约》既是朝鲜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也是其沦为日本殖民地的开端,并预示着最终被日本吞并,因此《江华条约》对东亚三国的国际关系影响重大。正如中国学者所言,“清政府沿袭明代的东亚宗藩体制而成为东亚盟主,但这种宗藩体制最终为日本所破坏,宣告瓦解,清政府的盟主地位开始为日本所取代”[16]。由此开始,东亚以中国为核心的“华夷秩序”开始解体,而以日本为核心的独霸格局开始形成。
近代西方国家对外交往奉行现实主义和功利主义原则,对于近代世界国际关系的研究,现实主义者一般认为,冲突是国际关系的根本特征,合作是有限的和脆弱的,冲突的原因在于追逐权力的本性。19世纪英国外交大臣、首相亨利·帕麦斯顿(Henry Palmerston)那句“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说得最为直白、最为露骨。在西方人看来,影响近代世界国际关系的主要因素是战争,依靠国家实力,争夺霸权是列强的目标。近代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是一种“台球式”的硬碰硬的国际关系,你的所失,就是我的所得。在这种修昔底德陷阱式的零和博弈国际关系误导下,近代东亚中国、日本和朝鲜的国际关系也呈现出这种特点,这与《江华条约》之前,由中国主导的东亚宗藩体系以稳定、和谐为主的国际关系有着质的不同。
之所以出现这种特点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日本的欧化改革,这种改革在潜移默化之中形成了日本的对外政策,争夺东亚霸权成为其主要目标。近代欧洲国家体系以“争霸”基础上的“均势”为生存原则,这种国际关系理念强调弱肉强食、丛林原则,正如法国皇帝拿破仑所说,“只要足够强大,就无所谓对错”,这与中国春秋战国时期“争于气力”的形势类似。近代欧洲国家崇尚主权形式上的平等关系和实力上的不平等关系同时并存,这是一种形式上平等、实际上弱肉强食的国际关系。问题在于日本学习欧洲“均势”国际秩序时,已将这一原则极端化。日本在入侵朝鲜后并没有将朝鲜作为东亚地区的一支制衡力量,同其结盟以牵制中国,而是将其作为跳板,以此来实现自己的扩张计划。正如信夫清三郎的评价,“日本并不想依靠亚洲的联合来对抗西洋国家体系的冲击,而是立即决心加入西洋国家体系,企图作为西洋国家体系的一员,反过来统治亚洲各国。这样,‘脱亚入欧’的日本就挑起日清战争,取得胜利,并在亚洲开展了旨在以亚洲统治者姿态凌驾于亚洲之上的外交活动”[14]序言4。
从东亚地缘政治格局来看,《江华条约》签订后,“华夷秩序”开始解体,以日本为核心的独霸格局逐渐形成。日本亟待主导东亚霸权,而东亚则面临着更为紧迫、更为严峻的局势,战争的阴云已在这一地区上空密布。日本在亚洲各国推行殖民政策时,为了独霸中国,称雄亚洲,曾先后提出过“亚洲解放论”“泛亚细亚主义”“大东亚共荣论”等口号,企图取代以中国为中心的传统宗藩封贡体系以及以西方列强为中心的近代新的东亚国际关系。日本以亚洲霸主自居,从狭隘的人种肤色观念出发,把欧美白种人说成是亚洲各国人民的共同敌人,提出要把亚洲各国从欧美的殖民奴役中“解放”出来。日本所谓的“解放”论,就是由西方列强瓜分东亚改由日本独占[17],这与美国在19世纪提出的“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的口号本质一样。19世纪非洲被侵略国家在抵御西方列强时也提出“非洲是非洲人的非洲”的口号,而亚洲被压迫国家在民族解放过程中同样提出了“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的口号。这两种口号从形式上看类似,但是日本作为亚洲的强国,美国作为美洲的强国,他们提出这种口号主要目的是为了自己利益着想,而作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国家和地区提出这种口号却是为了抵御外族侵略,争取国家和民族的独立。
日本正是通过上述理论,不断武装自己、粉饰自己,不择手段地争夺霸权,后来的事实很好地证明了这一切。日本在获得独霸地位的过程中,并没有运用自己的单极角色来实现东亚地区的和平与稳定,而是以“大东亚共荣圈”为幌子,实施自己的大陆政策,走上了帝国主义道路。它先独占朝鲜,后又发动多次侵华战争,给以中国和朝鲜为代表的东亚地区的人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可见,东亚国际格局的改变对这一地区影响极大。从世界范围来看,同当时西方国际格局相比,东亚国际格局的改变似乎又有其内在的规律和共性。近代西方国际格局主导权一直掌握在欧洲尤其是以英国为首的国家手中,当英国完成工业革命之后,国家实现了巨大飞跃,成为经济实力雄厚、船坚炮利的“日不落帝国”,于是英国的内政外交也完成了转型。在对外政策上,英国积极寻求世界霸权,在欧洲实行“大陆均势”政策,压制欧洲大陆的法、德等强国,在世界范围内,积极抢占殖民地,所占殖民地面积首屈一指,在整个18、19世纪牢牢掌握着殖民扩张的主动权。伴随着美国、日本等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的兴起,从19世纪后半叶起,世界范围内的国际格局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国际秩序的主导权已经慢慢由英国转移到美日等国手中,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欧洲主导世界国际格局的局面逐渐动摇,国际秩序的主导权有了美日的参与,因此美日开始成为国际事务的重要参与者,并且影响着世界范围内国际格局的走向。
与此同时,这一时期的中国和日本,也经历了英国和美国相似的命运,东西呼应,所以我们仿佛从中发现了历史的宿命和内在的规律性,因为当时的世界处于大变革时期,不论世界范围内,还是地区范围内,都必须意识到这一问题。任何把握住这一趋势和勇于变革的一方都会在历史舞台上占据主动权,取得决定性的影响力。
中、日、朝三国之间关系非常微妙,但是近代之前以和平交往方式为主,中朝之间更是结成特殊的朝贡体系,而中日之间因距离较远,除中国蒙元时期曾远征日本,日本丰臣秀吉时曾试图入主中国之外,基本保持和平交流,但朝日关系则较为复杂,日本自古以来就有并吞朝鲜的企图。公元4世纪中叶,日本的大和政权就曾经将触角伸到朝鲜南部,并将任那变为殖民地。1592—1597年,丰臣秀吉曾两次入侵朝鲜,但最终被朝中军民击败。19世纪后半叶,日本开始明治维新之后再次入侵朝鲜,直到入侵江华岛之时,日本终于打开了朝鲜的门户,强迫朝鲜签订了不平等的《江华条约》。从此朝鲜被迫打开国门,以中朝关系为代表的宗藩体系开始解体,日本在朝鲜的势力逐渐增强,近代东亚中、日、朝之间的传统关系开始被打破。如果说吞并琉球是日本摧毁以中国为中心的宗藩体系的第一步,那么以《江华条约》为开端控制朝鲜半岛则是其另一重大步骤[18]。中国失去了对于朝日的优势,宗藩体系开始瓦解,中日和平交流终结,日本开始侵略中朝两国,成为东亚中日朝三国关系的主角和核心,为之后日本发动甲午战争、吞并朝鲜、干涉中国内政、发动九一八事变、建立伪满洲国、发动卢沟桥事变、企图灭亡中国,进而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奠定了基础。中朝人民从此开始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反抗日本侵略的斗争,这一切皆始于日本对于江华岛的入侵和《江华条约》的签订,以至于有人将此作为朝鲜近代史的开端[9]序论6,对于中国而言也是新的国际格局的开始。
如果说中国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了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的侵略,被迫纳入近代资本主义世界体系,那么日本的这个过程则从1853年美国发动的黑船事件开始,无疑朝鲜的这个过程则从1875年日本制造江华岛事件开始。这三个国家都曾被外国入侵从而开始近代化,但是中日以西方国家入侵开始,而朝鲜则是以东方且与中朝具有同样命运的日本入侵开始,而且之后成为侵略中朝的主要国家。
《江华条约》给中朝两国带来的严重灾难警示我们,国家如果要想避免被侵略和殖民的厄运,那么在内政上务必要适应时代的要求及时变革以图富强,同时在外交上要有深深的忧患意识,居安思危。日本之所以能成为近代以来左右中、日、朝之间关系的主要国家,其根本原因在于它面临民族危机能够适时应变,打破夷夏之防的偏见,大胆学习西方政治经济制度,深入改革。正如日本明治维新时期政治家前原一诚评价倒幕派领袖高杉晋作的诗中所写:“军谋终夜剪青灯,晓闪旌旗气益增。凛冽寒风面欲裂,马蹄踏破满街冰”[19],这正是当时日本统治阶级中领袖人物的真实写照,而中国和朝鲜也有类似的改革,同样也有类似的改革人物。如中国戊戌变法时的谭嗣同,为了激励中国人变法图强,变法失败后慷慨赴死,并写下绝命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样光辉的诗句,但是中朝两国改革的深度和彻底程度远逊色于日本,而改革的领袖人物并非最高统治者,也非深谋韬略、富于斗争经验的勇武果敢之辈,且居于少数,两国当权者仍是以中国的慈禧太后和朝鲜的闵妃为代表的封建腐朽的保守人物。当我们思考《江华条约》所带来近代东亚政治格局变化时,必须深入思考其深层原因,这正是新中国汲取近代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经验及本国失败教训之后将改革开放置于特殊重要位置的原因所在。面对日本入侵江华岛并迫使朝鲜签订《江华条约》,中朝尤其是中国统治阶级上层忧患意识薄弱,这与作为岛国的日本面对西方入侵有着明显的不同。譬如中国当权的李鸿章面对沙俄对于西北新疆的觊觎以及列强对于东南台湾的野心缺乏足够的重视,甚至认为边患是疥癣小疾而非心腹之患,殊不知日本对于中国的侵略正是始于侵略朝鲜和琉球这种疥癣小疾,从而导致中国几乎亡国的境地。
[注 释]
①关于《江华条约》的研究,中国学者自20世纪60年代已经开始,总体而论可以归结为以下几类。1.关于《江华条约》的研究,如才晓的《1876 年朝日江华条约的主要内容及其对朝鲜的影响如何?》(《历史教学》,1965 年第10 期);南昌龙的《〈江华条约〉的实质》(《外国问题研究》,1983年第3期);申晓若的《“朝美友好通商条约”的出台及其实质》(《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2.《江华条约》对于朝鲜的影响,如才晓的《1876年朝日江华条约的主要内容及其对朝鲜的影响如何?》(《历史教学》,1965年第10期);南昌龙的《简述日本侵略与吞并朝鲜》(《外国问题研究》,1984年第3期)。3.《江华条约》对于中国的影响,如傅玉能的《论甲午战争前日本对华政策的演变》(《近代史研究》,1995 年第1 期);翟文奇的《1874—1894年日本对华策略探源》(《求是学刊》,1996年第5期);王如绘的《〈江华条约〉与清政府》(《历史研究》,1997年第1期);权赫秀的《〈江华条约〉与清政府关系问题新论——兼与王如绘先生商榷》(《史学集刊》,2007年第4期);王如绘的《再论〈江华条约〉与清政府——兼答权赫秀先生》(《东岳论丛》,2011 年第6 期);张礼恒的《清政府与〈江华条约〉关系新论》(《社会科学研究》,2018年第4期)。4.《江华条约》对于日本的影响,如南昌龙的《日本侵略朝鲜与壬午兵变》(《外国问题研究》,1983年第2期);南昌龙的《简述日本侵略与吞并朝鲜》(《外国问题研究》,1984年第3期);王如绘的《〈江华条约〉与日本大陆政策的实施》(《抗日战争研究》,1999年第4期);宋成有的《新编日本近代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5.《江华条约》对于中朝日三国关系的影响,如南昌龙的《甲午战争前的朝鲜问题与中日关系》,1984年第4期);宋成有的《东北亚传统国际体系的变迁》(台北易风格数位快印有限公司,2002年版)。其中,关于《江华条约》对于中朝日三国关系的影响,有的学者认为《江华条约》初步颠覆了中国主导的朝贡体系,有的学者认为是近代东亚的重要转折,本研究以《江华条约》为视角探讨近代东亚国际格局的演变。
②[日]大久保利谦编:《近代史史料》,吉川弘文馆1965年版,第144页,参见冯瑞云:《冷战后的日美安保体制军国主义性质论析》,《社会科学战线》,2001年第7期。
③参见https://baike.baidu.com/item/%E6%B1%9F%E5%8D%8E%E6%9D%A1%E7%BA%A6?fromModule=lemma_search-box,2023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