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云
(天津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天津 300222)
顾随是20世纪一位颇为重要的词人,目前对其词及词学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讨论其词的思想性与艺术特质,二是讨论顾随词的渊源,三是梳理其词集与词作的创作背景等,对顾随词的思想内容、艺术风格、艺术成就以及创作背景等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探讨,但大部分研究只是围绕顾随刊印的词集进行讨论,虽也提及《大公报》对顾随《无病词》《味辛词》的评论,却一直未给予重点关注,也未注意到顾随其他各种词集的报刊传播情况,从而丢失了许多丰富的有价值的信息,影响到对顾随词的深度认知。刊印词集固然是顾随词重要的传播手段,但报刊传播更是不容忽视的一环。笔者钩沉民国报刊,发现大量与顾随词相关的资料,通过对顾随词报刊传播过程进行梳理,可以看到顾随词所处的文化生态空间,从而进一步理解顾随词的影响与意义。
20世纪是“以报刊为中心的文学时代”[1],这已被学界所公认。顾随的诗词等作品也不例外,与报刊有着密切联系,经报刊媒体传播被大众阅读和接受,可惜这一历史事实与细节被研究者所忽略。顾随出生于1897年,近代报刊业已初步兴起。辛亥革命之后,报刊业获得进一步发展,直隶本省的天津、保定等报业也逐步繁荣,上海报刊在种类上更为丰富,通过省、市、县等各级发行渠道辐射到全国多个省份和地方。顾随虽然身在小小的清河县,但自幼就生活在一个由报刊传媒带来的开放型文化空间中,很早就成为一名报刊接受者。从14岁在清河县高等小学堂开始,顾随就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现知最早的一篇是刊于1911年第6期《直隶教育官报》的文章《方孝孺不为燕王草诏论》①。升入永平县省立中学后,他接触到针对学生创办的上海的刊物《学生》,踊跃寄上作品,有《白菊》《二媪行》等多首诗作刊发。《学生》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十大杂志之一,在当时颇为风行,其刊物规定学生投稿要盖学校的印章,顾随投稿得到了学校支持,文章发表之后应该也赢得了师长们的赞赏。1917年,顾随在天津北洋大学读书期间,参加上海中华编译社函授部举办的函授班,在《中华编译社社刊》刊发诗作《夜坐忆玉妹》等。在北京大学期间,顾随也多有歌谣等作品在《北京大学日刊》等报刊上发表。通过接触各种报刊,顾随开阔了视野,接触到各种最新的文学和思想,逐渐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大学毕业后,顾随有过短暂的“报人”生涯,1921年曾在山东济南《民治日报》做过大约半年的编辑、记者,离开报社后,其散文、小说等新文学作品继续刊登在《文艺周刊》《民国日报》《浅草》《沉钟》等报刊中。从顾随早期作品在报刊的传播概况可以看到,顾随很早就与报刊结缘,研究顾随不能只限于文集的传统研究,还要从报刊传播视角来探究。
顾随自20世纪20年代开始填词,最初并没有把词发表在报刊上,而是先印为词集,再意外地与报刊发生种种联系,对顾随词传播最有力度、在文化界产生影响较大的报刊是天津的《大公报》。
《大公报》是天津的一份老牌报纸,自1902 年创刊就成为京津最为畅销的报纸之一。1926 年,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三人创立新记公司接办《大公报》后,秉持“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办报理念,使该报进入发展的鼎盛时期。《大公报》的副刊颇具特色,除每天设立以“小公园”为名称的文艺版之外,还有较为固定的版面:周一为《文学副刊》,周二为《电影周刊》,周三为《戏剧》,周四为《妇女与家庭》,周五为《艺术周刊》,周六为《公开评论》,周日为《儿童周刊》,涵盖了文学、艺术、娱乐、妇女、儿童等多个主题,丰富多彩,新颖时尚。其中,《文学副刊》从1928年1月开始创办,其预告称:“特请名家担任撰述投稿。内容略仿欧美大报文学副刊之办法,而参以中国之情形及需要。每期对于中外新出之书,择优介绍批评;遇有关文学思想之问题,特制专论;选录诗文小说笔记等,亦力求精审。”[2]在清华大学教授吴宓主持下,《文学副刊》发展成为一个具有学术性质的文艺专栏,以刊载评论性学术文章为主,兼录古典诗词,与刊载新文学作品的“小公园”形成鲜明对比。
顾随在填词的时候并无意在报刊上发表。1927年夏他刊印了第一本词集《无病词》,1928年夏刊印了第二本词集《味辛词》,各500册。二种词集在平津文化界有所分送,得到燕大教授沈尹默、学生郑因百等人的赞赏。1928年11月《大公报·文学副刊》第47期,刊发了“镜”的文章《评顾随味辛词》。顾随当时不知“镜”究竟是谁,后来得知是北平北海图书馆的赵万里。赵万里也是词人,1921年曾在南京东南大学师从吴梅学习词曲,1925年入清华国学院受业于王国维。王国维去世后,他整理了《学藻:王静安遗著目录》(1927年)、《王静安先生著作目录》(1927年)、《王观堂先生校本批本书目》(1927年)、《王静安先生年谱》(1928年)、《王静安先生手校手批书目》(1928年)、《人间词话未刊稿及其他》(1928年3月)等一系列重要文献,并且都公开发表于当时的各报刊中。顾随钦敬王国维,对赵万里的身份或许有一定了解,所以当得知“镜”是赵万里之后颇感意外。从现有资料可知,1928年11月至12月,赵万里完成《馆藏善本书提要:辛稼轩词四卷(宋辛弃疾撰抄本)》等文[3],或许是由辛词而联想到顾随词,遂撰写了《评顾随〈味辛词〉》,指出顾随词在当时词坛别开一条新路:“直追稼轩,兼祧樵风,今之词人所不能为且不喜为者,乃见之于顾氏,亦可谓‘不同凡响’矣”[4]。赵万里特别推崇顾随的《八声甘州·哀济南》二阕,认为“慷慨激越,读之令人神往”,将二首词全部录入文中,还把顾随词与蒋春霖词相比较,认为“直有人工与天然之别”,并且得出结论“凡吾辈所欲言而不能如此言者,顾氏皆能言之,而不假色泽堆砌之巧……真切而有味,古今来词人,除朱希真外,实不多觐。”[4]赵万里自己也是词人,深知填词三昧,觉察到顾随能够写出一般作者所欲言而不能言者,具备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既能感之、又能写之的双重优点,故“真切而有味”。赵万里的评论颇短小,在《文学副刊》中只占据了小小一角,并不显眼,同一期中还刊发了长文《英国宗教寓言小说作者彭衍诞生三百年纪念》及其他短文,但在一定程度上却发挥了抛砖引玉的作用,引起了读者和编者对顾随词的注意。顾随在致卢伯屏的信中曾言:“此间学生本不知弟又出版《味辛词》,昨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中见有人作文赞扬‘味辛’,遂有思一读者。祈兄再寄下十册,以便分配。”[5]可见《大公报》的传播效应很快,使顾随的词名不胫而走。
大约半年之后,1929年6月3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73期刊发了“余生”的评论《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作者实为副刊主编吴宓。此文堪称洋洋大文,占了此期文学副刊整个版面,这种情况在文学副刊很少见。吴宓在6月3日这一天刊发这篇评论,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有意,这似与王国维有着一些微妙联系。吴宓曾担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任,与王国维、陈寅恪等建立了深厚友谊。1927年6月王国维投湖自尽前,曾在遗嘱中写明“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王国维去世之后,吴宓内心一直有着深切怀念之情。王国维去世当年,吴宓还未兼职《大公报》,《大公报》对王国维去世并没有特别重视,只刊发了一则短小消息,还有6月8日“艺林版”刊发了仲莹的一首七绝追悼小诗。1928年,吴宓兼任《大公报·文学副刊》主编之后,在王国维逝世一周年专设纪念号,以连续三期(6月4日第22期、6月11日第23期、6月18日第24期)的版面来刊发评论王国维的文章,并在报刊中声明:
六月二日,为王国维先生(静安)逝世周年纪念,本刊特撰文综括论述王先生之学术思想,目如下:(一)王静安先生与晚清思想界(第二十二期)(二)王静安先生之文学批评(第二十三期)(三)王静安先生之考证学(第二十四期)。[6]
《大公报》对王国维逝世一周年的纪念可以说颇为隆重。1929年6月,王国维去世二周年时,吴宓刊发了《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文章在开端说:“顾君词之佳处,镜君评《味辛词》文中已言之明确”,可见他确实关注到“镜”的文章。吴宓在评论中强调“以新材料入旧格律,合浪漫之感情与古典之艺术,此乃唯一之正途”的文学主张,以顾随词为例来说明该主张的正确性,并针对当时词坛,如王鹏运、郑文焯、文廷式、况周颐、朱祖谋诸氏所填之词,“仅能代表遗老而不能代表此外各种人之思想感情经验”,而顾随作为“后起之少年词人”“清新劲健”,“处处入以新材料”,“真挚深切、浑脱流利,语语若自我心中爬剔而出者也”[7],有着诸位大词人所没有的优点。吴宓对顾随词中镕铸的新材料进行了详细分析:一曰爱国伤时之心,二曰生活劳忙之苦,三曰浪漫之情趣,四曰现代人之心理。在分析第二条时,他举例顾随的《风入松》“中年如此无聊赖,是堪怜、还是堪嫌。索性吐丝作茧”,触发了他心中对王国维的哀悼之情,文中说:
吾人读此,顿忆王国维先生(静安)以蚕喻己身并喻一般人生之诗,其词旨至为悲苦。该诗已录登本副刊第二十二期《王静安先生与晚清思想界》文中,今不重录。王先生词中有句云:“坐觉亡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盖王先生少时心境已甚消沉悲苦,殁后人始有知之者。王先生之词,不但意境高超,自然浑成,且深含人生哲理,是真能以新材料入旧格律者之好榜样,造诣复绝,而数近世词人者多不及王先生,殆以其词名为考据之学所掩乎?今当王先生自沉于颐和园二周年之期,吾人因读顾君词,不禁又哀悼王先生矣。[7]
由此处评论可见,吴宓选在6月3日这一天刊发此文,一方面是出于对顾随词的赞赏,另一方面暗含着怀念追悼王国维之意。吴宓将顾随词纳入到近代自黄遵宪以来“以新材料入旧格律”的诗词革新序列中,将顾随视为王国维之后的承继者。既突出了顾随词的艺术特点,又指出了顾随词的渊源②。
一周之后,《大公报·文学副刊》第74期刊载《罗素评现代人之心理》一文,在按语中,吴宓再次以顾随词切入:“本副刊第七十三期《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篇中,曾约略叙述现代人(以知识人阶级为主)之心理……”[8],引入对罗素心理学的介绍。同时,在这一期,吴宓刊发了十首落花诗追悼王国维,其中九首是他本人所作,一首是王国维的学生刘盼遂所作。吴宓在序中说:“古今人所为落花诗,盖皆感伤身世……近读王静安先生临殁旧扇诗,由是兴感,遂以成咏,亦自道其志而已。”[9]在诗后,吴宓又加按语:“右诗虽系旧体,然实表示现代人之心理……此诗及左录二诗,均作于民国十七年六月王静安先生(国维)逝世一周年之时(参阅本副刊第二十二、三、四各期王静安先生逝世周年纪念文)。今正当二周年之期,以类相从,故并录之,编者识。”[9]可见,这一期与前一期同有追悼王国维之意,只是一显一隐而已。
《大公报》位居民国四大报刊之一,有一定影响力,吴宓的文章一出,引发了文化界对顾随词的广泛关注。顾随本人更是“不胜惭惶”,很多人给他写信索要词集,以至供不应求。这一切完全出乎顾随的意料,如他在致《大公报·文学副刊》的信中所言:“随之为词,自写其胸中所欲言而已,此外即在所不计,亦非所敢计。至与近世文坛诸作家,争一日之短长,则尤非素心。”[10]顾随对于词向来是“信吾意读之,亦信吾意写之而已”,最初并无心在报刊上发表,却因为报刊传播而受到大家的关注。顾随曾在诗中对友人说自己“一事成名长短句”[11]373,《大公报·文学副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在吴宓评论顾随词之后,《大公报·文学副刊》多次刊登顾随词作,笔者按时间顺序整理如下:
1929年12月9日(第一百期):《临江仙》(散步闲扶小杖)、《贺新郎·圆明园中苇塘弥望皆是》(多少消闲意)、《南乡子·游西山》(三十有三年);
1930年8月11日(第一百三十五期):《定风波·仿六一把酒花前之作》,一组词共五首全录,《临江仙·游圆明园》(眼看重阳又过);
1930 年9 月1 日(第一百三十八期):《卜算子》(荒草漫荒原)、《采桑子》(赤栏桥畔同携手)、《踏莎行》(万屋堆银)、《浣溪沙》(花自西飞水自东)、《减字木兰花》(人间无路)、《灼灼花》(不是豪情废);
1930年9月8日(第一百三十九期):《临江仙·西沽看桃花》(此地曾经小住)、《贺新郎》(赋恨终何益)、《千秋岁》(独来独往)、《木兰花慢·赠煤黑子》(策疲驴过市)、《鹊桥仙》(试舒皓腕)、《江神子》(去年此际两心知);
1930年9月15日(第一百四十期):《好事近》(灯火伴空斋)、《沁园春·漳猗以诗来索近代》(莫色苍茫)、《浣溪沙》(课罢归来一盏茶)、《贺新郎》(又是寒冬矣)、《浣溪沙》(豌豆荚成麦穗齐)等。
笔者查阅顾随词集,发现这些作品并非出自之前刊印的《无病词》《味辛词》,而是属于顾随将要刊印的第三册词集《荒原词》,说明《荒原词》中大部分作品是先在报刊上发表,然后再结为词集。
顾随词大部分都是在吴宓主持《文学副刊》时所刊发,因二人词学观念有相合之处。同时,顾随的《八声甘州》(怕今宵无处解雕鞍)等词也刊登在吴宓主编的另一刊物《学衡杂志》中(按:顾词发表于《学衡》1929年7月第七十期,同一期还刊发了萧涤非、吴宓等人的诗词作品)。1930年8月到1931年9月,吴宓游欧一年,顾随词在《大公报·文学副刊》的刊载告一段落。顾随词在《大公报》的连载,使其词在平津文化界有了较高知名度,受到读者关注,一位名芸生的读者曾致信报社寻问顾随词集情况,《大公报·文学副刊》回复说:“顾随君之词集,原印五百部,分散早将罄尽。闻北平琉璃厂师范大学门房曾有代售,价则未详。顾君现任燕京大学教授,尊处直接函询顾君,或可得其究竟。”[12]《无病词》《味辛词》等词集刊印500册,如果没有报刊这一传播途径,只能在师友群中小范围传播,难以被社会上广大读者了解。报刊传播范围广、速度快、效力持久,以《大公报》而言,面向全国发行,日均销售几万份,有着一般书籍不能比拟的传播优势,词集刊印与报刊传播二者相结合,成就了“苦水词人”。
顾随词通过报刊这一大众传媒扩大了传播范围,较为广泛地影响到社会、学校等文化界受众。顾之京认为“这不啻为‘顾君’之词做了一次强势的‘广告’”[13],这种评论是有道理的,但这只是报刊传播为顾随词带来的表层效应,其深层次影响更值得我们注意。
传播学认为,“除了作为信息的传递外,传播还应该与现实有更紧密的关系,可以构建共同体,形成共同的价值观,等等。”[14]2赵万里、吴宓等人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中的评论明确了顾随词的优点为表现自我情感、真挚深切、清新劲健、明白晓畅;指出顾随词的远源来自于辛稼轩、朱希真,近源则是王国维的“以新材料入旧格律”,并将其定位为王国维之后的新秀词人,这些观点通过报刊传播被广大的读者们所认同,引发了有共同文学趣味者的共鸣,生发出更为深远的影响。
读者汪玉笙曾致信给《大公报·文学副刊》,批评当时词坛“多拟宋摩唐,无心制作,或则分韵拈题,难抒伟抱。总之吟风弄月之什,酬酢游宴之篇,譬如形骸粗具,气骨无存……”[15],对当时词坛的不满与吴宓相近。吴宓回复说:“所论老辈及新派作家之短长得失,至为精到。本副刊第七十三期《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篇中所言颇有足与尊论互相发明之处,尚希参阅。”[16]汪玉笙读了该评论及顾随词之后颇受感动而有所创作,《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九十四期刊发了他的一组词,第一首写道:“雨窗家报言,公园未成,愈益残破,因念顾随君词‘不是他乡胜故乡,故乡景物太荒凉’,不觉凄然欲泣,率和一章。 我亦生憎说故乡,一场秋雨一场凉(淮安俗语)。菊花可似去年黄。堪惜今年寥落甚,山残水胜野茫茫。碎虫零杵送重阳”[17],明显受到顾随词风影响。汪玉笙的《浣溪沙》(十月八日哀赤俄境内华侨)、《浣溪沙》(九日悼梁忠甲都连长张玉亭事见本日北平新晨报满州里通信)、《沁园春》(悼札兰诺尔死节旅长韩君光第十月六日)等,同样具有以新材料入旧格律的特点,而且关注时事,极具现实意义。如《浣溪沙》(十月八日哀赤俄境内华侨)其二:“一阵风来一阵腥,嚼穿龈血亦无灵。只能静待死神临。莫恨赤俄狱内死,为何不作赤俄民。被囚犹得异常人。(我国待俄犯以温室西餐,华人都难梦见)”[17],表现了俄国境内华侨的悲惨境况,谴责了国民政府的无能,积极主张反抗俄国列强侵略。1932年,汪玉笙又在《大公报·文学副刊》发表抗日之作《誓师辞》等,文白结合,成为《大公报》抗战文学的代表作之一。这些不能不说是顾随词引发的一种积极效应。
1929年秋,顾随受聘于燕京大学,进入北平高校文化圈,他的多首词作被平津多种校园报刊登载,从中可以看到顾随词在校园产生的影响。
首先,刊载顾词最多的是燕京大学《燕大月刊》,编者介绍说:“顾先生的词,已有人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上介绍过,而且赞誉过。用不着我赘谈。这里是由他要出版的《荒原词》中录下的几阕。如果要认识他的个性与作风时,要好是读他的《无病词》与《味辛词》。”[18]《燕大月刊》刊载顾词情况如下:
1929年第5卷第1、2期,刊登《南乡子》(三十又三年)、《南乡子》(难得是身闲);1930年第6卷第1期,刊登《临江仙·游圆明园》(眼看重阳又过)(散步闲扶短杖)、《浣溪沙》(一带高城一带山)、《沁园春》(踏遍郊原);1930年第6卷第2期,刊登《小桃红》(烛焰摇摇曳)、《踏莎行》(万屋堆银)、《鹊桥仙》(早晨也雾)、《浣溪沙》(花自西飞)。(按:以上皆属顾随的第三本词集《荒原词》)
1932 年第9 卷第2 期,刊登《水龙吟》(立春日自西郊入城)、《浣溪沙》(日日春风似虎狂)、《水调歌头》(平津车上)、《鹧鸪天》(女燕弥月为赋此词);1933 年第9 卷第3 期,刊登《临江仙》(万事尽输白发)、《临江仙》(几处明灯艳舞)、《鹧鸪天》(旧日居郊爱醉眠)、《菩萨蛮》(拥炉反复思往事)、《浣溪沙》(满酌蒲桃泛夜光)等。(按:这些词后被收入顾随的第四本词集《留春词》)
其次,燕京大学国文学会创办的《睿湖》、清华大学的《清华周刊》等也曾刊登顾随词,如《清华周刊》1930年第34卷第7期刊发顾随《鹧鸪天》(说到人生剑已鸣),同期还有郑骞等人的多首诗词。
顾随词在报刊中的广泛传播,使其第三本词集《荒原词》1930年冬刊印之后,受到校园读者的关注与评论。如清华大学朱保雄在1931年《清华中国文学会月刊》第1卷第3期刊发了评论《读顾羡季先生荒原词》,该刊物被吴组缃称为当时清华唯一一本纯粹的文艺刊物;河北工业学院梁品如在1932年《工业年刊》第2期刊发评论《评荒原词》。可以说,1930年前后的平津校园与文化界有一股顾随词热,从杨敏如回忆中的一个细节可以得到进一步印证。杨敏如2009年提到八十年前,她在天津中西女中念初二,课间几何老师曾在黑板上写几句词:“少岁吟诗,中岁填词。把牢骚、徒作谈资”,给她留下深刻印象③,读大学后她发现这首词正是顾随《无病词》中的《行香子》,可见顾词在当时校园受到一些年轻人的喜爱。
在平津校园中,顾随词还影响到身边的朋友及学生,郑骞即是较为明显的一位。郑骞出生于1906年,比顾随年轻9岁,1929年在河北女师学院任教,与顾随为同事,曾自印《永阴集》。其词作往往与顾随词同载于《大公报》《女师季刊》《清华周刊》等报刊中,且时有与顾随的唱和之作。如1929年天津《女师季刊》第2期中既有顾随的作品又有郑骞的18 首词作,其中二首是赠给顾随的。《思佳客·赠顾羡季》中“不只飘零碧海滨,空山身世逐年新”隐括了顾随的词句,《踏莎行·又赠》中“自家若不去安排,身心更没安排处”[19],明显是学顾词的风格。再如1930年《清华周刊》第7期同样刊载了顾随与郑骞的词。燕大朱保雄注意到二者之间风格相近,在《读顾羡季先生〈荒原词〉》中说:“文王二氏,顾羡季与其友郑因百先生俱极倾倒,承其流别”[20],认为顾羡季与郑因百(骞)属于同一流派,与当时所谓的“正统派”截然不同。
另外,顾随词的报刊传播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始终与顾随词集以及他的课堂教学共存互动,对于与顾随有接触的师生产生的影响更为直接。据《燕京新闻》中相关信息可知,顾随在燕京大学任教时,1939年他的学生杨敏如、戚国淦等30多人成立了词曲研究会,聘请顾随、郑骞等为顾问,二人经常同时出席研究会活动。后来,杨敏如离开北平到抗战区,得到了顾随的支持并赠一首词给她,让她终生难忘。戚国淦在回忆中还提到顾随词《鹧鸪天》(不是新来怯凭栏)中的爱国情怀感人至深,河清有日的坚定信念令人倍受鼓舞。
刊印《荒原词》之后,顾随曾屡次表明自己将不再填词,但却不能真正地摒弃填词爱好。第五种词集《积木词》计划刊印之后,顾随请俞平伯为序,此篇《积木词序》被刊登在《词学季刊》1936年第3卷第2期“词林文苑”栏目中。《词学季刊》1933 年4 月在上海创刊,由龙沐勋(龙榆生)编辑,民智书局发行,是一种词学专刊。刊载《积木词序》的这期,还刊载了龙沐勋、夏承焘、缪钺、夏敬观、叶恭绰等人的研究文章,从中可以看到顾随与同时代的词人们共处于报刊建构的文化空间中,可惜《积木词》因故未正式刊印,使这次交流未能深入进行,颇为遗憾,但顾随《无病词》《味辛词》《荒原词》等在报刊中的传播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报刊具有载体、媒介和文本三位一体的特点,为作者、读者及编者提供了一个可以直接交流的平台,从而构成一个隐性的文化空间。顾随词具有善融今古、真实表现自我、反映社会现实等鲜明风格,此风格在《大公报》中屡次被提起,以至于人们在评论其他词人时,往往会与顾词相比较。如胡宛春1931年在《评声越诗词录》中说:“往岁,吾友浦君江清,尝示余冀南顾随君所作《无病词》《味辛词》两册,颇喜其新颖,而于作者之性情面目,能表现无余。盖学稼轩而笔稍弱,于樵歌为近。惟篇幅略嫌草率,加以工力,不难独树一帜,与声越词虽面目不同,而各有其特色,前途造诣,正未可量也。余既喜声越词,复得见顾君之作,幸何如也。”[21]将徐震堮(字声越)词与顾词相比,得出各有特色的结论。再如1931 年《大公报·文学副刊》介绍美国毕莲女士(Anna Matilaa Bille)《碎瓦集》(Broken Tiles)时说:“骆驼一篇,写北平之骆驼,可与本刊昔登顾随君咏骆驼词比较。外此各篇,亦富色泽及情趣”[22],将毕莲女士的骆驼诗与顾随写骆驼的词《贺新郎》(又是寒冬矣)相比。一直到1948年,云圻在《大公报·图书周刊》评论黎锦熙的《劭西诗存》时还说:“吾友顾羡季先生(随)之为词,亦善融今古;而黎先生此集,似与之息息相关矣。”[23]可以说,顾随词鲜明的特点对诗词界产生了较为持久的影响,甚至成为当时人评论诗词的一个准则,一个不容忽视的参照。
抗战胜利后,顾随《倦驼庵稼轩词说》《倦驼庵东坡词说》等在1947 年天津《民国日报》连载,《民国日报》《大公报》《益世报》与《申报》并称为民国“四大报”,可以想见顾随词说产生的影响颇广。周汝昌曾说:“过去,提起顾先生来,就说是词人,特别是早年,在北京的文化界,教育界,一提苦水词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24]即是针对20世纪30至40年代的情形而言,这一说法并非夸张,只是学界一直没有相关资料作为凭据,而且周氏作为顾氏弟子,不免让人觉得有夸张之嫌,实际上并非夸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顾随也一直有词作刊发在报刊中,依然是文化界颇有盛名的词人和教授,
通过顾随词的报刊传播,我们可以看到顾随词产生的文化生态。报刊传播将顾随词置于一个开放性的文化空间中。翻阅刊载顾词的报刊就会发现,顾词始终与新文学的小说、散文、诗歌以及翻译文学处于同一刊物甚至同一版面中。顾随之名往往与鲁迅、周作人、吴宓、俞平伯、冯至、朱自清、废名、赵景深等人置于同一刊物中,这是其词产生影响的文化环境,所以顾词天然地与时代风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梁品如在《评荒原词》中所说:“各种主义,交互为用”,“其表现自我,与纯粹写实,则又得力于鲁迅、启明两先生之薪传;至其以晚唐之字面,骨干,而参以西洋之意境,风格者,则又似受秋明词人之影响矣。”[25]指出顾随词受到鲁迅、周作人、沈尹默等的影响,同时具有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象征主义、神秘主义等多种因素。当然,将这一切新元素和谐地融到小词中,正体现出顾随所具有的创新与创造能力。
另外,报刊具有时效性,顾随各阶段刊发在报刊上的词作基本都是新作,对文化界及社会所产生的隐性影响也须注意。顾随深受鲁迅精神影响,其词作中多有鲁迅作品的痕迹,无形中也承继了鲁迅的战斗精神[26],顾随词的报刊传播在一定意义上弘扬了这种坚强有力的精神。鲁迅《热风》中曾言:“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27]顾随在《采桑子》中写:“一个流萤。自放微光暗处明。”[11]71鲁迅在《野草》中写:“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28]顾随在《卜算子》中写:“荒草漫荒原,从没人经过。夜半谁将火种来,引起熊熊火。”[11]71鲁迅认识到青年们的弱点,反对不平、愤慨、怨恨,在《华盖集·杂感》中批评呻吟、叹息、哭泣、哀求,一切无用:“至于神经衰弱,其实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当作宝贝了,我的可敬爱而讨厌的朋友呀!”[29]52顾随在《采桑子》中说:“不要无聊。不要牢骚。不要伤春泪似潮。”[11]73鲁迅重视当下的人间生活,反对各种形式的逃避现实,在《华盖集·杂感》中说:“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29]52又在《华盖集续编》中表明对天堂的厌腻:“我本来不大喜欢下地狱……现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四时皆春,一年到头请你看桃花,你想够多么乏味?即使那桃花有车轮般大,也只能在初上去的时候,暂时吃惊,决不会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的。”[29]392顾随在词中也表现重视人间现实、反对逃避到桃源及天堂的思想,如《味辛词》中《水调歌头·留别》:
收汝眼中泪,且听我高歌。人云愁似江水,不道着愁魔。长笑避秦失计。空向桃花源里,世世老烟蓑。悲戚料应少,欢乐也无多。 人间事,须人作,莫蹉跎。也知难得如意,如意便如何。试问倘无缺憾,难道只需温暖,岁月任消磨。歌罢我行矣,夕日照寒波。[11]47
顾随在词中劝人们收起眼泪,战胜愁魔,面对现实,桃花源里的人虽然没有烦恼,但也没有真正的欢乐。立足人间并努力扎实地工作,不蹉跎光阴、不消磨心志才是正道。由此可见,顾随对鲁迅作品中的精神及意象都有一种呼应。
当顾随《荒原词》等作品在《大公报》等报刊中刊载时,正是鲁迅作品盛行的时代。有时顾随还会与鲁迅同时出现在同一期刊物中,如《燕大月刊》1929年第5卷第1、2期,既刊登了顾随的词,又刊载了鲁迅的画像和介绍(按:“现代中国文学家汇志”栏)。从整个文化生态来看,顾随词中的战斗精神与鲁迅作品会形成一种微妙的“互为文本”关系,从而对文坛和社会产生积极影响。天津梁品如即认识到顾随《荒原词》与鲁迅精神的相通之处,具有“入世思想,现代精神”,“《采桑子》之‘不要无聊,不要牢骚,不要伤春泪似潮。’《鹧鸪天》之‘敢向西风怨别离!’《定风波》之‘莫对佳花还坠泪’……则一扫旧日文人伤离,怨别,陨泣,忏情之熟调”[25],具有坚强向上的力量,而梁品如后来则走上了一条革命道路。
从报刊传播不仅可以看到顾词产生的文化生态,还可以看到其词风发生变化的深层原因。可以说,报刊传播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顾随的词风。1937年至1945年,抗日战争期间,北平文化界人士纷纷南下,顾随因家累滞留在沦陷的北平。在此特殊时期,顾随仍有多首词作见于北平的多种报刊中。一是北平汇文中学创办的小型综合性文艺月刊《覆瓿》,该刊创于1939年,是当时北平较有影响力的学生刊物之一。刊物中所载基本都是属于新文学的小说、散文和诗歌,在1940年一月号,却以近乎整版的篇幅登载了顾随的14首词,题名《霰集词》④。学界对《霰集词》已多有讨论,明确其中寄托了顾随的爱国之情,也注意到该词集与前期《无病词》《味辛词》发扬显露、率真清健的特点相比,风格大为不同。叶嘉莹认为一是因为顾随曾追和模仿五代词,二是因为他在沦陷区受日伪的压制,这些都有一定道理,但还有一个被忽视的重要原因,即报刊传播为顾随词带来的影响。在沦陷期间,他的词还公然刊登在大众报刊中,必定要采用深曲婉转的表现手法,以免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从而使其词别具了一种难言之隐与深情远韵。在这样的环境下,顾随在词中以相思之情抒发对故国的思念,如《浣溪沙》“年年此际倍相思”,《清平乐》“相思老尽丹枫”,《蝶恋花》“一别三年,谙尽愁滋味”,《玉楼春》“相思最苦却难拚”等;以含蕴婉约的形式表现了国土沦陷的悲哀,如《鹧鸪天》“又牵当日别离情,一生也任愁中度”,《减字木兰花》“借问行人何处去。不信行人尚有家,心上眉间多少恨”,《眼儿媚》“伤心何限,赤阑桥畔,碧瓦楼前。严妆和泪无人见,强理旧眉残。纵翻新谱,不同新月,不似遥山”等,以女子的坚贞表达对祖国的忠贞及对光复的期盼。
传播学认为“传播可以形成共同的集体表征,并维系起一个文化系统”[14]2,在整个社会环境里发挥重要作用。抗战期间,顾随词在报刊传播中以隐曲的形式表现了坚贞的爱国情怀,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形成共同的集体情感认同、发挥维系文化系统及宣传抗战精神的作用。迫于环境的压迫,北平的爱国之士多以比兴寄托的方式来抒发爱国之情、亡国之恨与抗战之志。1942年顾随在北平刊物《雅言》中曾刊发海棠诗《春来病躯迫生,殊鲜暇晷,深有感于宋人卖花担上看春光之语,四月十五日援庵前辈召观司铎书院海棠,亦以俗冗未到,次日因用东坡定慧院东海棠诗韵重赋长句》(人言道心如枯木)(按:这首诗很长,《顾随全集》中还未见收录,是一首佚诗),同一期中还有辅仁同仁的多首海棠诗,文化界对辅仁大学组织海棠诗社以文抗战的深意,可谓心存默契。诗词是表达和凝聚民族精神力量的一种有力载体,在抗战时期发挥了特殊作用。1943年龙沐勋在南京主编的《同声月刊》第3卷第9期中,也刊载了顾随的《临江仙》(重向赤栏桥下过)、《浣溪沙》(梦未成时酒半醒)等词作,这二首词出自《留春词》(1934年),表面上看是表现离别相思,实际上亦是以相思表现对故国的忠贞不渝,如《临江仙》“多少临分珍重意,此言常记心头”,《浣溪沙》“香印烧残心样字,霜华减尽鬓边青”等,寄寓着沦陷区人们对祖国深沉坚贞的热爱,对抗战胜利的期待以及光复祖国的信念。
综上所述,通过对顾随词在民国报刊传播过程及影响的梳理,让我们从新的视角运用新的材料,更加清楚地了解到顾随词的传播细节,展现顾随与吴宓、王国维、鲁迅、赵万里、郑骞等学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在平津校园、文化界及社会中产生的影响,明确顾随词所处的文化生态环境,理解其词风转变的深层原因及其词中蕴含的深层意蕴。
[注 释]
①这一项资料最早是河北大学赵林涛教授发现的,参见赵林涛:《顾随求学经历考证》,《中华读书报》2022年1月5日。
②顾随在词中融入对人间的关注及人生的思考等,对王国维的词及词学多有继承,参见李云:《试论顾随对王国维词的继承和发展》,《泰山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
③杨敏如的回忆请参见《我与恩师顾随先生的“缘”》,马玉娟、赵林涛主编:《师者顾随》,河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2页。
④同一版面中还登有一首现代小诗《水畔》,参见《覆瓿》,1940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