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号楼

2024-05-14 09:18:39王选
散文 2024年4期
关键词:尘土楼道护栏

王选

有人干咳不止。有人摸到瓷碗豁口。有人正敲打孩子,哭声唢呐一般,嘶哑,悲情。有人锁上铁皮门,撞击之声让整栋楼抖动。有人在长睡中醒来,日光煞白,如同置于窗台的白色药片和沾满枕巾的衰老。有人手机直播,唇红齿白,满脸脂粉,裸肩露胸,故作娇嗲之态。有人拧坏水龙头,手足无措。有人正在往门口贴换锁小广告……

东城壕二十八号楼。

这是午后,或者黄昏,又或者早晨。时间千篇一律,毫无意义。

有人钻进单元门洞。楼道漆黑,须喊叫一声或跺脚才能惊醒一只休眠的灯泡。节能灯,灯罩不翼而飞,只留灯头。光线昏黄,陈旧,沾满蛛网、灰尘,以及油腻之物。

借著光,能看清墙壁、台阶、护栏,以及每层楼中户人家的窗口。

墙壁原本粉刷过,多年过去,已泛黄,且斑驳,脱落。黑色广告,盖章一般烙在墙上,密密麻麻。网线、电视线、电线,蛛网一般挂在墙壁上,凌乱如麻,有些线头耷拉着。报纸箱、奶瓶箱、线盒,多已废弃,落满尘土,也塞着塑料袋、卫生纸、烟头。台阶由水泥砌成,人踩踏处,异常光亮,不曾落脚处,尘土和水渍织在一起。护栏呢,铁的,之前应是刷过红漆,铁和铁的焊接处还残存着红漆的痕迹。老楼,多老人,且多老兰州人。没有电梯,八层,层层步行。若腿脚不便,抓着护栏,三步一歇缓,犹如登天,胸口发出尖厉的啸音,似乎再用力,肺便要裂开缝隙。护栏被抓得多了,便显得光滑,有汗水和油渍包浆之感,灯下,竟是乌黑发光。

窗户里是厨房,玻璃上挖个洞,老式油烟机的塑料烟管伸出来,哼哧作响,油垢滴答。玻璃、窗台,被油污和尘土糊着,厨房里一片模糊。模糊,如同不期而至的沙尘暴,总是席卷而来,遮蔽一切,于是,天空模糊,楼房模糊,树木模糊,飘浮而来的面孔,更是模糊。

借着光,我还能看清一些东西。四楼,楼道中间的红轮椅。且叫它红轮椅吧,它的框架、轮子、扶手,均是黑色,轮椅上的帆布倒是红色。它刚买来时,应是大红。如今蒙着尘埃,红色暗淡下来。若无灯光,这红色,也是很难辨认的。

它被折叠起来,立在墙上。如一条老狗,毛色灰暗,靠在墙角,昏昏欲睡。

我住进二十八号楼时,它便在那里立着。我未来之前,它定然也在那里立着。立了多久,没几个人知道。它是谁的轮椅?没几个人知道。知道,也毫无意义。

就像我不知道靠着轮椅的那间屋子里住着什么人,知道也毫无意义。他们的灯,总是亮着。偶尔有厕所倒水的声响,哗啦——咕咚——水流声在下水管中淌到楼下。偶尔能见有人在厨房做饭,身影发虚,难以辨认。水油相见,四处溅开,刺啦有声,却闻不出来做的什么菜。屋里鲜有人语,枯寂、沉默、昏暗,如楼道中的灯光。

红轮椅就那样存在着。很长一段时间,它于我有了另外一层意义——标志。我住六楼,上楼看到红轮椅,便知已到四楼,再上两层,就是我的租屋。每层楼都面目相似,几无区别,好在有红色轮椅,它是一个标志。标志一个楼层,标志一栋旧楼的日常和未知,也标志一个不可见的人的残疾、病症和往事。

借着光,我还能看清一些东西。三楼,东边,一户房子。一扇绿漆大铁门,门上留有方框,报纸大小,框中用铁条焊着菱形图案。老式门,方框用来从屋里往外看,等同于防盗门的猫眼——自然,也能从外看到里面。老式门,自然是老心思,虽然设法防盗,但也敞开口子,坦诚相见,面目清晰,不如猫眼看人,好似来者皆为宵小之辈,遂拒之门外。

透过方框,可见里面的红漆木门。这跟我的租屋一样,铁门套木门,除个别住户改装了防盗门,其余大都如此。

一年四季,绿铁门锁着,红木门关着。门两侧贴着红对联。除了落着浮土,对联倒是艳红,字是印刷字,规矩、呆板,甚至冷漠。方框下面,贴着几张小纸条,上面有字。我也好奇,遂前去看过。

是暖气费催缴单。

从2014年开始欠费,直到2023年,九年,每年一千一百七十五元五角,共计一万零五百七十九元五角。单子上还写着每年供热时间五个月,“收费标准5.00元/月·㎡,请于2023年3月18日前缴费,可扫描二维码通过微信公众号进行缴费”。云云。

这让我不解。在我每天早出晚归的时间里,绿铁门一直锁着,红木门也一直关着,应是长期无人居住的空房。近十年了,这间房子一直没有缴暖气费,或许还将继续欠下去。门口沉积的尘土,已厚厚一层,没有落下一个脚印——无人进去过。九年了,它的主人呢?九年,那房子就那么每年白白热五个月。因是老楼,管道未经改造,供热公司自然无法停暖。这些年,供热公司的人每年都来贴一张单子,贴给一个不曾理会甚至不再存在的人。他们例行公事,几年后,或许已成了某种惯性。

不得而知。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得而知,就如四楼那玻璃背后模糊的人影。他们只给我留下红色轮椅,好似给出某种暗示。其实只是一室一厅的屋子,逼仄,堆满杂物,红色轮椅无处可去,遂顺手置于门口。它并没有暗示什么,只是我的某种自以为是罢了。

借着光,我还能看清一些东西。二楼,那个坐在台阶上的人头发蓬乱、灰白,久不梳洗,灯光下显得油腻不堪。黑夹克很旧了,两只衣兜掏出来,耷拉着,跟狗吐舌头一般。裤子也是黑色,裤裆拉链半开,露着灰色线裤,腰带一头从夹克下探出来,拖在身后,像一根肋骨。脚上是一双粉红拖鞋,沾满黑色污垢。

他把头埋在夹克衣襟里,难以看清。他就在第一级台阶上坐着,靠近护栏,另一侧留出空间,供人行走。他像一只茧,紧紧裹着自己。在昏暗的楼道中,他独自起着霉斑。但他也并非一成不变地枯坐,他也唱歌,总唱一首《黄河的水干了》,也只唱其中四句,无限循环——

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

修他妈的铁桥是做啥呢

早知道干妹妹的心变了

谈他妈的恋爱是做啥呢

他唱得并不好,嗓音低沉,如水底石块,没有韵律和节奏,如流水,波澜不惊。我很多次听过这首名叫《黄河的水干了》的歌,赵牧阳的版本,悲情、撕裂、疼痛、无助、怅然。这些他都没有唱出来,只是按照自己的调那么唱着,抑或说哼着,一遍遍,最后有些摇篮曲的味道了。

我不知道他是从何时起坐在台阶上唱歌的。但似乎有规律,每周一、三、五,上午。我上班时,总能看到他。

他应该是这层楼的住户。一层四户,至于到底是哪一家,我并不知晓。就如我不知晓三楼催缴单后面的事。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无从知晓,可知晓了又有何意义?这世界多是空白,而空白处又多是伤心事,不提也罢。

我就这么进出于东城壕二十八号楼,在六○三,一室一厅的老旧房屋里一个人生活。屋子破旧,墙皮脱落,我买了油漆,本想粉刷一番,可滚筒滚过,墙面潮湿,墙皮大片剥落,噼里啪啦落了满地满床,遂作罢。三个木门上本想喷漆,可劣质油漆味道异常刺鼻,让人恶心,胡乱喷了一两遍,遂作罢。墙上本想贴墙纸,倒是贴了一番,可墙纸黏性不够,加之墙壁多灰尘,边角总是翘起,遂也作罢。我不过是这屋子暂时的寄居者,图个落脚之处罢了,何必去修饰呢。

我就这么上下于楼道,听咳嗽声、哭喊声、撞击声、卖萌声、流水声……时间久了,我也便成了二十八号楼的一部分,陈旧、生锈,落满尘土。

我想这一切都会长久如此,不会改变了。就如同这日子,千篇一律,长短一致,冷暖相似。

可某一天黄昏,下班回到东城壕,钻进楼道,一边走,一边咳嗽跺脚试图吵醒楼道中的灯泡。我不知走了几层,感觉应该是六楼,站到门口却发现不对。我一时恍惚,分不清这是不是我租的房子。迟疑片刻,我还是从门上一些细节处辨认出这不是我租的房子。我租的房子,门口被我浮皮潦草地刷過几下,门框上没有太多开锁的小广告,那幅去年因要回家于腊月二十八提前贴上的对联已破损,等等。

我为什么会走错楼层呢?我已在这楼里生活了一年多了。

我下到一楼,重新走了一遍。到四楼,发现那把红色轮椅竟然不见了。没有标志,是我走错楼层的原因。它常年立在那里,再立下去,就要被尘土覆盖了。它突然消失了。消失于何时?因何而消失?是那个有腿疾的人痊愈了,是那个年迈需要轮椅的人过世了,是那户人家搬离了,是人家觉得碍事无用丢弃了,是被捡杂物的人提走了,又或是某个午夜它自己撑开轮子摇摇晃晃下楼梯逃离了……

我无法判断一辆闲置的红色轮椅的去向,正如我无法判断那厨房里不再做饭的人影去了哪里。

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的,还有三楼。那门上的催缴单。一年了,它一直贴在那里。绿门,白纸,黑字,红章。时间一久,它成了门的一部分,似乎生了根,似乎那扇门上就该贴一张单子。

如今单子不翼而飞,而门依旧锁着,未见有人出进的踪迹。它消失于何时?因何而消失?是自行剥落被人扫走,是房主缴了费用撕了单子,是被顽童揭去,是有人觉着碍眼故意剥掉,是有人顺手撕下以作吐痰之用而后团成疙瘩扔掉了,是有人要记东西扯过来写好后带走了,又或是它从门上挣脱下来自己去了缴费大厅,是它从门框里翻进去查看屋内究竟有没有主人,九年了,它失去最后一丝耐心了……

不知道,我只是确定它不在了。门在那里发着呆,胸口没了纸条,很是突兀,甚至虚幻、飘忽。

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的,还有二楼,那个定期坐在台阶上偶尔唱歌的人。有次我下楼,出小区,发现忘了拿东西,又折回去取,那个人刚好坐下。他欠欠身,给我让出了通过的空间,而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并不苍老,虽然眼角堆着皱纹。只是短粗的络腮胡子久不打理,如割过的麦茬一般,直愣愣戳着。他的面色黑而红,如焦糖一般。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苦,如药一般熬了很久,开始浓稠起来。再熬,便要焦干了。

有一天下楼时,我突然想起好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我想,可能过几天,他又会出来,坐于此,哼他的《黄河的水干了》。可是并没有,他再未出现。

他如同另一粒尘土,黑色的尘土,在二楼楼道飘着飘着,便没了踪迹。

他消失于何时?因何而消失?是他离开这里去别处生活了,是发生了意外已离世了,是躺在床上再也无力起来了,是租的房子到期后走掉了,是在某个正午离家出走去流浪了,又或是他把自己丢掉了,是像一滴水那般被黄河带走了,还是压根就不曾存在过,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后来,我上下楼梯,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我心里颇为失落,好像是我把他弄丢了一般。那台阶空着,似乎不曾有人坐过。我依然还会想起他哼的歌,低沉而散淡,如众生头顶的光阴——

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

修他妈的铁桥是做啥呢

早知道干妹妹的心变了

谈他妈的恋爱是做啥呢

黄河,并未干;妹妹,心有所属;至于那个人,不知所终。

这世间多是不知所终的事。我站在楼道里,没有制造声响,灯黑着,楼道漆黑,我也是黑的,我是黑的一部分。如果某一刻灯亮了,我或许也将从此不知所终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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