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白
黑皮大哥
他的皮肤是那种不能仅用“黑”来形容的黑,他的皮肤黑得深浅不一,黑得没有规矩。如果他掉进了煤灰里,找他的人肯定一眼就能找到。他会比煤灰更黑,黑得发亮和粗糙。他的肤色黑,实在找不出一点遗传学的依据。我和他是同学,见过他的父母和妹妹。他们肤色都很正常,甚至比普通人还白一点。尤其是他母亲,现在已是六十大几的人了,依然腰板挺直,风韵犹存。他的母亲不仅是他和他妹妹的母亲,还是另一个女孩子的母亲。他的母亲在我们毕业前,改嫁给了后来我们服务的公司的一个干部,并生下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长大后也成了我们的同事,我们都叫她细妹。
我们校长是海军潜艇退役艇长,认为甚高甚大甚黑的他,毕业后要解决个人问题会是个难题。所以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校长拉了我们几个班委去散步,让我们在和卫校、师范学校搞活动时关照关照,多带他去。我们每次都带他去,只是我们这老兄,嘴倒是不笨,讲的却全是街道、江湖上的话,我们都听得别扭,人家女孩子就更不愿意听了。更要命的是他不但黑,那双手,也粗糙得跟树皮差不多。每每伸手要帮人家忙,人家一般都会吓得猛地把手缩回去,从来没有过握住人家柔荑的记录。后来快要毕业了,他老兄不算急,我们想想却觉得不对头。大家同学一场,平时没少在他们家吃,真担心他老兄上船后要打一辈子光棍儿。如果是那样,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商量了一晚,决定由钢笔字已颇有架势的高佬记录,大家口述,连夜炮制七封情书,分七天,寄给老江的一个笔友。那年头时兴交笔友,喜欢画画的老江的笔友不太远,是一个乡镇的小学语文老师。老江和笔友交往了一年多,虽然没任何进展,但现在要贡献出来,还是心如刀绞。所以兄弟们都佩服老江高风亮节,阿高还为此去楼下买了烧酒回来,大家一边口述一边喝,弄了一晚,天亮后,寄了第一封出去,才各自睡觉,白天的课不上了,集体旷课。老江的笔友收到七封文采飞扬、胡说八道的情书后,很快就同意在约定的日子与黑黑的他见面了。说来也巧,他们见面那天,竟然风雨交加。我们都以为不成了,天意如此。后来据他讲,他们见了面没到五分钟,雨就如同倾盆,他们俩沿着四五里长的老街骑楼,来来回回走了两趟,事情就成了。至于怎么个成法,我们也懒得问,成了就好。这对活宝刚结婚那几年,为家计,为赌钱,为跑船,十天半个月不回来,见了面隔天就吵架。后来生了一个女孩,又生了一个男孩,慢慢也就懒得吵了。吵架少了之后,已辞去小学老师工作的他老婆就有心情看守他了。他老婆接送他打麻将,扫桌子,拉他回家,给他买书,守着他复习考试。考来考去考了几年,他今年终于把船长证书考到手了。船长和水手的工资相差五六倍。这样一来,很多人的老婆就不得不佩服他老婆的长远眼光了,说他人黑是黑了点,但一个船长黑点有什么关系。船长的脸皮如果白得像个小白脸,反倒不太像话了。
考上了船长的他,干的其实还是大副的活儿。刚考上船长,不跟班一年半载,谁放心把值一两千万的船交给他?而且他这人大大咧咧的,不多历练,也真不行。
他当客船的大副有三年了。当大副这些年隔天跑海南,在海南待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有一次,我跟他们船去海南,等船上的客人走完,同船的同学便说上街走走。三个人刚走到码头大门外,同学便把我带到大门左侧的一家擦鞋的小店,说擦了鞋再去喝茶。擦就擦。两个同学把我压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招呼:“大嫂,来,他是老夫,擦擦。”一个三十多岁的海南女人朝他们俩笑笑,一边擦鞋一边和站在边上的他们俩聊天。擦完我的,他们俩的鞋也一一给擦了,临了同学给了三十块钱。出了门,我问:“这里擦鞋这么贵?”他们俩乐了,说:“不贵,不贵,她是黑大嫂啊!”原来老黑常在这里擦鞋,擦着擦着,就擦出意思了。老黑于是常常帮衬有四个小孩的她,比如到交学费的时候,擦一双鞋,给一百二百的。后来人家那只会喝酒赌钱的老公听到传言,不乐意了,跑到船上闹过两次,老黑便就不太好意思去店里擦鞋了。他不好意思,兄弟们会做人的啊,就这样,大嫂便成了大家的大嫂。大嫂是爽快人,兄弟们来擦鞋,一图聊得开心,二来也有意帮帮她,她感恩,兄弟们到她这儿擦鞋,碰上没吃早餐的,她立马从边上的早餐店捧一碗回来。
晚上回到船上,我告诉老黑,早上去擦鞋了。
他老兄一脸尴尬,笑得跟哭差不多,五官都挪动连接到一块儿了,只有那牙齿,白亮白亮,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前生是个政治家
赵来进海校纯粹是一场误会。毕业之后,他不但一天船都没上过,甚至连海员证都没办。也就是说,即便是名义上的海员,他也没有当过一天。他有理由这样做。赵来是我们班少有的领导子弟,他父亲是退休副县长,两个哥哥也都是领导,一个是粮食局副局长,一个是组织部的科长。
读书那时,大家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是多少也知道一点世事,于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到海校。我们觉得海校理所当然收容的是我们这样的教师子弟和平民孩子——海校不用交学费,还有专业补贴。而且,海校毕业之后,要从事的工作可不像火车司机那样可以经常回家,学航海,就是选择四处漂泊,选择背井离乡。当然,也没有谁专门去问他这个问题。毕竟那个时候,大家还没达到可以深入探讨生活的年龄。
赵来和我的铺位挨着,我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即是看书。但是看书和看书不一样。我喜欢的是文学艺术方面的,他喜欢的是历史和哲学类的。用他的话讲,文学艺术什么用也没有,无非是一些无病呻吟一些无聊的话。他同时多次强调:历史,只有历史才能开创历史;哲学,只有哲学才能升华哲学!
赵来毫不掩饰他对英雄人物的倾慕以及对官场的向往。他认为,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像曾國藩那样持一宗文卷指挥无数武官,而绝不能像项羽那样鲁莽和石达开那样走投无路。他认为“要么痛痛快快死,要么轰轰烈烈生”,那是跑江湖的不入流活法。
我是从小镇来的,家父虽然是小学校长,家里也有几本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藏书,但毕竟有限,平时家里往来的大多是平头百姓。不像赵来他们家,自小耳濡目染那么多。尽管如此,也不妨碍我们睡觉前躺在床上的交流,毕竟文史哲多少有些联系。再说,他不和我交流,也找不到其他的人了。一个喜欢讲古论今的人,找不到听他吹嘘的人,多么无聊啊。喜欢阅读的人在我们班上不算少,但是大多读的都是《读者》和《青年文摘》一类,没多少话题,何况,我们俩的床挨着,聊起来比较方便。
赵来对历史的看法固执得不行,不容别人有异议。比如他认为秦始皇是必须要烧书的,不烧书,他就只是一个小君侯,成不了始皇帝,那是一个老大应该做的,不但没有错,而且非常对。不烧书,他的王位就坐不了几天,哪朝哪代的帝王都概莫能外。我们当然不同意他的观点了,自小到大,按我们接受的教育,秦始皇烧书若是对的话,那真是要逆天了。那晚,在整个寝室的口诛中,赵来始终笑容可掬。末了,他严肃地指出我们太幼稚,不懂历史,不懂世事,不懂什么叫运用和维护权力。他同时指出,我们以后是要因此付出代价并吃尽苦头的。
后来,没如他所言,我们班的人虽说都没什么甜头尝,倒也谈不上受过多大的苦难。身边的人,特别是和那些低级船员相比,我们的待遇和道路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让我们有些意外的是,熟读史书的赵来,却没能避免苦难对他的考验。
赵来还没毕业,家里就为他在粮食局设好了一个位置。我们都以为他会在其父兄的指引下,沿着哥哥们的足迹,在若干年后的某一天,走上领导岗位。很遗憾,粮食局在我们毕业后不久就进行裁改,正好那个时候赵来的大哥又出了事,赵来一下子成了没人接收的闲杂人员。于是赵来开始跟着人做生意。说是生意,其实就是走私:从越南那边偷运橡胶,偷运一块一百斤的橡胶赚一百元钱左右。人家一般自己开摩托车到北仑河边运,一天可以偷运一块,赚一百元。他是出钱买,然后请人运,五五分成,所以赵来一天比别人多赚五六倍。赚了第一桶金的赵来,开始和别人合伙做边贸,据说第一船煤就赚了五十多万。我们班同学孙富荣的船当时帮赵来他们运煤,据他讲,船超载得跟潜水艇差不多,水面离水线最多十厘米。孙富荣讲,赵来的保镖是个甚高甚大的北方人,站在赵来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赵来才是打工仔。趙来上船验货,会先给船长一条“三五”,然后其他人不管职位高低,见者有份,每人一包,之后再发茶水费、议事。
赵来生意做得多大我们不知道,反正开的是凌志车,晚上不回家,住酒店,身上穿的是梦特娇,脚下踏的是老人头。而那时我们工资一个月才多少?五百多。开船一个月,除了工资,如果额外得一千几百元的茶水费,大家就高兴得不得了。
赵来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之所以走麦城,是因为他的船超载太多了。有一次,他请的船,在一个秋天的午夜,刚刚驶出越南的小码头,沿着海岸线驶着驶着,突然就搁浅了,驳船右底舱被撞出一个大洞,装得跟潜水艇差不多的驳船,两个大货舱一下子涌进了大量海水,船体倾斜三十多度。黑乎乎的煤,全倒进了海里。
走麦城之后,赵来改行做了两年车生意。他们那里紧挨着友谊关。日本靓车通过越南进来,一辆差不多可以赚十万。据赵来讲,这也算是边贸。在赵来做了一年车生意之后,我们公司的船也开始参与运输日本小轿车。那时,我已调到公司办公室工作,当时我的工作几乎与行政无关,实际上只有两件事:一是参加值夜班,在码头守车;二是在船返母港时上船慰问船员。那时公司的码头、仓库、过道,全是车。手臂上套着红袖章的公司各部门人员和穿军装、警服的人日夜穿梭其间。有时觉得怪怪的:这到底是船公司码头呢,还是军事重地?
赵来之所以做车的生意,是因为他大哥又重出江湖做了边贸局的负责人,朝里有人好做事。考到海关缉私船工作的同学、赵来的老乡老高后来告诉我,赵来在他们老家那边做边贸生意,讲话还是算数的。据老高偷偷讲,他们单位有个别领导也帮赵来打下手。
赵来在我们班的同学中属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同学聚会有时参加,有时不参加。当然,没有人问他生意做得怎么样,大家都明白,做生意这事,人家不讲,也就不必问了。参加同学聚会的赵来还是抽烟,而且抽得比原来还猛。本来一米六二的身材,因了瘦,也显得有些苍老。虽然如此,气势还在,聊起人生况味,赵来讲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前生是个政治家,今世做个小老板。”
赵来的情况大概如此,钱赚了不少,身体尚好,但只开花不结果,结了几次婚,还没有小孩。我们劝他领养一个,他说再等等。这一等,人就过四五十了。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