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森
读古诗词,自然会遇到字的读音问题。不认识的冷僻字其实比较好办,查一查字典就是了。我这里要说的是某些常见字的读音。
我在《论汉字的正音问题》(2005)一文中举過一例:
“簪”字,字典上的注音只有一个zān,可是请读一下杜甫的诗《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四个韵脚字“深、心、金、簪”,前三个字“深、心、金”押韵没有问题,读起来很顺口;但最后却冒出来一个“簪”字读zān,实在别扭。
其实,“簪”这个字有两个来历,一是侵韵侧吟切,折合今音当读zēn,还有一个是覃韵作含切,折合今音当读zān。这里用的显然是前者侵韵(“深、心、金”等字也都是来自侵韵),而我们今天的“标准音”zān却是来自后者覃韵。这个时候应当怎么读?我们以为,既然是读诗,当然要讲究韵律,这首诗里的“簪”字,无论是从古音还是从今音来看,今天都应当读zēn。字典里面也应该收一个读zēn的音,可以注明“旧读”或“又读”。
又如苏轼的《江城子》中“忘”字的读音: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的韵脚字有“茫、量、忘、凉、霜、乡、窗、妆、行、冈”等字。
如果用普通话读这首词,韵脚字只有“忘”字读去声,其他几个韵脚字全都是平声(阴平或阳平),你不觉得有点别扭而心存疑问吗?
我们来查一查韵书吧。集韵平声阳韵有个“忘”字,“说文不识也,武方切”。集韵出自北宋,记录的是当时早已广泛使用的文字读音。原来,苏轼这里用的就是平声的“忘”字。这首词的韵脚字全是平声。这里的“忘”字普通话读阳平也许更合适,至少不能算错。
再举几个例子。
李清照的《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溜”字在口语中通常都读阴平调,如“没下班就溜了”“敌人半夜里溜了”。百度上好几个朗读者,也把“袜刬金钗溜”的溜字读阴平。
其实,“溜”字是去声字,广韵去声宥韵力救切“水溜”。这里读去声顺理成章,和谐自然,不必照口语中读阴平。
再看柳永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押的是去声韵。但是其中“访”和“饷”两个韵脚字,我们平时都是读上声。但是查一查韵书,“访”字原是去声字,漾韵敷亮切“访谋也”,“饷”字也是去声漾韵字,式亮切“饷馈”。这两个字在这里当然应该读去声,读上声实在有点不自然不和谐。
那么,口语中怎么办呢?也读去声吗?访问读成“放问”?晌午读成“上午”?那当然没有必要,口语中仍然应该依俗从众读上声,否则人家要说你读错别字了。习非成是,这是一条很难扳倒的规律。
“看”字是最常用的字。普通话有两个读音,一是阴平调:看守、看管、看护……;另一个是去声调:看见、看书、看到……平声用得少一些,去声天天都在用。
可是在读古诗词时,读平声的机会却相当多,而且多是用于“看见、看书、看到”这些意思的时候。
这里有两种情况。一是用作律诗律绝的韵脚字:
青鸟殷勤为探看(李商隐)
常得君王带笑看(李白)
夜半挑灯更细看(陆游)
头未梳成不许看(袁枚)
律诗律绝押平声韵,韵脚字读平声,这是应该恪守的底线。
另一种情况是,受所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限制,“看”字在“二四六”的位置时,与其他两个字平仄相间:
却看妻子愁何在(杜甫)
遥看瀑布挂前川(李白)
横看成岭侧成峰(苏轼)
晓看天色暮看云(唐寅)
眼乱行看择婿车(苏轼)
草色遥看近却无(韩愈)
上述诗句中的“看”字,古音都读平声,普通话都应该读阴平。
顺便提一下,“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条规则,原则上是应该严格遵循的,如果偶尔出现例外,那就是所谓“失替”。可是今天的人们,不要说遵循,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往往会把“却看妻子愁何在”等例句中的“看”字读成去声。长久下去,这条规则恐怕会名存实亡。
再举个例子吧。白居易的《对酒》诗:
蜗牛角上争何事,
石火光中寄此身。
随贫随富且欢乐,
不开口笑是痴人。
第三句中的“随贫随富”,在百度的诸多条目中,大多数都误作“随富随贫”,只有少数是“随贫随富”。意思当然一样,但“随富随贫且欢乐”平仄就不对了,可见“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条规则将来真有消亡的可能。说到底,“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红楼梦》林黛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