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导引】作为严肃文学作家,余华因为一张照片,被网友称为“潦草小狗”。在不少读者的心目中,余华说话幽默风趣,金句频出,是个不折不扣的“段子手”,更被年轻读者冠以“文化圈顶流”的名号。对于时不时在网络走红的各类头衔昵称,余华欣然接受。他在感慨时下新媒体发达的同时,也乐于见到文学通过多元的传播途径受到人们的喜爱。
互联网上,我们更常看见的是“年轻人为什么xxx”这样堪称歹毒的热搜。“年轻人”之后还要跟个“为什么”,就像是整个社会对“年轻人”这个群体发出了质问。我们习惯了看见高高在上的主流言论对“丧”“佛系”“躺平”与“摆烂”“摸鱼”的批评,此时作家余华就成了一股清流,他用幽默直率的话语唤起了年轻一代的强烈共鸣。
“爹味”说教早已过时。人们厌倦了那种以长辈和专家自居,忽视社会存在的客观问题,一味地指责年轻人的“权威专家”。原本大家印象中刻板的作家形象,在余华出其不意的话语里被逐渐消解,“网红”余华的形象也随着他越来越多的金句而变得清晰。他以足够权威的身份成了年轻人的互联网“嘴替”,向人們展示了一个在作品中充满冷峻,在现实中却毫不严肃的文学大家。
余华从来不会因为沉溺于宏大叙事而忘记个体细微的苦难,他深知生活的不易,他会对网友们说“上香也是一种上进”。他清楚时代的变化,讲当年和现在的差异——“我们那个时代,没有那个末位淘汰,没有非升即走,哪怕在卷的过程中我失败了,我也就是原地不动而已,但是我不会出局。现在有出局这么一个风险,所以为什么现在的那些年轻人,他们的压力那么大”。余华说自己“躺平”的底气主要来源“那是一个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的年代”,累了就可以休息,养精蓄锐,继续奋斗便能收获新希望。可如今已经很难这样轻松地工作了。余华也理解为什么很多年轻人脱不下“孔乙己的长衫”。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唯一能解决这个的办法,就是我们的经济必须马上恢复,继续回到原来高速发展的轨道上。”
他的文字就像他的为人,真诚而深刻。他是最理解苦难的人之一,但是他从不让你沉溺于痛苦。他用自己的话语告诉我们,即使在苦难中,我们也能找到健康的自己。
【附文】
余华与“潦草小狗”:将网红作为一种方法
李瑞峰
作家余华,创作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可以放进文学史的作品,是严肃文学的代表。
网红余华,段子不断,自称靠《活着》“活着”,在韩国搞讲座又因“潦草小狗”再次出圈。整场讲座,句句爆梗,笑点频出。随后的签售会,无论是喝开水烫了嘴,还是将书迷要求的“暴富”签成“抱负”,无疑都坐实了余华作为“在逃喜剧人”的身份。
面对部分韩国网友“鲁迅第一,余华第二,莫言第三”的排名,余华喊道:“我完全同意。”
在这个严肃文学显得有些冷清的时代,网络世界却流传着太多关于余华的传说。苏童在《我在岛屿读书》第二季节目中称他和莫言都是“大网红”,此言不虚。
某种程度上,余华的急智和妙语,恰好应和了这个时代和网友们的情绪,我们也需要一个这样的“网红”余华。而另一个不轻易示人的余华,或许只能从他的文字中得以窥见。
讲述余华的两种方式
是的,关于余华,有两种讲述方式。
见于正史的、传统的讲述方式大概是这样的:余华,生于1960年,浙江海盐人。父母皆为医生。幼时,余华经常出没于太平间睡午觉。死亡和病人家属的哭声,于他只是“家常便饭”,更在多年后培育了他手术刀般冷峻的笔法和对人间苦难的反复书写。
1978年,两度高考落榜的余华,入当地卫生院做牙医。不久便厌倦行医,萌生写作的念头。“我的一生,不应该就这样度过了。我应该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命运,就是写作。”
彼时,他主动搜集《人民文学》,研读文章句法和标点符号的使用;直接向大师取经:川端康成、鲁迅、博尔赫斯、威廉·福克纳、卡夫卡等都曾向他教授写作之道。
余华极善读书,并将其内化为自己的书写技巧。五年时间,他一边读写,一边拔了近万颗牙齿,终于在1983年发表多部短篇,一炮而红。
1987年,余华在《北京文学》《收获》等重要刊物发表《十八岁出门远行》《四月三日事件》等短篇小说,确立其先锋作家的地位;同年,赴鲁迅文学院进修,与莫言成为同窗好友。
《在细雨中呼喊》开启了他的长篇写作生涯,1992年发表的《活着》,频获中国及国际各类文学奖项,并被张艺谋改编成同名电影。从此,余华从先锋作家跃升为国民作家,之后又接连发表《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等多部大作,成为当代中国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这种叙述方式过于严肃呆板,置之于网络世界,恐怕多数人会皱着眉头,略掉这条信息。倘若将“网红”作为一种方法,重新讲述余华的人生履历,读者收获的将是另一种叙事效果。
人类的口腔,“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余华在多个场合和访谈中谈到他的写作缘起,厌倦口腔里的乏味风景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诱因还是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整天在街上瞎晃,无所事事的样子羡煞了余华。
他问道,你们为什么不上班?人家说,在街上闲逛就是上班。
余华为了调入文化馆——那个不上班,不工作,自由自在的地方——下定决心写小说。等他如愿后,第一天到文化馆报到,故意迟到两小时,结果竟然是第一个到的。“我心想,这地方来对了。”
比较两个说法:“寄望文学改变命运”和“为了‘躺平选择文学”,显然后者才更受网络和年轻网友们欢迎。
在贾樟柯导演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余华作为演员出镜,谈及自己的创作往事。他说,《北京文学》的编辑找他改稿,希望他将其中一篇小说的结尾改得光明一些。余华回答:“改!只要能发表,别说结尾了,我从头到尾都给你改光明!”这种坦率,让观众觉得“真实”。
1998年,余华、莫言、苏童和王朔,结伴去意大利参加文学论坛,议题是“我为什么写作”。余华首次提起上述的缘起。莫言的答案是为了买皮鞋。王朔的理由也“不靠谱”。只有“纯洁”的苏童是因为热爱文学才开始写作。
余华说,苏童听了他们的稿子,死活不愿意登台念自己的稿子。“因为他觉得自己写的很丢脸。”苏童也说:“我太蠢了,应该跟你们一样,瞎编!”
“瞎编”的成分肯定是有的。余华后来也说羡慕“文化馆”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只是大家更愿意相信和接受这个说法。至于当初被拒稿的失落与写作的煎熬,比如先锋时期的他,迷恋死亡和暴力叙事,以致“精神都快要崩溃了”,类似这样的表达不再袒露。他将脆弱藏起,换以幽默示人。
同时,他也不愿意沉湎于《活着》等作品带来的荣耀。在《朗读者》中,他说评论家赞扬他语言简洁,“那是因为我认识的字少。”坐在他对面的董卿起初错愕,旋即会心一笑。
这个“一笑”,也是无数读者、书迷和网友的“笑”。网红和作家的双重身份并行不悖,诸君各取所需。余华却始终是那个余华。
“网红”语言,一种美好的游戏
有时,“网红”不是一种实指,而是一种语言范式,即通过俏皮诙谐的、避重就轻的、契合网络传播规律的,以及含有某种“意味”的语言解构或重塑某个议题。余华深谙此道,甚至可谓高手。
前段时间,《在细雨中呼喊》推出新版,余华与董宇辉就此展开一场对谈。余华类似“我当时怎么会把孤独写得那么好”的玩笑话,引发大量网友点赞转发。
余华的“玩笑”背后埋藏了自己真实的童年。小时候,作为医生的父母很忙,经常把余华和哥哥反锁在家。兄弟俩只能通过二楼的窗户凝望外面。有时,余华闯祸,会躲到野地,等父亲来找。有一次,他躲得太久,以致睡着,醒来后走回家,发现父亲还在医院做手术。
在他30岁那年,书写少年孙光林时,那些童年的阴影以文学的方式回归,并转化为令人绝望的孤独,最终促成了《在细雨中呼喊》。只是余华用“网红”式的自夸,将真实的孤独包裹起来,代之以侃侃而谈。因为作品已经写下一切。
余华和董宇辉的对话还提到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余华因而谈起影响他一生的写作理念,就是“把老人写成老人,把大海写成大海”。这句话看起来是“废话文学”,实则是余华对写作的感悟:不要被“象征”绑架写作,只要能“写出一个活生生的老人来,我就很成功了”。
类似这样的“废话文学”之前还有。曾有位外国记者问余华:“法国作家和中国作家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余华答道:“最大的区别就是法国作家用法语写作,中国作家用中文写作。”
看似“废话”,但一国语言及文学自有其独特的景观,直接评判二者只会失之虚妄和刻板,以禅语似的“废话”来回应,正确的同时又避开了争议,这就是余华对“网红”语言的应用。
当董宇辉和余华聊到“朋友”的话题,余华兴致盎然地讲起旧日趣事。他提到了史铁生。众多友人去史铁生家打牌。一方快要落败时,史铁生加入,反败为胜,爽朗的笑声盈荡满屋。
对网友来说,很多有趣的史铁生轶事都是余华讲的。最有名的当数1990年,余华、莫言、刘震云把史铁生扛上火车,跑去沈阳文学院给学生讲课,顺便参加了一场校园足球赛。眼看要输了,几人把史铁生安置在守门员位置。余华还威胁学生:“你们一脚踢到史铁生身上,他很可能被你们踢死。”之后,球门再未被攻破。
《我在岛屿读书》也多次提及史铁生。有一次,西川无意间提到了“轮椅”。余华突然神情落寞,喃喃道:“铁生已经不在了,铁生不在了。”
余华总忘不了史铁生。因为他是一个至纯至善之人,一个也许被苦难遮蔽其文学光芒的文坛巨子。
在他眼里,史铁生大概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健康”。而史铁生也在1991年发表的《我二十一岁那年》中回应了这份情谊:“二十一岁末尾,双腿背叛了我,我没死,全靠友谊。”
余华从不苦大仇深地追忆史铁生,而是在嬉笑与深情中,一再地为其“招魂”,令读者不忘那位一直浴火的大师。
当然,当下余华最“出名”的朋友还属莫言。两人互相代对方签名的故事(余華也经常代史铁生签名),北师大同窗时的写作往事,以及在《我在岛屿读书》第二季的语言交锋和日常相处,频频令读者为两人的“相爱相杀”感到“笑死”。
成为“大网红”的余华,将这种网红式语言,当成一场美好的游戏。借此,他可以在面对自己的作品和不宜轻易判断的话题时,置身于争议之外。既是作品,就交由读者和时间评判;同时,又能从严肃和光环中脱身,展示寻常人的情感与情绪,而不必产生任何身份焦虑和思想负担。
他提前解构自己,用温情或具有禅理的妙语,令自己可以游刃有余于网络和现实两个世界。他敛藏童年的孤独、写作的艰辛和对朋友的怀念,转以博人一笑。
如同病魔缠身的史铁生,有多苦有多难,余华知道,但他愿意说出的,更多的是史铁生成为守门员的趣事和赢牌的大笑。这是余华的选择。
“喜剧人余华”背后的另一张面孔
余华能成为“大网红”,一者是他自身的智慧和对“网红”语言的灵活创造,再者也离不开对时代和年轻人的呼应。
比如前段时间热议的“躺平”。一些专家批评当今年轻人渴望“躺平”是不思进取。余华直言:“我的最终目标就是‘躺平。”当别的同学打牌喝酒时,他一个人在家里写作,“就是为了过上一种不被闹钟吵醒的生活”。
还有前段时间,李佳琦直播带货时,对网友说:“有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这么多年了工资涨没涨,有没有认真工作?”对此,有网友挖出余华早些年的访谈。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只要努力工作,保持上进,就能得到回报;而现在“时代变了”,嚷着努力工作就会得到回报的,都是鸡汤,“那个已经不是事实了”。
这番话并非贬低努力的价值,而是在变相地指出,时代语境复杂,要多体谅年轻人的不易;甚至隐含了一种批评,希望社会能够创造一条努力就能换来回报的清晰路径。
余华种种“深得人心”的言论,并非对热点话题的追逐。更多的是早些年的访谈及作品,被时下的网友们翻出来,当作一种“代言”,用以回应某些来自外界的苛责。
他之所以成为“大网红”,离不开网友们尤其是年轻一代的读者粉丝,对他的敬重和推崇。关键是,余华的清醒和幽默一以贯之。他贵为文学大师,却从不好为人师。多年来,他一直在践行一条理念:不要轻易教训年轻人。
如此有“仁人之心”的作家,将他奉为网络红人,是年轻一代主动且必要的选择。
但仍需警惕一点,即莫言在《我在岛屿读书》中,回忆童庆炳对他和余华的一句提醒:“你们不要妄自菲薄,不要为了现场效果贬低自己。将来人家看的是文字。”
网络的狂欢终究如璀璨一瞬的烟火,唯有留下真金般的文字,才能经受岁月的侵蚀,抵抗历史的遗忘。
史铁生并不因病症不朽,令他永生的是《务虚笔记》,是《我与地坛》,是一切作品;余华亦如是,哪怕著作已等身,但绝不能让“网红”的风头盖过“作家”的本职。
当然,相信余华不会。因为我们能看见嘻嘻哈哈的“喜剧人”余华,也看得见那个疲倦和沉默的余华。
综艺节目《我在岛屿读书》中的喧嚣场面中,总会闪过一张陌生的面孔:那是由沉默、失神、茫然和似有所藏的深思,共同构造的一张面孔。这张面孔下的余华,不轻易示人,或许从他已经写下和即将完成的作品中,我们才能窥见这位“大网红”未曾说出的秘密。
(来源:“红星新文化”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