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仁标
《玩偶之家》创作于1879年,是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一部三幕剧代表作。它讲述娜拉为救丈夫海尔茂之命,瞒着他假冒垂危父亲的签名向柯洛克斯泰借钱。多年后,海尔茂升职,因不喜欢柯洛克斯泰当众对他称兄道弟、叫其小名等原因而开除了这个大学同学,后者以伪造字据罪要挟娜拉。海尔茂知情后大怒,指斥娜拉毁其前程。危机刚解除,他就立刻恢复了甜言蜜语。娜拉认清其真面目后,不甘心在家庭中的“玩偶”地位,最终断然出走。《统编版选择性必修》(中册)节选了该剧第三幕的主要内容。
《项链》创作于1884年,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代表作,曾为高中教材的传统篇目。故事讲述了小公务员路瓦栽的妻子玛蒂尔德为参加教育部长暨夫人家的晚会,向朋友借了一串钻石项链,凭借超群的风姿出尽了风头。不料,在回家途中项链不慎丢失,只得借钱买了新项链还给朋友。为了偿还债务,夫妻俩节衣缩食,整整劳苦了十年。最终,才知晓所借钻石项链竟是假的。
这两部作品的创作年代相近,所反映的家庭生活都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对妇女问题都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关切与探索;并且,对后来的文学创作都产生了长远而深刻的影响。如果在比较中探幽发微,可以发现许多新的意蕴。
一、特定社会与经历对作家创作的影响
19世纪70年代,欧洲工业革命进入新时期,为女性重回公共劳动提供了更多可能。易卜生创作《玩偶之家》时,正是挪威妇女解放运动高涨之时。此时的法国,资本主义进一步发展,资产阶级骄奢淫逸的生活和唯利是图的道德观影响到整个社会,追求享乐与虚荣成为一种社会风气。而走上经济舞台的小资产阶级与中产阶级,迫切需要得到相应的政治地位,他们以跻身上流社会为重要目标甚至是首要选择。
另一方面,自身的生活环境对其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易卜生经历过家庭破产,同时在药店当学徒时受人歧视。他表示:当时世界为革命思想所激荡,他跟那个小社会处于公开的战争状态;他的创作,一开始就同民主运动有着内在的联系。[1]莫泊桑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普法战争爆发时应征入伍。退伍后他先后在海军部和教育部任职,受其文学导师——著名作家福楼拜的影响很深。他们都对资本主义人性丧失的现实有清醒的认识,并勇敢地进行无情的批判以呼唤真正的人的回归,进而塑造出各具尊严与道德、情感与期盼的人物形象。不同的是,一个用戏剧的形式,主要通过对话的方式,成功运用“倒叙法”集中揭示真实的家庭关系与人物性格;一个用现代小说的形式,以“项链”为线索展开故事情节,除对话精彩外,更多采用细节与心理描写,并以出人意料的戏剧性结尾,使作品产生强烈的震撼人心的悲情效果。
二、在时代潮流中催发个性觉醒的阵痛
当时,欧洲女性普遍缺乏个体意识,她们只是工业社会下男性的附庸。易卜生开创了近代戏剧的新时代,对妇女个性觉醒与精神解放产生了巨大影响。娜拉最后那“砰”的一响的关门声,在觉醒和反抗中注定包含着许多深切的伤痛与无奈。这种伤痛与无奈也自然延续到玛蒂尔德的身上,并得到了新的反应。
(一)梦想与现实的冲撞
梦想往往很丰满,而现实常常很骨感,这种矛盾性激发的内心失落必然转化为一种生活冲突。在家庭中,理想的婚姻应以爱情为基础,而真正的爱情须建立在自由平等的基础上。作品中,无论是海尔茂和娜拉还是路瓦栽夫妇的婚姻,一开始都是一种交换关系:一方以中产阶级的物质与地位换取另一方的单纯、活泼、美丽、善良与优雅,并将她们束缚在家庭主妇的位置上。不同的是,前者的表现更加极端。
在《玩偶之家》里,海尔茂从不拿娜拉当大人,在一声声貌似关爱的“小鸟儿”“小松鼠”中,实际上只把妻子当成玩具。跟海尔茂结婚后,娜拉从“泥娃娃孩子”变成了“泥娃娃妻子”,从头到尾都处于被支配被摆布的地位。这种夫妻关系,只有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因为它没有最基本的尊重。娜拉与阮克医生倒更像精神上的恋人,彼此无拘无束,并有共同语言。她可以让阮克大夫看她的肉色丝袜,从“只许你看我的脚”到“别处也让看”,显得轻松又快乐。在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娜拉逐渐意识到问题所在,她的出走正是对现实婚姻重新审视后的决绝。
而在《项链》中,婚后的生活虽使玛蒂尔德很不满足,但丈夫毕竟对她关爱有加。为了让妻子体面地参加晚会,这个“俭省的书记”可以咬着牙拿出好不容易攒下的预备买猎枪的四百法郎给妻子做衣服;在玛蒂尔德没有首饰怕露穷酸相时,他主动帮她想出办法——到朋友那里去借。从他细心体贴与设身处地的周到表现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婚姻中已经不知不觉地渗透进了爱的因子,无论玛蒂尔德是否意识到这一点。
很难想象,长期缺乏爱情的滋润与相互之间的理解、包容与支持,婚姻可以持久地保鲜并得以提升。
(二)出走与复归的博弈
面对丈夫海尔茂的束缚,娜拉最终认清其真面目,抛弃“玩偶”身份,选择了反抗,成为一个独立、有主见的女性,积极追求自由与平等。她的觉醒不仅是个人的成长,也是对社会的挑战;不仅是女性自身的解放,也是对性别平等的呼唤,它推动着社会的进步。而玛蒂尔德则以沉迷于日常的“梦想”与晚会的“陶醉”来求得一时的精神解脱,又以十年艰辛的沉重代价完成了灵与肉的现实皈依。
“娜拉的出走”对我国作家有深刻的影响,鲁迅《伤逝》中的子君、茅盾《虹》中的梅女士、叶圣陶《倪焕之》中的金佩璋、杨沫《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等等。并且,面对出走还是回归,历来有许多莫衷一是的争论。1923年,鲁迅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的著名演讲《娜拉走后怎样》中说:“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然而,综观全剧,我倒觉得娜拉既不至于堕落,也不至于马上回来。她的不“堕落”,既缘于自身个性的倔强,也缘于丈夫病重时冒名签字时担当的勇气;既缘于被要挟时宁可自杀而不连累丈夫的单纯果敢,也缘于身边林丹太太这样已走向社会的职业女性的表率引领。娜拉也不会“马上回来”,因为她有独立谋生的基础。平时为了补贴家用,她会做针绣及抄写之类的工作,虽有时“累得不得了”,但“心里很痛快”。她终究不同于《伤逝》中的子君,子君雖然具有个性解放的思想,骨子里却仍受着封建思想的严重束缚,于是“只为了爱,盲目地爱,而将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了”。不但如此,娜拉在自己毅然决然改变时,还要求丈夫一同改变——“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这不仅是自尊自爱意识的觉醒,更是自立自强精神的崛起。而海尔茂在娜拉走后,心里也“闪出一个新希望”,这个容易为人疏忽的不经意的“突转”,无疑也是经历一阵短暂的激烈博弈后愿意面向新未来的预兆。
而玛蒂尔德经过一番“心灵出走”和短暂的虚荣满足后,付出了异常艰辛的代价。难能可贵的是,她并没有用美丽的资本与虚情假意去获取另一种生活,而是始终恪守做人的原则,维护着应有的自尊。她最终通过自立自强走向社会,实现了复归平静、真实而富有现实意义的生活。贫苦的磨炼改变了容貌,更改变了她的精神。玛蒂尔德是坚强的,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新生的玛蒂尔德也是幸运的,更是让人敬佩的。我们有理由相信,经历长期磨难与双方共同改变的阵痛而重获新生的男女主人公,在很大程度上也将成为许多像娜拉、玛蒂尔德那样的家庭成员的新的自觉选择。
三、在新旧交替中呼唤现代文明的降生
男权社会中,男人是家庭和社会的中心,女人的一切行为都受男人控制,其人格也由男人塑造。易卜生认为:“有两种精神法律、两种良心,一种存在于男人身上,而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存在于女人身上。男女互相不了解,但女人实际上是按照男人的法律受到制裁的。”[2]因此,在家庭生活中,夫妇关系只是以金钱和地位为中心的利害关系,完全谈不上感情与爱情。《项链》中如此,稍早些的《玩偶之家》更是如此。而现代文明无论是在家庭关系还是社会关系中,恰恰体现为多方面的协调与平衡、和谐与统一。
(一)责任与权利的纠结与平衡
责任与权利是相互依存的,责任与权利的对等和平衡是现代文明的重要标志。但在《玩偶之家》中并非如此。娜拉对丈夫博大无私。婚后第一年,海尔茂得了重病,境况十分艰难,她为及时救丈夫,同时为了省却给垂危父亲添麻烦而冒名签了字。为了不让丈夫感到不安和耻辱,她用稚嫩的肩膀独自承担起巨大的责任并坚守着这个秘密,这种无奈之举恰恰集中显示了她的善良本性。同時,娜拉在家庭中任劳任怨,对丈夫唯命是从,对子女尽职尽责。为了还债,她暗里从事劳苦工作并且省吃俭用,直到还清贷款丈夫都未曾觉察。但这种不求回报的付出,在男权中心思想拥护者的丈夫眼里却苍白无力,甚至完全被忽略了。在这里,娜拉只有单方面的责任付出而无实质性的权利回馈,而海尔茂看似愿意为妻子花钱,实际上完全操控家庭经济权,连妻子喜欢吃点杏仁甜饼干也要干涉,乃至信箱钥匙也“老是在他手里”,这就使得两者之间失去了平衡。面对危机与考验时,这种不平衡便一下子彻底显现。当债主以伪造签名要挟时,娜拉从坚强果敢变得不知所措。她这个不谙世事的“大孩子”竟想独自承担后果,甚至以自杀来避免牵连。海尔茂曾对娜拉说:“我常常盼望着有桩危险的事情威胁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然而,当他看完柯洛克斯泰揭发娜拉伪造签字借款的信,首先意识到的是他自己的名誉、地位受到威胁,竟丝毫不顾妻子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救治他的事实,像疯狗一样怒斥娜拉是一个“伪君子”“撒谎的人”“犯罪的人”“下贱女人”,“你把我一生的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甚至觉得娜拉的“无耻”行为会影响到孩子,警告她远离三个孩子。几分钟后,危机一过,海尔茂又说自己会像“保护从老鹰爪子底下救出的小鸽子一样”保护妻子,希望娜拉继续做他的“小松鼠”。“变色龙”般的嘴脸下隐藏着一个无比自私与丑陋的灵魂。
另一面,当愿望在现实中无法着陆,玛蒂尔德以“悲哀的感慨和狂乱的梦想”来填补由于“权利”的失衡而无法满足的虚荣心。《项链》中连用四段写她的“梦想”,十分细腻地展示了玛蒂尔德从物质到精神上的种种渴求。而当机会偶然降临,在部长夫妇的家庭晚会上,她“陶醉于自己的美貌胜过一切女宾,陶醉于成功的光荣,陶醉在人们对她的赞美和羡妒所形成的幸福的云雾里,陶醉在妇女们所认为最美满、最甜蜜的胜利里”。这里连用四个“陶醉”,将玛蒂尔德平时无法享受到的权利骤然堆聚于一身,将她陡然推向了快乐的顶峰。然而,当“权利”的享受超过极限,当虚荣已成“奢华”并达到无法承受其重时,便注定要付出更大的“责任”的代价。好在她的身后还有路瓦栽,这个平时不显山露水的男人,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他没有一句责怪,有的只有全身心的担当。玛蒂尔德是不幸的,但我想她同时也是幸运的。在这个过程中,她会发现身后其实有一个珍爱她的丈夫,她也终会明白责任与权利、付出与回报的平衡。玛蒂尔德“一下子显出了英雄气概,毅然决然打定了主意。他要偿还这笔可怕的债务,她便设法偿还”。她在挫折与磨难中走向了新生,一夜之间成长为一个令人钦佩与赞叹的“英雄”。这样的人既上得了天堂,也下得了地狱。“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就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命运之神为何如此诡异?偶然中有怎样的必然?凡此种种,都值得人们反复深思。
瓦尔特·本雅明认为,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呈现中把不可言宣和交流的事推向极致。囿于生活之繁复丰盈,小说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3]《项链》如此,作为戏剧经典的《玩偶之家》也是如此。
(二)契约与人情的矛盾与调和
娜拉出走的直接原因是她伪造病危的父亲的签名触犯了法律,最终将影响丈夫的工作与前程。虽然这一做法当初挽救了海尔茂的生命,但是这种符合情理的事情在当时的社会是不被允许的,更不会得到认同。因为,“在19世纪的欧洲,男女在法律上是不平等的,法律上存在严重的性别歧视。例如:已婚妇女没有财产权、已婚妇女向银行借贷要得到丈夫同意等”。[4]不单是娜拉,即便是柯洛克斯泰,也曾为了救妻子的命冒险签假名而弄得身败名裂,“在社会上到处难站脚”。由此可见,从根本上说,这是法律制度不合理的一面造成的,它对女性如此,对男性也是如此。当柯洛克斯泰说“法律不考虑动机”的时候,娜拉说“那么那一定是笨法律”,“我不信,难道法律不许女儿想法子让病得快死的父亲少受点烦恼吗?难道法律不许老婆搭救丈夫的性命吗?我不大懂法律,可是我想法律上总该有那样的条文允许人家做这些事”。后来她还说“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从某种意义上说,娜拉最终出走,也是对那种非人性、非道德的资本主义法律制度的强烈控诉,而她则是比那些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男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疑得更深、说得更透的觉醒者。
同样的矛盾在更早的莎士比亚剧本《威尼斯商人》中则表现得暗潮汹涌、刀光剑影。当面临是否遵守让夏洛克从安东尼奥身上割下一磅肉这一生死契约时,固守条文显然悖逆人性,而遵从人性则又似乎蔑视法律,以契约精神为准则的法庭最终还是选择了尊重契约。然而,智慧的鲍西娅却不动声色地将人情巧妙地融注其中,调解出了一个美满的结局。19世纪的西方,没有什么比婚姻的契约更神圣,即使在家庭中有着经济支配地位的大多数男人,也不能随意与妻子离婚,尽管海尔茂说“男人不能为他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但还“只有想法子怎么挽救、怎么遮盖、怎么维持这个残破的局面”,更不用说由妻子主动提出了。因此,娜拉的出走具有真正的划时代的意义,而林丹太太的温情则为柯洛克斯泰最终把借据还给娜拉,让她回归正路注入了动力。从这个意义上讲,勇敢而充满智慧的女人们将坚硬的法律变得富有人情味了。
同样,玛蒂尔德丢失项链欠下巨债后,也只有丈夫才能与各种放债人打交道,才有权签订各种债券与契约,而不能由妻子签订甚至也不需要夫妻双方共同签订。在这里,我们一方面应看到契约精神实质上已成为男人诚信地立足社会的最重要的基础;另一方面,更应看到由于它存在诸多不合情理之处,迫切需要进行根本性的改革。否则,在新的时代潮流下,它将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成为社会发展与文明进步的严重阻碍。
好的文学作品,其本质总是关注和弘扬人类的精神。越是优秀的作品,在这方面就表现得越有广度、深度与高度。易卜生揭示人生现实的困境,提出人类个性与精神的解放;莫泊桑在困境中探寻现实的解决之道,启发人们在经受艰苦的磨难之后实现精神的升华。其实,人性常常相通,新事本是旧事,不過表现形式有异罢了。在学习与经历的过程中,假如人们因此能获得身心的自由,进而明了什么是真正的自尊与自强、爱情与责任、奉献与回报,那便有了最难得的人生收获。
【参考文献】
[1]康林.借鉴与超越——《伤逝》与《玩偶之家》的比较[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9-10-28.
[2] [4]刘思佳.《玩偶之家》中娜拉悲剧的社会根源[J].戏剧之家,2016-04-23.
[3]瓦尔特·本雅明著,张旭东、王斑译,《启迪》[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7.
[本文系江苏省中小学教学研究第十四期立项课题“高中语文‘跨文化专题研讨学习任务群教学策略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立项编号:2021JY14-L20.]
(作者单位:江苏省宜兴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