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与和解:邵丽长篇小说《金枝》的研究

2024-05-10 06:58王玲玉
新楚文化 2024年6期
关键词:和解坚守金枝

王玲玉

【摘要】邵丽小说《金枝》讲述了上周村周家五代人的情感和命运,在书写家族往事的同时,也呈现了每个家族成员的命运遭际和成长历程,这是作家邵丽思考命运、思考生命的一次重要尝试。在《金枝》中,邵丽以悲悯的情怀、反思的目光书写了在时代和命运的裹挟下,周氏家族亲人间的逃离与伤痛,坚守与斗争,温暖与和解等多重情感心理以及生命体验。

【关键词】《金枝》;坚守;和解;亲情;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6-0031-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6.010

邵丽,中国当代女作家,她的写作始终面向现实,真诚地向生活发问、自我剖析。她的早期作品《迷离》《生活痕迹》等是对婚恋及两性间情感世界的探索;从《王跃进的生活质量》开始,她转向更多地关注社会、政治、文化等宏大主题,《明惠的圣诞》《第四十圈》《马兰花的等待》《刘万福案件》等作品体现了邵丽对底层的关注和思考。无论是对人心灵世界的探寻,还是对社会底层的观察,都与邵丽始终坚守现实主义写作的立场密切相关。

在小说《金枝》中,邵丽展示了处于中国历史巨变时期的上周村周家五代人的成长历程和情感变化,笔触涉及婚姻和两性情感的选择、家族命运与血缘亲情的传承以及对革命和历史的思考,更为重要的是展现了周家家族每个成员强大不屈的生命力和历经历史沧桑后的蜕变重生。

一、“逃离”与“伤痛”

“上周村的周老太家留不住男人”[1]36——在邵丽小说《金枝》中,周家三代男人都选择了逃离封建家庭投奔革命。从第一代祖父周同尧开始,与祖母生下一个儿子周秉正便离家出走参加革命;第二代周启明的父亲周秉正与周庞氏留下了几个儿女,便一直在外面读书,毕业之后去了重庆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第三代周启明在奶奶的胁迫下15岁便完成了包办婚姻娶了穗子。然而这并不是周启明想要的,随后便趁机出逃去投奔祖父周同尧参加革命。在周启明不知情的情况下,穗子为他生下了女儿栓妮子。革命胜利后,周启明成了县委书记,同时与人民公社女社长朱珠建立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儿女。作者在讲述的时候没有重点探寻男人出走后参加革命的故事,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周家三代男人的“逃离”给周家女性带来的“伤痛”。

(一)包办婚姻的受害者

在革命历史叙事中,一些知识分子反对包办婚姻,离家出走,追求进步,这始终是一个重要的切入点。然而《金枝》从女性叙事角度出发,重新审视了革命视野中反对包办婚姻的问题。在以往的革命历史作品中,知识分子往往深受包办婚姻的困扰,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而在小说《金枝》中,作家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一代代留守在上周村的周家女性:周家老太、周庞氏、穗子,她们被追求进步的丈夫们遗忘和抛弃,没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和情感体验,她们同样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周家女性挣扎落寞的一生是封建礼教毒害的结果,是周家男人懦弱自私造成的伤痛,同样也是自身性格带来的悲剧命运。作者用较多笔墨讲述了第三代留守在上周村周家的穗子的故事,穗子二十多岁嫁进周家,与周启明生活了半个多月便被抛弃,祖母劝穗子改嫁,她却坚持要等他回来,即使周启明提出离婚,穗子也是离婚不离家,等周启明回来成了穗子心中的执念。“她一日不改嫁,她就是扎在周启明心中的一根刺,就算等不回来他,她也不能让他好过,更不能让那个外面娶的女人好过。她在心里冷笑着。”[1]172当年八抬大轿抬来周家的新媳妇穗子,四十岁不到就变得像个小老太,在越积越多的怨恨里,一日日地刁蛮起来。穗子度过了煎熬痛苦的一生,也用她顽强的生命力忠诚地坚守了周家一生。在时代和革命的洪流下,周家三代男人反对包办婚姻,选择了“逃离”,却留给了周家女性一生的“伤痛”,作者对穗子故事的诠释,使我们聆听到了被忽视的历史深处旧时代女性绝望挣扎的声音。

(二)童年的创伤记忆

在小说《金枝》中,离家投奔革命的周家男人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形象,便是父亲形象。父亲这一角色在主体成长过程中的性格塑造,心理发育和情感认知等方面的发展都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童年时期父爱的残缺,以及父母间情感关系的恶化,都会对主体的成长产生直接的影响,造成长期的心理创伤。

对于栓妮子来说,父亲周启明在她的生命中永远处于缺席状态,栓妮子是在父亲周启明不知情的情况下出生的,即使周启明知道了也将她视为自己的耻辱,一直漠视她的存在。她的童年是幸运的,尽管亲生父亲周启明在栓妮子的生命中缺失,但是她也从庆凡大大那里获得了“父爱”,在上周村有奶奶、穗子、莲二婶子和庆凡大大的宠爱;她的童年也是不幸的,母亲穗子不让栓妮子上学,怕她以后也像自己的父亲周启明再也不回来;当穗子得知周启明娶了外面的女人,便把怨恨发泄到了自己的女儿栓妮子身上,她开始打骂栓妮子,栓妮子的童年在穗子的哭骂声中度过,仇恨的种子在栓妮子心中發芽,她恨抛弃她们母女的父亲周启明以及周家人,她也早早地学会看别人脸色行事,为了少挨打配合母亲演戏。栓妮子十三岁的时候,被庆凡大大第一次带去城里见自己的亲生父亲周启明,然而父亲对她的漠视和不挽留,使得栓妮子决定再也不原谅自己的父亲。即便栓妮子经常去父亲家,也只是被朱珠以客人的身份对待,未曾真正地融入城里这个家庭中,栓妮子的童年可以用书中的一句话概括:“她在两个家,两个世界之间艰难地泅渡。”[1]236

周语同是周启明在城里和另一个女人朱珠组建家庭后生下的女儿,她生活在一个有父亲和母亲的完整的家庭,但是对于周语同来说,那是一个极不安定、严重缺乏安全感的童年。两个哥哥嫉恨父亲对她的宠爱,一直捉弄她;因为家庭成分的复杂,周语同经常遭受校园暴力,被同学霸凌;父母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对她的恐惧和无助视而不见,这些都使得周语同感到委屈和孤独。后来栓妮子闯入了周语同的家,给这个家带来了拥挤和难堪,她的存在对于周语同全家来说是丑闻,是罪过。父亲“怕”栓妮子,母亲哥哥畏惧讨好栓妮子,她的到来“差不多毁掉了我全部的少年生活”[1]96。

周语同五岁之前在父亲那里备受宠爱,然而因为五岁时在报纸上乱画遭到了父亲的暴揍,“从此他将我——一个五岁的孩子视为犯过严重错误的人,再也不肯和我亲近。高度政治化的认知,让父亲心理严重变形,抑或可以说是变态”[1]133,在时代命运的裹挟下,父亲的心理严重扭曲,因为这个事件从此对周语同变得冷漠,让她确定自己被父亲“抛弃”,母亲朱珠也并未察觉到周语同内心世界的情感变化,“我被挨打后的羞耻心压迫着,一下子长大了十岁,脑门上生出细小的皱纹”[1]133,母亲的不关心,父亲的不疼爱,使得周语同的童年充满了敏感、孤独和绝望。

周语同和周栓妮同父异母,一脉两枝,她们都生活在亲情缺失的家庭中,她们的童年充满恐惧和不安定,童年痛苦和悲伤的经历,伴随着她们的成长以及影响她们今后的认知、情感和行为,扭曲的家庭关系和亲情教育的缺失则给她们留下了伤痛的童年记忆。

二、“坚守”与“斗争”

小说《金枝》中,周家三代男人的离家,留下的是周家女性代代坚守在上周村。祖父周同尧的妻子周家老太心气强健,几十年来把周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周秉正的妻子周庞氏一生信佛,超凡脱俗不问世事;周启明的妻子穗子是个不识字的小脚女人,孤寡落寞了一辈子,也守了周家一辈子。周启明在追求进步中建立了两个家庭,一脉两支,这就注定她们之间避免不了“斗争”,小说中主要讲述了穗子与朱珠的“斗争”以及周语同与栓妮子的“斗争”。

朱珠和穗子一辈子不曾见过几次面,却也较劲了一辈子。穗子用小布人咒朱珠,坚持留守在上周村的周家,以长媳的身份出席婆婆的葬礼,让朱珠没有办法回来上周村。她不改嫁,让女儿栓妮子经常去城里周启明家,她要一辈子成为周启明心中的一根刺,不让周启明和另一个女人朱珠好过。朱珠面对周庆凡带栓妮子来寻父亲时,她表现得比周启明更沉着冷静,热情地招待客人。得知丈夫的往事后,她开始打扮自己,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仿佛憋着气,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较着暗劲儿,那股暗处的力量让她警惕,也让她成长”[1]59;她不会像穗子一样闹,总是做事周全,热情招待栓妮子,从不打骂,却也一直把她当做客人,界限分明,不让她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她用她的智慧固守一个男人,通过一个男人固守一个家,通过一个家固守整个世界。她正是用她的隐忍,用她的智慧,不战而胜”[1]433。她们二人一个隐忍,一个刁蛮,她们的“斗争”是争夺在家族的存在感,争夺在这个家族的话语权,她们是彼此的另一面,用一辈子生命维护同一个目标。

“斗争”延续到了下一代周语同和栓妮子之间,童年时期栓妮子闯入周语同的家,整天吃喝玩乐,理直气壮地讨要东西,这让周语同的童年变得拥挤不堪,对栓妮子充满愤怒和厌弃,她也不断地对栓妮子进行反击。她们各自成家生子后,周栓妮的儿女学习成绩优异,都考上了大学,有所成就,这深深刺激到了周语同,于是她严格管束自己的女儿林树苗,对她寄予厚望,暗暗地与栓妮子较劲。在共同的父亲周启明死后,周语同才开始反思自己和周栓妮的关系,她们就像对方的镜像,一个来自乡村,一个生活在城市,一个强大,一个坚韧。但是她们的心理、行为都是一样的,她们拥有共同的父亲,属于同一个家族,“高低贵贱,谁胜谁负,最终的成败又有多少意义呢”[1]433,她们之间的“斗争”最终会因为血缘亲情而消散在历史尘埃中。

小说《金枝》中通过对女性之间的“斗争”的叙述,得以洞察到主体对身份认同的焦虑和强烈的个人意志。她们在“斗争”中掌握了生活的主动权,也在对方的身上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认知。

三、“温暖”与“和解”

在小说《金枝》中,周语同和周栓妮的“斗争”可以看作城市和乡村的对立。一个生活在城市,一个生活在乡村,城乡生活水平和文化心理的巨大差异,加剧了她们之间的冲突。生活在乡村的栓妮子贫穷、愚昧、粗糙,但也拥有土地给予的智慧与坚韧;生活在城市的周语同生活优渥、体面,具有优越感,却也充满了对生活的焦虑。栓妮子的儿女从小生活在农村,为了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从乡村进入城市,改变了自己和家庭的命运。同时,随着周栓妮的子女们从乡村转移到城市,周语同和周栓妮之间的“斗争”——城乡二元的对立也开始慢慢消解。正是她们的努力,让小姨周语同在她们身上看到了属于周家人的坚韧品格,周语同开始反思并且接纳了周栓妮和她的后代。在面对周河开、周雁来她们时,周语同为她们提供支持和帮助,或许是因为她们同样是周家的后代,她们的成就也属于周家的荣光。

与上一代不同的是,林树苗她们这一代并没有像她们的母亲一样继续“斗争”下去,没有人再介意过去的事情,她们可以平静地坐在一起讨论家族的往事,这是因为“通过读书,通过进入城市,她们这一代人已经远远离开了事件的中心,他们能够客观地看待他们共同的祖辈、父辈,能够在一起交流了”[1]474。她们认识到是战争和历史的无情,造就了家族的悲剧。但最终周家因为血缘亲情又黏合在一起,“他们都是父亲的骨血,他赋予他们同一个姓氏。不管她怎么抵触和挣扎,他们不也是一家人吗?”[1]475她们这一代人真正地从家族恩怨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

邵丽在叙述周家后代从乡村向城市迅速靠拢地过程中也进行了城市化反思,当初周启明逃离乡村来到城市,去世后却一定要回到上周村埋葬,这是因为对他来说乡村就是故土,只有回到故乡才有归属感。周栓妮的丈夫和儿女都去了城市,她却坚持要留在上周村,这是因为唯有在这块原始的土地,古老的村子里,她才能踏踏实实地活着。院子里的树木,村子后面的颍河见证了周家的荣辱兴衰,正是有了穗子和周栓妮在上周村的坚守,才为周家的人保有一片栖息之地,家族才拥有经久不衰、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或许邵丽想告诉我们的,便是周家几代人逃离、冲突、斗争,但最终都会回归到上周村——这个家族所在的故土,它承载了周家的兴衰,也庇护着周家的根脉,即使时代的洪流冲刷着每一个人,她们周家的支脉依旧会紧紧交错,枝繁叶茂。正是因为故土,因为亲情,周家家族的每一个人都会最终与生命和解。

四、结语

小说《金枝》中,邵丽从自身经验出发,通过周语同、周栓妮等不同的叙述视角,书写了一部周家家族史。小说对祖孙五代人命运遭际的思考让读者更加明了生命的意义,以及如何对待生命本身。与以往的经典家族小说不同,邵丽关注的重点不是家族的“外部”,而是家族本身,是坚守在家族内部的一代代女性。上周村周家的男性逃离家族,留守的女性从而成了家族中的支柱并相互斗争,争夺话语权。而家族命运又使她们紧密联结在一起,共同寻找家族的出路和生命的意義。作品最终呈现了在革命、历史、时代的冲击下,周家家族的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经历了亲人间的逃离、伤痛、斗争,最后在土地与亲情的黏合下实现了温暖与和解。周家家族每一个人的价值都得到了肯定,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努力,坚守、热爱,使得周家家族如同故乡的颍河,永远涌动着生命的活力。正如《金枝》中所说:“这个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没辜负这一生。”[1]416小说表达了邵丽关于如何对待生命,承受命运的思考,个体的生命历程中充满了脆弱和坚韧,唯有正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人与自然、故乡的联系,敬畏生命、敬畏故土、敬畏万物,与生活和解,才能共同抵达广阔浩瀚的生活。

参考文献:

[1]邵丽.金枝(全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2]刘宏志.邵丽小说研究[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

[3]李群,编著.邵丽、乔叶、计文君研究[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4]徐刚.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论家族内外的《金枝(全本)》[J].当代作家评论,2023(03):107-112.

[5]贺绍俊.回归土地和亲情——评邵丽的长篇小说《金枝》[J].当代作家评论,2023(03):102-106.

作者简介:

王玲玉,文学硕士,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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