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亦扬
摘要:在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激情》中,主人公格蕾丝在激情的刺激下选择出逃, 使得逃离成为其寻找自我、认识自我的开端。由此,小说看似完成了女性成长的主题叙事,但《激情》仅仅借用了成长小说的叙事结构,故事走向与传统成长小说渐行渐远,并未呈现理想中圆满成熟的结局。同时,《激情》也背离了成长小说的三项叙事要素,格蕾丝在主体意识上拒绝成长,引路人角色则助推其完成彻底的反叛,小说直至最后也没有明确揭示成长的结果,而是以开放性结局收束。这种反成长叙事方式不仅是对成长小说的颠覆,还昭示出女性实现真正成长的现实困境。
关键词:爱丽丝·门罗;成长小说;反成长;《激情》
每个人都必须与“成长”一词正面交锋,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它都是人类无法逃避的主题。在西方文学史上,成长小说也独立为一种常见的文学类型,并且有着深厚的传统。莫迪凯·马科斯在《什么是成长小说》一文中将其定义为:“成长小说展现的是青年主人公经历了某种切肤之痛的事件后,或改变了原有的世界观,或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或两者兼有。”[1]从这个层面上看,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激情》似乎与成长小说的定义相契合。主人公格蕾丝在经历了一次激情主导下的出逃以及由此引发的死亡事件之后,实现心灵的顿悟并改变了之前的人生决定。
但是,莫迪凯·马科斯在定义“成长”时强调:“这种改变将使他摆脱童年的天真,并最终把他引向一个真实而复杂的成人世界。”[2]由此可见,传统意义层面上的成长意味着社会化与成人化,成长小说的最终指向是通过种种经历而臻于个性的成熟,逐步消解幼稚与叛逆,融入社会所期待的价值观。①
反观《激情》中的主人公格蕾丝,她渴望学习,热爱阅读,希望成为一个有独立精神世界的女人。她的追求是幼稚、叛逆的,更是违背社会认同的,嫁给莫里才是符合大众期待的成长结果。但格蕾丝最后的选择不是顺从社会规约,而是争取自己心中定义的自由和幸福,实际上是在反叛当时社会既定的成长模式。因此,《激情》看似是成长小说,实为拒绝成长,主人公以反成长的姿态与社会抗争。
一、叙事结构对成长小说的借用
芮渝萍认为,成长小说的叙事结构有一个模式可遵循——“天真—诱惑—出走—迷惘—考验—失去天真—顿悟—认识人生和自我”[3]。从表层结构来看,《激情》中的反成长叙事借用了成长小说的叙事方式,也遵循了相似的结构模式,并且在此基础上构建了双线叙事。
小说的明线是格蕾丝在面对婚姻问题时充满困惑犹疑,迷惑之际在尼尔的诱惑下激情出逃,短暂出逃带来了她对个人问题的顿悟,格蕾丝最终借此明确了对婚姻的拒绝态度。暗线是格蕾丝在未来的人生规划上陷入迷惑,在莫里的诱惑下试图借助婚姻逃离编结藤椅的宿命,但在引发了特拉弗斯一家的变故后,她顿悟到婚姻并不是解救自我的出路,于是选择开始新的人生。婚姻问题与人生问题两相交织,使《激情》大体延续了成长小说的结构模式。格蕾丝通过经历人生路上的短暂插曲,实现了个人价值观的形成与人生意义的确定。
但在叙事走向上,《激情》却与传统成长小说渐行渐远,最终呈现出截然相反的情节走向。格蕾丝虽然经历一番曲折磨砺,但并没有按照社会观念预设的道路成长。她没有嫁给莫里,成为贤良淑德的妻子。而关于她是否回到小镇,继承舅公编结藤椅的工作,小说也语焉不详,成长的结局因此变得模糊不清,这与传统成长小说对成熟结果的明确展示与大肆渲染相去甚远。
通过借用成长小说的叙事结构并营造叙事走向的反差,《激情》构建了反成长的小说主题。格蕾丝在经历了一系列成长历程与成长仪式后,并未按照社会期待实现个人成长,达到自我认知与主流社会的融合,反而与社会规约背道而驰,打破了既定的成长道路,最终完全否定成长的实现。《激情》一边借用成长小说的叙事结构,一边颠覆成长小说的叙事走向,借此消解读者对成长小说的审美预期,使反成长小说的主题确立具有更大的冲击力。
二、叙事要素对成长小说的反叛
“反成长叙事”虽然置身于成长小说的框架,最终呈现的却是对成长小说的反叛。这种反叛不仅体现为叙事走向的背离,也體现为对叙事要素的重写和改写。成长小说所具备的叙事要素大致有三个:成长主体、成长引路人以及成长结果。在《激情》中,这三项叙事要素都呈现出反成长的倾向,从而实现对成长小说的反叛。
(一)反成长的主体意识
传统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对成长的态度大都经历了从反抗到接受的转变,由此才能实现个体意义上的成长。而《激情》中的格蕾丝却自始至终都对社会要求的成长表现出抵抗与拒绝的强硬态度,并在小说的最后彻底否定成长。
格蕾丝在高中毕业后本无望进入大学,却自主学习多门学科。在当时的社会主流价值观框架下,大量学习对于出身贫寒且身为女性的格蕾丝是毫无意义的。大多数人都认为她“必定是疯了”[4],甚至校长也毫不认为“学习必定与生活有关系”[5]。格蕾丝对学习的坚持在别人看来是任性固执的做法,是幼稚与不成熟的表现,毕竟放弃学习、掌握一种谋生手段才是成熟女性的明智选择。随后,格蕾丝接受了校长提供的夏季服务员工作,看似向社会规约妥协,但实际上只是一种暂时的让步与逃离。因为格蕾丝并未遵循养父母及校长让她从事服务员工作的本意——“在她安定下来之前多体会一些人生经验”[6],而是秉持着借此摆脱命运安排的意图。这种想法从格蕾丝担任服务员时的心理活动中可以窥见:“格蕾丝一点儿也不愿想以后的事。她希望生活就像现在一样延续下去。”[7]格蕾丝不想往前看的心理源自对继承编织藤椅工作的逃避,源自对已设定好的未来的拒绝。格蕾丝不愿遵循社会规定的成长发展模式,而是通过反成长的方式来争取个人定义的自由与幸福。
反成长的主体意识在面对婚姻问题时则更为明显。对格蕾丝而言,与莫里结婚并成为一位合格的妻子既符合小说发展走向,又符合社会预期的圆满结局,也是走向成长的成熟选择。虽然格蕾丝表面上表现出含混不清与模棱两可的态度,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却始终拒绝受约束与奴役的婚姻制度。比如,当莫里向她描绘婚后安家的设想时,她“感兴趣的倒是有关旅行的想法”[8],而非真正去担任妻子的角色。在小说最后,格蕾丝的反抗意识非但没有被社会规训,反而从遮遮掩掩变成大胆显露,甚至用一句斩钉截铁的回复——“我自愿去的”[9]彻底断绝与莫里一家的来往,打破成长的任何可能性。
传统成长小说以社会主流价值观作为成长标准,主人公往往会从反抗社会的叛逆者长成社会的合作者,通过个人态度的转变体现成长过程,通过被社会认可达到成长目的。而在《激情》中,传统性别观念和婚姻制度所要求的成长方式与主人公格蕾丝的追求格格不入。因此,格蕾丝自始至终都以反成长的姿态与社会抗争,通过拒绝成长展现女性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的冲突,以强烈的反传统姿态彰显女性如何在社会压制下艰难地追求自我价值实现。
(二)反成长的引路人角色
引路人是成长小说中不可或缺的构建元素之一,主人公往往会在引路人的呵护和指引下从无知走向成熟,并为最终的成长蓄势。《激情》遵循着成长小说的结构模式,因此同样具备引路人的角色。但小说中的引路人却没有引领格蕾丝走向社会环境所要求的成长道路,而是与她的反成长意识同谋,助推她完成彻底的反叛。
导致格蕾丝最终没有走向婚姻、实现成长的直接人物是尼尔。他虽然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才匆匆出现,却用仅有的一次见面改变了格蕾丝的人生走向,尼尔无疑是带领格蕾丝反叛成长的引路人之一。在小说中,尼尔的出现不仅带领格蕾丝逃离了一个看似美好的平安夜,实际上也带她逃离了一种可以看得到头的貌似美满的生活。通过这场出逃,格蕾丝在激情的刺激下意识到:莫里并不是能够与她产生心灵共鸣的结合对象,所谓的安稳也不是自己的真实追求。比如,在出逃伊始,格蕾丝就已经深陷情欲的洪流,体会到逃离才能带来的真实快感,而与莫里相处则是对自己的勉强与为难,于是她否认自己是尼尔的未来弟媳。这说明她在此时就已经改变初衷,决定要和莫里分手。在私酒贩子门前等待时,格蕾丝再一次发觉她与莫里在经济上的差距,以及未来生活中可能由此产生的分歧,因此意识到嫁给莫里是对自己的背叛,而驾车出逃才是顺从内心的选择。在格蕾丝的出逃历程中,尼尔不仅教她学习开车,而且不停地指导她驾车上路。但尼尔并未向她指明道路,也未告诉她一个明确的前进方向,只是告诉她“别停”[10],“一直往前开”[11],仿佛是在借此传递着人生隐喻:没有人可以为你指点人生的方向与目标,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道路。尼尔是借此让她彻底地摆脱牵绊,不要迫于社会压力而去接受社会的塑造,应该义无反顾地走自己的路。通过尼尔引领的这场激情出逃,格蕾丝接触到了本质性的真实,最终奋不顾身地反抗成长。
除了尼尔充当的显性引路人,小说中的特拉弗斯太太是一位隐藏的引路人,而她同样是以破坏成长的角色出现。特拉弗斯太太曾经就读于商学院,并且作为一位单身妈妈独立谋生,后来却又嫁为人妇、养儿育女。格蕾丝与莫里认识后,特拉弗斯太太每周会把她从餐厅接到家里读书,并且分享读后感,她曾在谈到《安娜·卡列尼娜》时说自己同多丽感同身受,并称自己现在的“情感是会受到洗澡盆左右的”[12]。特拉弗斯太太不只是在探讨书籍,更是借多丽比喻自己。从她的话语里,依稀可见一个有独立精神世界的女人在拥有家庭、孩子后的妥协与无奈,曾经的激情被琐碎日常悉数阉割。她是在用自己的人生境遇向格蕾絲暗示女人顺从社会规约后的命运,也是在以自身的悲剧向格蕾丝默默输送着反抗的信号。
在对格雷丝的倾诉里,特拉弗斯太太曾经对自己的两个儿子给予评价。她说莫里是个“有纯金品质的人”[13],对于尼尔却引用《墓畔挽歌》中“深不可测的海底洞穴”[14]这句诗来比喻。可她没往下念就赶紧打住,因为这首诗歌表达的是对下层人民的深切同情,为他们因没有机会接受教育而无法施展才华而惋惜。诗人托麦斯·格雷形容那些人像“埋在幽暗而深不可测的海底”[15],“把芳香白白地散发给荒凉的空气”[16]。这与格蕾丝的处境无比相似,必定会让她产生对自身的遐想与反思。同时,特拉弗斯太太暗示尼尔也属于同类人,无疑是在借此表明格蕾丝与莫里的格格不入,她应该与尼尔惺惺相惜。特拉弗斯太太本该作为长辈给予引导、明示和肯许,这对于初入爱河并且在婚姻选择上困惑犹疑的格蕾丝,都将会是一剂强心针。但她却以这种暗语的形式告诉格蕾丝生活的真相,无形中引导她放弃与莫里的结合,遵循自己的内心去选择成长道路与人生方向。
小说中的尼尔与特拉弗斯太太分别担任显性引路人和隐性引路人的角色,把格蕾丝引向与社会成长相对立的道路,助推主人公反成长的最终实现。这与成长小说中的积极引路人形象形成鲜明地对比与反差,推动了反成长小说的构建。
(三)反成长的开放性结局
成长小说的最终指向往往是实现个人身份的自我确认以及自身价值的社会定位。其中,成长是占据小说主体的叙事过程,而长成则是故事发展所最终抵达的终点。作为终点的长成结果不仅是形成完整成长链条的一环,也是成长小说借以表达主题与意义的落脚点。而《激情》中的主人公并非在故事中完成与成长的博弈,小说并没有明确展示出顺从或反抗等类似的成长结果,而是通过一个开放性结局给予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
小说的结尾虽然以格蕾丝与莫里一家的分道扬镳而告终,但是格蕾丝随后是否返回小镇继承编织工作,是否再嫁他人而最终沦为家庭主妇,小说都没有明确透露。故事展现的仅仅是格蕾丝反抗成长的一段人生剪影,而对最终的反抗结果却语焉不详。
《激情》的开放性结局显然与成长小说所要求的明确结果背道而驰,这不仅是在借此表达反抗成长的主题,更是以这种形式契合更为真实的人生体验。成长从来都不是传统成长小说中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行为,也从来不会产生最终长成的结果。无论是否长大成人,成长都在进行,也从来不会停止。鲁迅先生曾提出娜拉出走之后怎样的问题,门罗便是在用小说的形式引导我们去进行这样的反思。她试图用藏在文字中的谜题反映生活的原貌,展现个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的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以及在冲突中不断进行的成长。
三、反成长写作对成长小说的意义
《激情》以看似符合成长小说的叙事结构讲述了一个反成长的故事,这是“利用其对手提供的套路去创造新的具有个性的风格”[17]的策略。这种方式不仅是对成长小说的颠覆,同样也包含着对成长小说的发展。
传统成长小说中的“成长”概念并不是强调个人意义上的心智成熟与自由发展,而是以社会规约作为成长标准,宣扬主流社会所要求的成长方式。主人公的成长结果一定是接受主流社会的价值观,成为符合社会期待与社会要求的一员。这种意义上的成长往往意味着成人法则对成长个体的煽动、规训与惩罚,通过不断压迫让其适应社会环境的要求。躲藏在成长背后的教条和社会公义下的无意识偏见,不断侵蚀着像格蕾丝这样思想独立的女性,借成长之名让其浑然不觉地扭曲、变形。
“反成长写作”展现的是人们在社会成长模式压迫下追求自我的徒劳无功,从而奋起反抗,拒绝世俗意义上的成长。反成长的出现,是通过反抗社会主流价值观的方式提出重新定义“成长”的要求。“成长”不是强迫个人与外部环境达成一致,而是寻求自己内心的成熟与精神的满足。
《激情》中的格蕾丝拥有与社会主流价值观、婚姻观格格不入的灵魂,因此不断反抗社会所要求的女性成长模式。格蕾丝的反成长经历展现了女性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之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主导了反成长的行为。这篇小说聚焦女性,将成长的范畴进一步缩小与细化,对女性的传统成长模式加以反抗和批判,将女性的自我价值实现定义为真正的成长。虽然格蕾丝以格斗士般的激情与传统社会规约进行了一番斗争,但是小说结局的模糊不清却让真正意义上的成长陷入未完待续的境地。小说在打破以往成长模式的同时,却没有提出成长的上佳模式,这种开放性结局或许也昭示着女性真正实现成长的困难性。
四、结 语
《激情》借鉴了成长小说的结构模式,又通过对相关叙事要素的背离构建起反成长的叙事话语。但作者爱丽丝·门罗的本意并非反对成长,而是反对社会规定的成长范式,反对借着成长之名对女性、对个人进行压制和迫害。她试图借此定义真正意义上的成长,却也展现出追求之路的艰难与坎坷。但门罗的尝试并不是徒劳无功的,她向我们传递着某种解放的可能性,并指引我们为此而努力。
注释:
①黄川与李霞在文章《<无名的裘德>:一部实验性的反成长小说》(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中分析了传统成长小说中的“成长”概念,即“人物最终接受主流社会的价值观, 长成社会的合作者, 成为这个社会所认可的一员”。
参考文献:
[1][2]Mordecai Marcus.What Is an Initiation Story? [J].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1960,19(2).
[3]芮渝萍,范谊.认知发展:成长小说的叙事动力[J].外国文学研究,2007(6).
[4][5][6][7][8][9][10][11][12][13][14][加拿大]爱丽丝·门罗.激情[M]//逃离.李文俊,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176,176,175,176,181,204,197,197,181,183,183.
[15][16][英]托麥斯·格雷.墓畔挽歌[M]//卞之琳,编译.我们当时相爱而实在无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121,121.
[17][英]艾勒克·博埃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M].盛宁,韩敏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93.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