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省以弘道”的士人生命轨迹

2024-05-08 19:55:28于志娜
博览群书 2024年2期
关键词:扬雄圣人儒学

于志娜

不为势夺利牵、甘于清贫自守,是中国古代无数士人的基本命运,而西汉思想家扬雄的人生形态却已超出这一“基本”之外:他在哲学、文学、历史学、语言学诸领域广有建树,本可辅君济世、俯拾青紫,却在穷困潦倒中度过了坎壈的一生。扬雄的人生形态,是他作为一个士人的抉择,他并未选择如俗儒般明经取仕以获利禄,而是将目光投向儒学式微的关切,并以理性切省之心行廓清之功,为儒道的重光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他的生命轨迹揭橥了一位士人内心怎样的归依与倚重,值得我们在2000多年后深思追寻,做一番探究。

省察学术轨辙,著述以明天人之道

扬雄少时家贫,自幼博览群书,好沈博绝丽之文,擅长辞赋,早在蜀地就以文章成名。中年以后,怀有济世抱负的扬雄,选择了离蜀入京,并得以任黄门侍郎身份随成帝出巡。此一时期的扬雄,连献四赋以谏诤进言。他每作赋,皆披肝沥胆、用力甚深,据桓谭《新书》记载,扬雄写完《甘泉赋》,困倦小卧竟然梦见五脏出于地,以手收而纳之,而后病了一年。

遗憾的是,他投入生命撰述的文章,并没有打动昏聩荒淫的成帝。扬雄终因不委蛇与争夺而被挤到了官场的边缘。哀帝后,朝政更加黑暗,在驽马直上青云、贤才沉沦下僚的世风之中,不乏士子以阿谀攀附而隆盛,扬雄却恪守操节,不肯为利禄而钻营,于是“三世不徙官”成为其仕途命运的结局。

随着讽谏干政的失败,扬雄的思想也发生了转变。他视辞赋为“雕虫篆刻”(《法言·吾子》),其学术轨辙也随之改更,从作赋撰文转向探察天人之道。他仿《周易》做《太玄》,试图从宇宙观上为儒家伦理道德提供形上依据,主要讲天;又效《论语》著《法言》,对现实政治、社会历史、伦理道德,尤其德性人格的养成,给予格外的关注,主要言人。这两部著作构建起天人关系的新框架,明确申述人的命运在德不在天,从而赋予德性以崇高的地位,冲破了董仲舒以来“人”为“天”之副本的迷妄,高扬了个体人格的自主与独立,自觉地向先秦儒家人文主义回归。

扬雄探求天人之道的路向,不同于为现实政治服务的俗儒士子。他注重提升人的自我修养,关注人的精神价值,这是以先秦人文精神对天人之道的重构。他的《太玄》与《法言》备受后世推崇。《法言》在其身后“大兴于世”,《太玄》则成为魏晋玄学的先导。东汉桓谭、王充、张衡等人对此二书皆赞誉有加,北宋司马光终身精研扬雄的著作,他花三十年时间集注《法言》,还感叹《太玄》“合天地之道以为一”(《集注太玄·读玄》),并仿《太玄》作《潜虚》。

省思儒学陵夷,着力高扬圣人之道

扬雄所处的时代,儒学已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在为政治统治服务的过程中,儒学逐渐经学化,其内涵已与先秦原儒相去甚远,到西汉末年,经学的危机显露无遗,于是道、法、墨各家纷纷抬头,思想界出现了“诸子各以其知舛弛”(《汉书·扬雄传》)的纷乱局面。儒家圣人之道被恣意篡改与歪曲,孔子的地位也遭受严重冲击。

面对儒学之陵夷,扬雄破立并举,以高度的自觉担当起重阔圣人之道的重任。他一面疾切地批评偏离圣人之道的现象,指斥那些打着孔子儒家旗号的假儒是“羊质而虎皮”(《法言·吾子》),告诫人们要善于辨别和验证,提出“无验而言之谓妄”(《法言·问神》)的论断。同时,针对西汉社会方技谶纬盛行,连孔子也被神化的怪诞风气,扬雄多次表达不满并给予批驳,指出“神怪茫茫,若存若亡,圣人曼云。”(《法言·重黎》)又说“世无仙,则焉得斯语?”(《法言·君子》)这在当时,无异于振聋发聩,批判锋芒直指种种迷信,引领世人追寻儒道的真义。针砭迷妄的同时,扬雄极力推崇孔子和五经,将萃集圣人思想的五经作为评判是非的标准,提出“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法言·问神》)将孔子之道视为唯一正道,提倡“仲尼之道,犹四渎也,经营中国,终入大海。它人之道者,西北之流也,纲纪夷貉,或入于沱,或沦于汉。”(《法言·君子》)难能可贵的是,扬雄还勾勒出儒学道统传承的谱系轮廓:“是以法始乎伏牺,而成乎尧。匪伏非尧,礼义哨哨,圣人不取也。”(《法言·问道》)“学之为王者事,其已久矣。尧、舜、禹、汤、文、武汲汲,仲尼皇皇,其已久矣。”(《法言·学行》)基本形成了伏羲、尧、舜、禹、汤、文 武、周公、孔子的道统线索。扬雄的这一道统意识早于唐代韩愈800年之久。因此清末曾纪泽在为扬雄正名时非常恳切地说道:“若雄者,其亦不以汉之兴废为忧乐,而专以学之不讲、道之不明为耻者欤?”

省悟人生进退,以玄静孤勇成全自洽之道

在班固的笔下,扬雄“简易佚荡”“默而好深湛之思”。他少时有随严君平学习的经历,免不了受老子“玄”思想的影响,故而表现的“覃思玄静”。这也就不难理解他在遭遇朝政昏暗、仕途困顿之时,把隐逸官场作为自己的安身选择。但隐逸并没有冲淡他以道自任的士人使命感,他反而将玄静转化为深沉的力量,以孤勇之风开出一条不肯“诎道而从人”(《法言·寡见》)的人生进路。这也体现出他与当时俗儒缄默以保身的不同。

扬雄大力颂扬圣人的教化之功,明确反对消极遁世的做法:“圣人乐陶成天下之化,使人有士君子之器者也,故不遁于世,不离于群。遁离者,是圣人乎?”(《法言·先知》)他又以直击现实的勇气,尖锐地批评势利儒生,曲解经文、破碎大道的做法,指出“今之学也,非独为之华藻也,又从而绣其鞶帨,恶在老不老也?”(《法言·寡见》)他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大人之学也,为道;小人之学也,为利”(《法言·学行》),表达了对功利学习动机的反对。

批评势利俗儒的同时,扬雄盛赞颜回“安贫乐道”的精神,先于宋儒提出“颜氏子之乐”,号召人们学习颜回的精纯贞正。更为难得的是,他不同于那些知行分离的“学问家”,而是将自己的主张付诸实践:扬雄并没有走以经谋仕之路,而是“投下整个生命去追求知识”(徐复观语),他还放弃三年俸禄校书天禄阁,积二十七年之功著成《方言》一书,开举世方言学之先河,其纯粹的治学动机为世人树立了为学的榜样。他选择玄默自守但并未停止孤勇奋进之路,扬雄这种自我安顿的人生形态,显然不仅有别于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路径,而且冲破术数与政治循环的钳制,在朝堂内外独辟出一条有退有进的新路,于儒道融合中获得了精神自解。我们再回味班固在汉书《本传》中对扬雄“晏如”的二字评价,这分明是洞悉了他的内心世界后,对其融汇儒道、弘道自足形象最为恰当的写照。

大道不孤,扬雄风韵的后世余响

在理想与现实的激荡中,扬雄不激愤冤抑,不沉沦自匿,其流风余韵在历史的长河中连绵不绝:他批判谶纬神学、神仙迷信的主张被东汉理性主义学者桓谭、王充所继承,成为二人批判神学、倡导无神论的重要依据;他高扬人的主体性,重视修身进德的内向进路,显然是先秦儒学到宋明道学之间注重内圣功夫的津梁;他的道统观深刻影响了唐代的韩愈,后者在《原道》中对儒学正统的凸显,与扬雄的圣道谱系若合符契,宋人孙复、柳开、石介、苏洵等甚至把扬雄视为孟子之后的儒道传承者;他不慕荣利、以弘道自任的士人心态,在后世艺文中频频闪现: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中表达了对扬雄的赞誉,其《五柳先生传》中也不乏扬雄的影子,李白、杜甫等诸多诗人对扬雄敢于谏言、求知问道、超脱世俗的人生态度也追慕不已。近人梁启超认为,汉代儒学最重要的有六家,扬雄独居其一,对他的开拓之功大加赞誉。冯友兰盛赞扬雄分离儒家思想与阴阳学说,称其开辟了魏晋思想新道路。

抚卷沉思,两千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回望扬雄的人生轨迹,缅怀他对中华文化的贡献,品味历史上“西道孔子”“千秋止有一扬雄”的赞誉之词,怎能容忍中古以降对扬雄的贬斥漠视。身为两汉时期的鸿儒,在衰坏与迷乱的时代,揚雄投下整个生命切省以弘道,其思想光芒跨越古今,穿透历史的迷雾,昭显了扬雄“士”之为“士”的生命意义与价值。

(作者系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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