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诺
(商洛学院人文学院,陕西商洛 726000)
当代陕西文学可以说是当代中国文学版图上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从某种程度上说,当代陕西文学取得的成就代表着当代中国文学取得的成就。而在当代陕西文学版图上,商洛文学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商洛出现了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贾平凹、陈彦等当代文学大家,也出现了获得鲁迅文学奖的陈仓,以及京夫、方英文等当代文学名家。除了这些大家、名家之外,商洛还有一大批在文坛上辛勤耕耘的作家,如孙见喜、鱼在洋、陈敏、陈毓、李育善、南书堂、王卫民、慧玮、左右等。在这些作家中,不但有小说家,也有诗人、戏剧家、散文家,他们各具风采,都在各自的创作领域取得了令人侧目的文学实绩。就散文创作来说,李育善无疑是其中卓有成就的一位作家。李育善从20 世纪90 年代开始散文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美文》《延河》《散文》《作家》等期刊发表小说、散文数百篇,有多篇被《新华文摘》转摘,出版散文集《李育善散文选》《山里的事》《惊蛰之后》《走过丹江》等,他的非虚构长篇散文创作在国内散文界具有相当大的影响。李育善的散文是他对自己生活体验、工作经历、社会调查的真实记录,他的散文立足于“写家乡的人和事,写工作中的感触,写同事的开心和心酸,特别是社会最底层人们的喜怒哀乐,还有已去亲人的影子,常常撞得灵魂不得安生。工作的复杂和操心,在休息中就成了静心写作的动力。”[1]李育善是一位有情怀、有担当的作家兼政府公务员,他并不把他工作中遇到的人或事仅仅当作一般的工作对象,而是把他们当作一个个独立的个体、一个个喜怒哀乐的人,当作自己的兄弟姐妹与乡里乡亲看待,对他们饱含难以割舍的情感,因而创作出了一篇篇有温度、有情怀、有力量的优美篇什。中国散文的创作传统就是对社会现实的密切关注,从司马迁、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王安石到龚自珍等散文大家,他们的散文无不与现实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即使是以抒写性灵见长的小品文与美文,其流露出的心绪也是时代波澜在个人心中留下的投影。“严格说来,所有的文学类型都离不开现实性和艺术性,否则就不可能得到读者喜爱,也不会获得长久生命力。”[2]李育善始终注视着正在转型的中国社会现实,他的散文反映了处于转型过程中中国农民的生活变迁与思想情绪,反映了社会转型中的一些重大社会问题,并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形而上的深刻思考,表现了鲜明的现实性与深刻的超越性。
李育善的散文题材比较广泛,从内容上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写故乡的人和事的,一类是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一类是书写丹江的。李育善从对故乡的书写起步,并逐渐形成了他的散文创作风格。故乡是作家的出生地与创作出发点,也是作家创作灵感的重要来源。一位优秀的作家总拥有自己的精神故乡,比如鲁迅笔下的鲁镇,沈从文梦中的湘西,孙犁念念不忘的河北白洋淀,莫言心中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安放灵魂的商州,王安忆长期生活过的上海弄堂,一个作家总难以摆脱故乡对他的羁绊。“我特别看重一个作家身上的这种气质,它因为连于故土而显得面目清晰,而从终极意义上说,一切的写作都是朝向故乡的一次心灵旅行、精神扎根。”[3]李育善的第一部散文集《李育善散文集》出版于2006 年,这部散文集的主要内容是描写故乡的人和事,为读者打开了一幅幅优美醇厚的陕东南风情画卷。李育善熟悉故乡苗沟的山水草木,他的散文对故乡进行了深情的书写,表现了他浓郁的故园之思,也初步显示了他在散文创作方面的艺术才情。
李育善以精细的观察、独到的体验、动人的笔触描绘了他对故乡苗沟山川草木的细腻感觉,呈现了一个五彩斑斓、如诗如画的山水世界。苗沟的山多而普通,山随沟的深浅而高低不同,山色随季节、山势的变化而有变换。季节不同,山色不同,春天嫩绿,夏天碧绿,秋季红黄相间,冬季白色。同是一种颜色,而层次多变,绿有墨绿、亮绿、碧绿、浅绿之分,黄有嫩黄、杏黄之别。苗沟的水从山里涌出,清澈而无形,然而随山而具形,游鱼悠然自得,细石晶莹剔透。苗沟的山、水、人融为一体,水随山而有形,山因水而有灵气,人因山水而存在。苗沟的人与苗沟的山水连成一体,苗沟的人们没有感觉到群山把他们隔绝于世界之外。对于一个在平原生活的人来说,生活在山里让人感到憋闷,而对于苗沟的人来说,山让他们感到生命的踏实。“采药、打柴、放牛、寻猪草,我们整天在山上摸爬滚打,山已经融入了每个山里人的生命。你让山里人到平原区生活,打死他们都不去,因为几天见不到山,他们心里憋得慌。”[4]3故乡的山水已经成为故乡人存在的一部分,成为生死难离的伙伴。李育善通过故乡山、水、人之间关系的描写,恢复了人与故乡之间的真实联系。“我更愿意亲近一种向下的写作——所谓向下的写作,就是一种重新解放作家的感知系统的写作,或者说,是一种将感官的知觉放大的写作。感官、记忆、在场感,作为写作的母体和源泉,在任何时候都是语言的质感、真实感和存在感的重要依据。文学的日渐贫乏和苍白,最为致命的原因,就是文学完全成了‘纸上的文学’,它和生活的现场、大地的细节、故土的记忆丧失了基本的联系。”[5]文学应该重视感觉的呈现,感觉是人与世界联系的起点,一个作家只有写出他对世界的独特而细腻的感觉,他笔下的文学世界才会新鲜、生动、丰盈、真实。那些文学大家都善于描绘自己对世界的独特感觉,鲁迅、茅盾、老舍、沈从文、朱自清、莫言、贾平凹、王安忆、余华等都有精彩的感觉描写,他们笔下的文学世界是何等的新鲜丰盈与摇曳多姿。李育善的散文“烘托着清新活泼的童真世界,人类生存永恒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源于传统与原始人性的美善情感。”[6]他的散文恢复了自己对故乡老屋、路边三角地、小溪、小路、割草、砍柴、杏子、豆角、萝卜、糊汤等的美好记忆与生动感觉,把一个人与故乡的情感写得瓷实、鲜活,充满质感。
苗沟的山水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苗沟人,李育善塑造了由亲人、亲友、老师、同学等组成的故乡人物系列。其中有严厉而又善解人意的父亲,勤劳善良而又坚韧开通的母亲,肯吃苦的伯父,胆大泼辣的伯母,任劳任怨的叔父,慈爱可亲的奶奶,富有神秘色彩的猎手,富有传奇色彩的先生爷,严厉而又可亲的数学老师,用心良苦的语文老师等,作家在这些乡亲人物身上寄寓了浓浓的亲情、乡情与友情。更为重要的是,李育善还呈现了故乡乡亲独特的人生轨迹,揭示了他们的无常人生、造化弄人及遗憾和悖论无处不在的独特命运。伯父天性善良,从来不做亏心事,但在一次上山采药时被马蜂袭击,中蜂毒而死。叔父心灵手巧,因为疾病仅仅活了四十七岁。姨婆一生命运多舛、含辛茹苦,中年丧子后独自抚养两个孙子长大成人,晚年依靠孙子轮流抚养。臣良哥患了脑瘤,怕连累儿子而拒绝治病,最后在秦腔《铡美案》的唱声中离开人世。忍娃伯伯勤劳善良,但是思想偏执,因为看不惯世事而上吊自杀。李育善笔下的故乡乡亲对生活的要求很低,他们的愿望很卑微,他们一生勤劳善良,但他们并没有因为勤劳善良而有好的人生结局,有的乡亲甚至连最低的生活愿望都没有实现,他们的生命轨迹透出一种苍凉的命运感。
故乡不仅仅是指自己的出生之地,而是对过去生活的一种象征。故乡虽然美好却难以回去,亲情、乡情虽然浓厚也难以挽留,李育善的散文表现了故乡难以回归的感伤与惆怅,他的父母年老了,他想把父母接到自己家里生活在一起,但父母却坚决拒绝与他一起住。当儿女长大以后,他再也不是父母眼里的小孩子,他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与父母住在一起,这种难以割舍却又必须割舍的亲情正是每个人一生面对的难题。“李育善的作品,尤其写家乡的人和事的篇什,篇篇沉甸甸的,完全是为了安妥自己的灵魂,我猜想他写后要么轻松要么更加寂寞,无法同一题材能再写一篇。”[7]李育善创作了多篇“回故乡”的散文,《春天,在老屋的那个日子》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这篇散文表现了他与乡亲熟悉而又陌生的那种乡情。几十年后,作家再回到故乡,却再也找不到过去的感觉,因为作家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你自己把你当成过去的自己,你的乡亲也不会把你当成过去的你了。“我给大伙发烟,他们都站起来双手接过,脸上木木一笑,我很不安,坐下来和他们拉家常,说两句话,又都沉默着抽烟。”[8]142小时候在一块玩的小伙伴,现在看着比自己苍老了许多,让人感到一阵凄凉。作为一位市局局长,作者在当年的小伙伴眼中已经是“大官”了,小伙伴们想与作者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那种想说而不说的矛盾心态表现了乡亲对自己的陌生感。几十年不见已经拉远了我与乡亲的距离,我们之间也已经有了厚障壁了。分别多年,我们之间已难以有共同话题,他们已经成了我熟悉的陌生人。故乡并不是一个人的地理空间,而是一个人的情感与精神空间,故乡的名称只不过是一个代称。“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是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9]李育善写出了现代人的游离感与漂浮感,他们在城里感到是寄居者,回到故乡又成了陌生人。真正的故乡是生活于故乡的故乡人,一旦故乡人没有了,故乡也就成了回不去的纯粹的地理空间。
“中国的诗歌和散文中有大量写家乡故土,抒发离愁别恨的作品。这是因为中国人特别重视‘故土情结’或‘家国意识’;另一方面,‘土’是最质朴,也是最宽厚的。”[10]李育善的散文呈现了故乡的美好与诗意,表现了他浓重的故园之思,抒写了他难以回到故乡的感伤与苍凉。李育善笔下的故乡是一种心灵世界的诗意建构,这种诗意空间激活了乔迁到城市的人们心中的故园意识,为居住在城市的人们构筑了一块难得的、诗意的、自由自在的精神家园。
李育善坚持非虚构写作,他的散文反映的都是他生活中或是他工作中的人和事。李育善散文的“突出之处,是对中国农村在当下社会转型阶段真实状况的判断与思考,虽是个例,但具代表价值。既有令人惊悚的社会焦灼点,也有趋势的预见性。”[11]他的散文集犹如他的生活或工作日记,真实地记录了他生活与工作中的困难、纠结、困惑与矛盾,从侧面反映了中国社会转型的艰难过程,其中既有琐屑的百姓日常生活,透出一种生存本相,也可见出人性幽微与人情世故的微妙。
李育善当过多年的农村中学教师与乡镇干部,对几十年来的农村现状与农民生活非常熟悉。在李育善的散文集中,反映山区农村现实生活的篇什是非常有特色的部分。“这两本书,如果说在前一部书里,作者的涉笔是以自我生活圈为中心的,那么在后一部书中,作者已经跳出了这种限制,将目光移向更为深广、更为丰富多样的乡村生活,笔下人物也写得更富有立体感。”[12]李育善将笔触延伸到秦岭的大山深处,写“山里的事”,呈现了山里农民的百味人生。他的散文中出现了乡镇干部、村干部、农民等多种人物形象,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散文提供了崭新的乡镇干部形象,刷新了读者对乡镇干部的认识。他的散文既表现了乡镇干部们的恪尽职守、公而忘私,也反映了他们工作中的苦恼及生活中的困难。西坪乡副书记李天学对农村情况非常熟悉,他干工作身先士卒,身染重病仍坚持工作。南山乡书记李根锁工作认真,风风火火,为南山乡的发展呕心沥血。“红太阳”李书记作风灵活,与群众打成一片,深受群众拥戴。乡干部侯哥在乡镇工作了大半辈子,为当地老百姓解决了很多实际困难。此外,李育善也塑造了一批带领村民致富的优秀村干部形象,像爱思想的村干部砍娃子,脑子灵活、会说理的村干部谢坤娃,富于牺牲精神的村支书豹子,主意多而又敢于担当的村支书宝娃子,雷厉风行的村主任康娃,干练果断的村支书元生,工作干练的村支书张恒牛,爱动脑筋的村支书刘喜娃,热心热情的村主任李书芳。李育善散文塑造的这些乡镇干部与村干部形象更新了读者对乡镇基层干部的认知,也加深了读者对农村生活复杂性、艰巨性的了解。
作者通过乡镇干部、村干部工作中的种种难题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农民生活的贫困与艰辛。乡镇干部们的工作繁杂而沉重,农村的大事小事从乡镇经济发展到邻里矛盾他们都要负责。他们的每项工作都很艰难,收税难、计划生育难、带领农民致富更难,他们处理困难的工作办法就是与村干部喝酒拉近关系,利用兄弟感情完成艰难繁重的工作。长年下来,很多乡镇干部疾病缠身,以至于一些乡镇干部的身体都被喝垮了。这种情况折射了20 世纪90 年代农村严峻的社会现实,当时县乡一级的财政收入全靠农业支撑,三提留五统筹,再加上各种摊派,导致农民的负担非常沉重。虽然公开抗税的农民没有,但变着法躲税的农民不在少数,他们能拖则拖,能躲则躲。有些农民的生活也的确贫困,他们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缴纳税款。“柱娃子从放麦子的柜里捞出一个油纸包,一层一层打开,把那一块的五毛的翻来数去,终于凑够了税款,他脸上露出一丝自豪,说:‘皇粮国税啥年代都不能少。’”[4]227一块的、五毛的钱款说明了这些钱积攒的艰辛过程,柱娃子的自豪让读者在心酸中感受到了农民的淳朴与老实。家庭的贫困让很多山区农民找不到媳妇,甚至有的家庭兄弟两个全是光棍。农民栓劳五十好几了都讨不到老婆,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山区农村地处山沟里面,山大沟深、位置偏僻、交通不便,村里的姑娘嫁出去的多,村外的姑娘嫁回来的少。山区农村的婚姻圈很小,近亲结婚的还时有发生,导致一些农民出现严重的智力问题。陶德福的儿子脑子笨,卫光荣脑袋不聪明,倪书锋不太灵性,黄德耀的妻子说话不清楚。他们出去打工没人要,只能窝在家里种地。农村的耕地越来越少,并且耕地的潜力已经被挖掘殆尽,农民单纯依靠土地很难过上像样的日子,农民离开土地出去打工成为当下农村的一个突出现象。作者揭示的这些问题焦灼而尖锐,令人触目惊心,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中国社会转型完成的关键是农村的转型,如果农村不能实现顺利转型,那么,中国的社会转型将要持续相当长的时间。
农村的贫困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自然条件的问题、城乡差别问题、基层政权腐败的问题,更有人的现代化的问题。“社会的现代化与物质上的现代化实现起来并不难,在这方面,今天中国的城市已经比发达国家都显得更‘现代’了,但人的现代化和文化精神的现代化,却需要更为漫长的过程。”[13]宗法意识、家族观念、迷信思想等在农村具有相当大的影响,甚至影响到农村基层政权的选举问题。在有的地方,农村选举并不是看候选人的品德与能力,而是看他的家族势力。他的家族势力大,即使这个人品德与能力很差,他也可能会当选。中篇散文《一个村子的选举》通过西塬村村主任选举的矛盾纠葛反映了农村宗法势力的强大影响。西塬村是这个乡镇的一个富裕村,村内企业多,村民比较富裕。村支书李益民与村主任李顺势是同一家族,二人互相配合长期掌握西塬村的核心权力。李顺势是市级劳模,人脉深厚,他想让自己的本家侄子李强民担任下届村主任。为了阻挠刘永涛当上村主任候选人,李益民千方百计阻挠选举的正常进行,并退出选举委员会,拖延选举过程。他们采用不正当拉票、舞弊、唆使不明真相的群众上访、装病、停电等手段破坏选举。在乡政府的正确领导下,最后代表群众利益的刘永涛当选村主任。刘永涛虽然当选,但是李强民也得了不少票数,可以预见的是,李姓与刘姓的矛盾仍然会继续发展甚至激化,刘永涛在担任村主任的过程中将会遇到强大的阻力。从西塬的选举情况来看,宗法思想、宗族势力仍然是农村政治民主化的最大阻碍。“家庭、家族、村落、乡里等不只是一种自发的社会单位,更是强有力的文化规范体系和行为调节体系。家法、族规、乡约等复杂的、发达的乡土伦理规范、习俗、习惯等形成了费孝通所说‘无讼’的礼俗社会。”[14]虽然有少数成员可能不理会宗族之法,但大部分生活于这个家族的成员不可避免地受这个宗族之法的影响。在农业社会,他人的、社会的各种因素、规范与影响等外控因素大于自己选择、自己决定等自控因素。“越是闭塞的地区,越是贫困的人们,上述外控倾向的心理,越加严重。”[15]李育善在这部中篇纪实散文中对农村的宗法势力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宗法势力严重干扰了农民的民主意识与法制意识,有可能使农村真正有能力的人选被长期埋没,导致农村治理体系的长期封建化,进而延宕甚至阻碍农村的现代化进程。
更为深刻的是,李育善的散文揭示了某些农民身上的人性弱点,这可能是导致农民贫困的又一重要原因。老匡志大才疏,作风漂浮,小钱不屑挣,大钱挣不着,脾气急躁,不会与人沟通,没法出去挣钱。山锁小心眼、爱算计、喜欢当官,常常打别人的小报告,最后却一事无成。生运性格孤僻、心胸狭隘、生性多疑,他的妻子难以忍受他的小心眼而离开了他。老镇有一定的能力,但心术不正,没有底线,事业难有起色。毛娃爷生活艰难,但爱占小便宜。水牛好吃懒做,爱虚荣,可怜又可恨。官爷平庸猥琐、小气吝啬,做生意缺斤少两。忍娃思想偏执,认死理,因循守旧。农村人读书不多,头脑不灵活,文化水平低,说话不委婉,没见过世面,不了解外面的世界,眼睛只会盯着附近乡亲的狭小范围,自然会生出心胸狭隘、目光短浅、脾气急躁的弱点。这部分农民是农村中的一些边缘人物,虽然人数不多但影响较大,对农民人性弱点的揭示显示了李育善关注现实的能力与勇气。“切近现实问题,切近当下,永远是新思想和新艺术的源泉。就此而言,作家急需重塑现实感,甚至建立起一种‘现在’本体论,以通过思考‘现在’来展示自己的写作态度。”[16]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告诉读者不曾注意到的生活的深刻性与复杂性,李育善凭着对农民、农村的深入了解,揭示了农民身上的一些人性弱点,既深化了读者对农民的复杂化理解,也深化了读者对人性的理解。一般地说,农民这个词在读者的心中是勤劳、善良、淳朴的象征,这是五四以来中国现代作家对农民的表征,这种表征反映了人们对农民的简单化与刻板化理解。李育善笔下的农民形象“摆脱了陈旧话语的缠绕,避开了公共修辞的陷阱,扩展了散文的精神体量。”[17]李育善表现了农民的勤劳、淳朴、坚韧,也真实地揭示了农民身上存在的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人性弱点,并对他们的人性弱点进行了善意的批评,显示了李育善散文思想的深刻与峭拔。
提起农村,人们心中常常涌起的感觉就是农村充溢着风景优美、生活宁静的牧歌情调,农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浪漫生活,农村有安贫乐道、温馨和谐的人际关系。其实,这种农村经验只是生活于农村之外的人们的想象。当下农村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农村经验已经远远不是男耕女织的牧歌景象。当代中国文学应该把农村的变迁真实地表现出来,提供当下农村的真实经验。“李育善多年在乡镇生活,有丰富的基层生活经验,他笔下的人物和事件,其实真实地记录着中国农村改革开放所走过的全过程。”[18]李育善的散文提供了中国社会转型以来中国农村真实的乡村经验,尤其描绘了山区农村的贫困状态,揭示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句俗语的虚妄。山区的自然条件难以与平原相比,山区平地少,耕作条件差,位置偏僻、交通闭塞、公共资源不足,农民生活面临多方面的困难,农村已经难以吸引住年轻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逃离农村。正如丁帆所说:“如果我们不能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下来超越普泛的人道主义价值观,从而确立新的价值意义的‘乡土经验’,就会在转型期失去最佳的观察视角和创作视角。可以看出,所有农耕文明在与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冲突中的农民心理的劣根性和优根性的交混与杂糅,都形成一种悖反现象,呈现出它的双重性,而作家在这种悖反的现象中往往会产生强烈的困惑,形成价值理念的倾斜与失控。”[19]李育善坚持清醒的现实主义立场,从真实的工作记录与生活体验出发呈现了中国社会现代化过程中农村的一些重大与深层次问题,为读者确立真实的乡土经验提供了新的视角与立场。
李育善的前三部散文集写的是“山里的事”,出版于2019 年的长篇非虚构散文《走过丹江》让他走出大山、讲述丹江的故事,这就使他的散文具有了不同以往的另一番境界与格局。《走过丹江》把历史与现实、眼前与远方、当下与未来、人与河流连接起来,为读者写出了一部生动的丹江传奇。丹江,是长江支流的支流,是汉江最大的支流。在中国的大江大河中,丹江本不是一条重要的河流,自从南水北调中线开通之后,因为丹江是南水北调的主要水源地,丹江就成了一条沟通南北的著名河流了。丹江发源于秦岭南麓的商洛境内,蜿蜒东南,一路奔腾而至丹江口,汇入汉江。丹江是商洛的母亲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丹江也是京津的母亲河。
李育善写丹江的本意源于京津人还不知道南水北调的水中有来自丹江的水、陕西的水,他想让京津的朋友知道丹江的源头在商洛、在陕西,让京津的人们了解商洛人民保护丹江、为京津送水所做出的贡献。如果《走过丹江》真的是写成了商洛人民为保护丹江做出的贡献,那么这本书的格调就庸俗了,格局就狭小了。李育善写了丹江的历史与现实,讲述了丹江人的故事,从中思考人与河流的关系。他把丹江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来写,赋予丹江以独立的品格,表现它的独立价值。他为丹江立传,写丹江的头与尾、风物与传说、历史与现实、当下与将来,呈现了一条河流的整体面貌与精神气质。丹江从源头到丹江口是一个由小到大的成长过程,幼年的丹江幼小而有力。
今天站在源头水边,倍感亲切,思绪万千。水是从山中间流出来的,白花花的一股,从石层中涌出来,初生牛犊般有力,跌砸在乱石上,白菊花瓣一样向四周弹射,淙淙有声。 水边草木茂盛,在这三四公里长的坡谷里,挨水边主要是水芹草和夏枯草。[20]7
这是幼年时的丹江,它虽然弱小,然而健壮、有力,丹江滋养了两岸的草木、庄稼、珍禽、异兽,同时也哺育了两岸的人们。而长大后的丹江,则有了另一番景象了。
站在坝上的那一刻, 太阳已经升起,湖面的雾渐渐淡开,安享静谧,让人敬佩。望着遥远的丹江,我感到庄严肃穆。 涌动的湖水安详而又充满活力, 它将会沿着北去的路,流淌着,冲动着,新生着。[20]301
李育善从小在丹江岸边长大,对丹江的深情难以言表。他在写《走过丹江》前,从头到尾对丹江及丹江重要的支流进行了实地考察,他用脚丈量、用情体验、用心感悟,感情饱满,语言张弛有度,描绘出了丹江的独特神韵。入江口的丹江一片汪洋,浩淼无边,安详而有活力。丹江具有宏大的气魄,它从源头到入江口接纳了大大小小的支流上千条,储存了巨大的水量,把大半个商洛地区都揽入怀中。丹江具有宽阔的胸怀,为众多的动植物提供了安宁的生活家园,在丹江流域,生长着众多的奇花、异树、珍禽、异兽、怪鱼。丹江为两岸的人民提供了肥沃的耕地、便利的水运、繁华的村镇城市。无边无垠的水面、涌动不息的湖水让人感到丹江的庄严肃穆,在安详静谧的丹江面前,作家感到了自然的永恒与人类的渺小。
几千年以来,人类逐水草而居,依靠河流而生存。《走过丹江》从丹江源头写到丹江口,呈现了沿岸人们的生活,反映了人类与丹江的依存关系。书中“有大量生动准确的陕鄂豫,特别是商洛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细节,以及语言的地方性、民间性、鲜活性,是可以信赖的文本记录。”[21]2丹江为沿岸人们带来丰富的水源,丹江沿岸的农民种植小麦、玉米、水稻、大豆、洋芋、荞麦、烟叶等农作物。依靠丹江优越的水运,丹江沿岸人们发展了航运,连通了陕西与湖北、湖南、江西的物质与文化交流。在沿江比较开阔的地带,建起了水旱码头,以水旱码头为基础建起了城镇,比如龙驹寨、竹林关、荆紫关等,在城镇又兴起了学堂、商店、商帮、商会、会馆等附属设施。因河而成市,由市而建镇,因镇而筑城,人依河而聚居,河因人而有生气。这里的人们喜欢吃糊汤面、听秦腔、舞社火、看皮影戏,他们的饮食、娱乐、语言、服饰、婚姻、丧葬、节日等民俗活动富有南北文化过渡的特征。李育善对丹江沿岸人们的生产、生活及文化进行了细致的调查,呈现了一个个鲜活、生动、感性的生活细节。“这部《走过丹江》是关于乡亲桑梓的日志,从江边百姓生活的内部写,写最基础部分的人和日常生活,他们修渠筑坝建梯田,植树种粮,结婚育子,生老病死,时代在变,他们的生活在变,也不变。”[21]3变化的是随着时代的变化,丹江沿岸人们的生活一定会发生变化。丹江沿岸人们的生活变化了,但他们对丹江的感情不变,这是变中的不变。移民搬迁户徐马娃在每年清明节或者库区老家的亲戚邻居有红白喜事时都要回去祭祖或者帮忙,以慰藉自己的乡愁。有的农民甘愿过着清贫的生活也不愿离开丹江岸边的老家,道德模范郑小堂在江边老家照顾瘫痪的老母亲八九年,给老人喂吃喂喝,接屎接尿,以养蜂、种核桃、打小工为生,人都五十了还没有成家,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老家。作者把丹江沿岸人们对丹江的情感融于一个个生动的细节之中,揭示了人们与丹江难以分离的深层次关系。这些细节是对丹江沿岸人们生活方式与思想观念的形象记录,具有民俗学、人类学与社会学的价值。
然而,李育善以新的眼光书写丹江,他把丹江作为与人类平等的事物,不再仅仅从利用丹江为人类造福的视角来写丹江。“那就是站在‘人’与‘物’平等的角度处理二者的关系,尤其是以平等之心看待天下万物。”[22]在李育善看来,河流也是一个有生命的个体,它也有自己的主体地位和独立价值。丹江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它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气质与脾性。丹江既为两岸人民提供了宁静的生活家园,也给两岸人民带来不可避免的旱涝灾害。丹江的历史是一部人类与丹江相互依存又相互对立的历史,随着人类的繁衍,人类不停地向丹江索取,他们不仅需要丹江更多的水量,而且需要丹江让出的更多空间。人类把丹江的河滩变成农田与房屋,修建坚固的河堤保护自己的耕地与房屋,修改水道让丹江满足自己的意愿。丹江为了保护自己的空间便不断地越过河堤,冲塌了房屋,把河边耕地重新变为河道,不断挣脱人类对它的束缚。现在人类修筑了坚固的混凝土河堤,修建了大型水库,把丹江裹挟在狭小的河道里。丹江的生态系统也因此遭到破坏,河边的植物种类逐渐单一化,河里的水鸟、鱼虾等生物种群逐渐减少,丹江流域的气候反常化比较明显,尤其是降雨量明显减少,干旱的天数逐年增多,丹江的水量比过去下降很多,多次出现断流。丹江失去了它的个性,也失去了自己的蓬勃活力。人与河流平等相处的含义应该是人不会过度地干涉、干扰河流的生命律动,河流也不会影响两岸人们的生活。河流正常流动,人们过上物质充足与精神丰富的幸福生活。“远远眺着丹江,我心里翻腾,那不是从一千六百米处飞奔而来的老乡么,和汉江拥抱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面前的那泓水,哪‘位’是丹江?我无从分辨,只是像久别的母子,见面却成了‘一对沉默寡言’的人”[20]298。这是丹江流入汉江时的壮观景象,此时作者本来要向丹江诉说他隐藏在心底的话语,但千里之外的相见竟让作者泪流满面,因为没有任何词语能表达作者内心的情感。这是作者与丹江的一次心灵的碰撞,丹江不再是一条河流,而是与作者心灵相通的知己。作者与丹江的感情互相激荡,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他把丹江写得如此细微、通透、神圣,字里行间隐含着一种感人至深的心绪,同时也折射出了大时代的波澜壮阔。
李育善从丹江的源头写起,满怀深情地描绘了与它有关的大大小小的支流、水库、山脉、奇树、异草、野兽、村庄、镇店、关口、码头、公路、民俗、地方小戏、历史名人、地方官员、普通百姓等,呈现了丹江波澜壮阔、多姿多彩的丰姿与独特神韵。李育善以平实的心态写丹江的未来,丹江有自己曾经的兴盛、沉寂,也会在将来迎来它的复兴。丹江之水经南水北调干渠流到京津,南水北调干渠正是延长了的丹江。谢有顺说:“李育善的《走过丹江》,有调查,亦有想象,有实证,更有情怀。历史与现实、风物与人物交织在一起,既写出了一条江的柔美与沧桑,也讲出了江水和人心的深沉对话。”[20]封底《走过丹江》呈现了丹江的历史与现在、两岸人民的生活及丹江生命的每个细节,写出了一个真实的、有生命的丹江,并且为了解丹江提供了较为详细的第一手资料,具有方志学的价值。李育善熟悉丹江,用心体悟丹江,他了解丹江本身的“物性”。“艺术越是能更好地体现事物的精神,也便越是能真正地成为艺术。”[23]《走过丹江》写出了丹江这条河流的本体精神,对人与河流的思考超越了人与河流的关系,具有形而上的意义。李育善把这些具有深刻意义的永恒问题融入了滔滔江水、奇树异花、新鲜风物、优美传说与动人故事之中,境界高远而意味绵长。
从整体来看,李育善散文注重实录,注重调查,他的散文就是他自己生活、工作、田野调查的真实记录。非虚构散文一方面因为内容的真实而厚重,另一方面也可能因为内容的“实录”而缺乏艺术想象,容易产生材料的罗列、堆砌之感,缺乏一种飞腾之气。李育善的散文“都有很丰富的事实、经验和细节,但同时,他又没有停留在事实和经验的层面上,而是由此构筑起了一个广阔的意蕴空间,来伸张自己的写作理想。”[24]李育善的散文不但有生活,也有情怀;有实录,也有想象;既平实,也讲究技巧,因而气韵生动,意味悠远。他的散文为非虚构散文创作进行了可贵的探索,取得了较大的创作实绩。
在谈到怎样写散文时,朱自清说:“他也反对‘做文章’的‘做’,‘做’了会生涩,格格不吐。可是,太‘做’不行,不‘做’却又不行。”[25]散文作为一种文学体裁,肯定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散文更讲究章法与技巧,那些表面上看似很自由、无技巧的散文,其实都有自己的写作技巧与内在的写作肌理。李育善的散文写的是生活实录,朴实、亲切,然而却有情趣、有诗意,蕴含着对生活的丰富体验与独特发现,他把对生活的丰富体验与独特发现寄寓在他的创作之中。李育善散文里含有丰盈的细节,他把自己对生活的观察、情感的表达寄托于一个个鲜活的细节之中,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独特感悟。贾平凹说:“顺着他对文学的深入理解,不断实践,其作品慢慢发生着改变,这就是仍然生活味十足的描述,情节生动,细节丰富,文笔优美,却在文字与文字的空间充塞了一种气,膨胀而有力,使作品有了浑然,有了大气象,其中对社会、对生命、对人性,多有独特的体悟,读后就多了嚼头和玩味。”[26]比如对一个中年屠户微笑的描写就非常生动。“肉铺子一家挨一家,一个大胖子中年人,手里提着刀晃悠着,一脸的横肉,连笑都是横着的,他问我:‘割多少?’我说:‘看看。’我翻起来看肉上的印章,他脸上露出凶样,说:‘不买,有啥看的哩?’”[8]20这一个细节刻画出卖肉者的刁蛮、无理,“横着的笑”写出了中年屠户对我强压怒气而不得不笑的尴尬神态,幽默诙谐。对刘刚林当上选委会副主任后心情的描写就非常鲜活。“没等天亮他就起来翻箱倒柜,找到儿子一个没有用完的作业本,一支碳素笔,老婆骂他,把你咋不应心死了呢,半夜起来做皇上哩,选完了你熊都不是了,一看就是鸡毛压不倒粪笼的货。天刚麻麻亮,他把笔插到西服外兜儿里,夹着本子出门了,走到巷子不知谁家的狗叫了几声,他自言自语:连狗都知道我当官了,一见就向我问好哩。他也向狗问了声:早上好。”[8]100刘刚林四十几岁了,从没当过什么官,他被选上之后非常兴奋,为了显示自己当官的架势,他插上了笔,夹着笔记本。这个细节活画出一个刚当上小官的人的得意神态,令人忍俊不禁。这些细节犹如一个个明珠镶嵌在文章中间,增添了散文的诗意,蕴含着作者对生活的丰富体验与独特感悟,意味隽永。
李育善散文细腻、生动地呈现了陕西东南部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细节,这得益于他对陕东南地方方言的熟练运用。方言不仅是一个地方的交际工具,而且还反映了特定地域的人们的心理世界与社会意义。“各种方言都有一些表达出某种动作、某种含义并在层次上存在最精微区别的词汇。”[27]方言隐含着特定地域人们的物质生活、心理状态、价值观念、生活方式、思维特点、道德标准、风俗习惯、审美情趣等方面的文化信息,运用方言尤其能表现特定地域人们的思维方式与精神世界。李育善散文中的方言运用包括事物名称与特殊用法,事物名称有洋芋、糊汤、蛋柿、鸡娃子、手擀面、商芝肉、面皮、水煎包、搅团等。方言词汇不但能描绘该事物的称呼,而且能从字面上暗示、描摹该事物的形状、颜色、质地等,比如说“搅团”这个词是对非常粘稠的玉米面糊糊的称呼,暗示了搅团的形状。鸡娃子指的是刚孵出来的小鸡,而用鸡娃子表达了小鸡的幼小,同时也包含了对小鸡的喜爱之情。值得注意的是李育善一般在人物的对话中使用方言,而在叙述中绝少使用方言,这让外地的读者凭借上下语境可以了解方言的意思,不至于产生较强的疏离感。比如在《一个村的选举》中,作者在人物对话中恰当地运用了方言。
书记,我们就是来找你的。 一个瘦高个冲到我面前喊着。
其他人也吱哩哇啦乱叫一气,像洪水冲出水库大坝一样,震得人耳朵都疼哩。
咋啦? 咋啦? 叫一个人说,都别吵吵了!我也吼叫起来。
甭吱哇了,听我说。 那个瘦高个一挥手里的纸片喊道。 那些人一下子都不出声了,只听见个人手里的白纸刺刺拉拉。[8]94-95
“我”不让老百姓们乱说,用的是普通话“都别吵吵了”,可老百姓不听这一套,气得“我”都吼叫起来,活画出“我”的狼狈相。而那个瘦高个用的是“都甭吱哇了”,“吱哇”这个词不但具有吵嚷的意思,还能描摹出吵嚷的声音特征,极为形象生动。因为老百姓都知道“吱哇”这个词的意思,大声乱说乱嚷没用,并且包含一种被训斥的意味,所以他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一段文字把一个具有文化水平的乡党委书记的话与普通农民的话并置在一起,普通话与方言交替出现,别有一番风味。陕东南方言在用法上的特点是常常把表示程度的副词置于动词或形容词后面,如好得太太、热得太太等,状语的补语化有力地突出了程度之深。陕东南方言多用语气词“么”,如“还小着哩么”“不知咋弄哩么”等,表明那里人说话硬、直的特点。这些富有地方特色的专称与用法增强了散文的地方性,不但可以让外地的读者了解此地的风物与风俗,也可以了解此地人们的思想观念、表达方式与思维方式。
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文学作品反映的题材并不必然决定其艺术成就的高低。然而,现实题材因为其迫近性需要作家具有敏锐的感受力、深刻的洞察力与较强的审美表现力,反映现实题材的难度相对较大。李育善的散文创作不是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浅吟低唱,也不是沉迷于花好月圆与小桥流水,而是把散文创作当作自己介入现实、与世界对话的方式,他的散文从多个侧面反映了转型期中国农村的社会状况,揭示了中国农村转型的迫切性、艰巨性与复杂性,穿透了社会转型中的某些重大问题,让人感到中国农村发展之沉重、之艰难。更为重要的是,作者不仅“写出了生活在商洛这片土地上农民的厚道、执着与智慧,也写出了他们对命运的顽强抗争和向往新生活、追求新生活的勇气和努力。”[28]李育善对农村前进力量的描写,让人感到农村仍然是一片希望的田野,给读者一种温暖、柔软与美好的感觉。“真正动人的散文应该让读者熏染到悲悯与旷达、温润与刚直、尽心尽力与淡定从容。读者混沌、麻木的情感被浸润,情感体验日渐丰腴,进而向‘审美—审智’层面飞跃。一言以蔽之,隐蓄于真切、深挚情感背后的是恢弘、博大的人生观和世界观。”[29]李育善深具平民情怀与人文关怀,他的散文呈现出一个更加高远、辽阔的世界。李育善非常喜爱鲁迅、茅盾、沈从文、孙犁、莫言、贾平凹、马尔克斯等中外文学大家的作品,他自觉吸取了他们的文学营养并逐渐显现了自己的散文气象。李育善的散文厚重而不板滞、活泼而不放纵、平实而又空灵,在非虚构散文的写作方面做出了较大的实绩。当然,李育善的非虚构散文也存在一些需要提升的地方,眼界需要更开阔一些,笔触应该更虚一点,语言要更能表现自己的心绪。李育善的散文写故乡的人、述山里的事、记丹江的水,他乘着丹江一路从山里走出,走得踏实,更走得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