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源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 453007)
陈彦小说《主角》中的主要人物忆秦娥与《星空与半棵树》中的主要人物温如风,以顽强的生命力,各自把“秦腔”“上访”这两件事从县城推进到了省里、京城,忆秦娥甚至还去美国百老汇展示了秦腔艺术的风采。支撑他们从艺不辍、不断抗争的不懈动力,是一种深植在他们生命根柢之中的倔强。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百折不挠的倔强既成就了他们,也反噬了他们。目前学界对忆秦娥形象的分析多集中在“苦”“笨”“瓜”“痴”等方面,如作家陈彦本人所言:“不笨不拙,难得大道难成角儿。”[1]傅谨[2]评论《主角》的文章中,在论及忆秦娥的“苦”时写道:“《主角》残忍且冷酷地把女主人公柔弱的心灵放在冰冷而粗粝的岩石上擦磨蹂躏,将她遭受的挫折与不幸直接地展现在观众面前。”言及忆秦娥的“笨”“瓜”时写道,“她生活中的所有,无论成功还是挫折,从来都不是刻意追求的结果;相反,一路懵懵懂懂走来,她之所以是陕西方言里典型的‘瓜娃’,不仅因为‘瓜’,更在于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瓜’。”吴义勤[3]在谈及忆秦娥所遭受的苦难时写道:“经年的不公、不平和不义遭遇,使秦腔成了她获取生命认同的唯一有效方式,忆秦娥也正借此化茧为蝶,终成穿越俗世的艺术精灵,一个带着生命苦痛、从微渺的个体性存在和宿命般的命运轮回中挣扎而出的精神性存在,一个苦苦坚持守护自己心性、灵魂和生命空间的人,一个民族文化流衍赓续的坚忍卓越的维护者。”张文诺[4]在论及这个人物对秦腔艺术的痴迷时写道:“忆秦娥把唱戏当作生命的一种存在形式,练功、唱戏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只有练功、唱戏才能让她感到生命的充实与质感,才能让她感到存在的诗意。要想达到生命的巅峰状态,一个人除了天分之外,更重要的是具备一份热爱生命、热爱艺术的痴迷状态,只有保持这种痴迷状态,她才能从对技的磨炼达到对道的追求。”这些研究多聚焦于从秦腔名伶忆秦娥在她的人生轨迹中展现出的“苦”“笨”“瓜”“痴”这些特征来剖析这一人物形象,本文认为支撑忆秦娥从艺不辍的不懈动力,还有一种深植在她生命根柢之中的倔强。无独有偶,在陈彦的新作《星空与半棵树》中,主要人物温如风也是以倔强地抵御外界欺辱的方式,来寄希望于找回个体在村落中生活的尊严。不论是从艺不辍的忆秦娥,还是被迫好勇斗狠的温如风,陈彦所塑造的“忆秦娥”与“温如风”这两个艺术精灵,在面对乱象横生的天地舞台时,所展现出来的刚毅坚卓的倔强之气,值得进一步申说。
“《主角》叙述了主人公忆秦娥的奋斗与成功,然而,小说更多的篇幅却是写她经历的苦难与屈辱。从忆秦娥50 年的人生经历来看,有四个人对她的一生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分别是廖耀辉、刘红兵、石怀玉、楚嘉禾。”[4]这四个人中,廖耀辉是忆秦娥在宁州剧团伙房里当烧火丫头时的大厨,他对忆秦娥欲行不轨的行为让忆秦娥一生都笼罩在曾被强暴的流言蜚语当中。刘红兵是忆秦娥的前夫,他因出轨和忆秦娥离婚后,给忆秦娥留下了一个痴呆儿子刘忆。石怀玉是忆秦娥的第二任丈夫,石怀玉后来以仗剑自刎的方式,让忆秦娥本已伤痕累累的人生,不得不面对突然丧偶的灾厄。至于楚嘉禾则是小说中塑造的另一个无所不用其极地和忆秦娥争抢舞台主角的秦腔演员。这个人物炮制的中伤忆秦娥的流言蜚语,让忆秦娥承受着极大的精神压力。但即使忆秦娥遭遇了声誉受损、舞台坍塌、失独丧偶、中伤构陷等一系列打击,她仍然能从这一次次重大打击和莫名侮辱中走出来。支撑着这个山里的放羊娃从生活困境中一次次超拔而出的,除了她对秦腔艺术的痴迷与热爱之外,还有她那倔强的性格。这种倔强的性格在这个人物身上总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执著于对秦腔艺术的不懈追求;二是对待感情生活的倔强甚至偏激。
忆秦娥成名成角的道路并不平坦。“苦”是放羊娃忆秦娥化茧成蝶所必经的生命通道,“笨”及和“笨”的内涵基本一致的陕西方言“瓜”所言说的是这个人物大智若愚、以拙应世的处世智慧。而“痴”则是忆秦娥生来就是唱戏的命的生命根性在人世主一无适的艺术表达。尚未成年的忆秦娥在刚进入宁州剧团不久,她舅胡三元就因为“放炮”造成了严重的演出事故,随后她本人也被派到了伙房去当烧火丫头。但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并不愿意帮灶烧火。她一个人半夜从剧团偷跑回了一百多公里外的九岩沟家中。十二岁的忆秦娥夜奔一百多公里的出逃行为,不仅体现出了她身上陕西方言中的“瓜娃”的特征,也表现出这个人物性格的倔强。一个女孩子性格要是不够“倔”,她就应该屈服于对黑夜的恐惧与一百多公里山路的跌宕。但忆秦娥就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一路跑回了九岩沟。在忆秦娥以后的秦腔演艺道路上,她这种倔强的脾气与她在遭受人生重大打击时表现出来的坚韧是一脉相承的。忆秦娥在之后被胡彩香、米兰等一众人从九岩沟劝解回到剧团帮灶烧火的时候,她在伙房后面仍然能坚持练功。她在被花花公子刘红兵纠缠的时候,她的倔脾气不但让刘红兵无法得逞,还要挨一顿拳脚。她在被楚嘉禾攻讦构陷失身于廖耀辉的时候,她会以赤裸全身的方式去向追求她的刘红兵自证清白。忆秦娥性格中的“倔”和她不知道自己“瓜”一样,不仅让人感觉到这个人物的执拗、单纯,更多地让人感觉到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的可爱。因为一味不知回转的“倔”是一种“烈倔”,如《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因为焦仲卿的不信任投河自尽。《红楼梦》中的金钏儿投井,欲用井水洗清自己,以自证清白。她们性子中的“倔”,少了忆秦娥秉性中内含着的“不屈辱,不成活”[2]的坚韧。刘兰芝、金钏儿不失为烈女,而忆秦娥是因为有秦腔艺术,在她那同样倔强的性格中,潜移默化地植入了秦腔表演艺术所讲求的要通过勤学苦练达到“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柔韧,秦腔艺术由此扩充了忆秦娥的生命境界,让忆秦娥烈倔的性子柔韧了一些。忆秦娥的倔与刘兰芝、金钏儿倔强于以死明志不同,她倔强于她一生都割舍不下的秦腔。她在经历了“当场压死三个孩子。重伤七个,轻伤十几个”[5]608的舞台坍塌事故后,去尼姑庵住了一段时间。但佛禅的空无与她自身生命根柢之中执著于演艺事业的倔强之气并不投合,她结束了住庙生活,继续她的秦腔演艺生涯。她与第二任丈夫石怀玉在终南山脚下的小院子里,过了一段任性逍遥的日子。但道家的一任自然、与道同体与她进学不已的心气也是两相悖驳的。“忆秦娥却是越来越不能忍受那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了。尤其是不能忍受与唱戏隔绝的生活。不练功,不排戏,不演出,她就觉得活着很是乏味。”[5]770她甚至在演艺生涯的末期,剧团需要培养新人来接续她的主角地位的时候,她性格中这种倔强意识,让她心有不甘地“一再找薛桂生,也找秦八娃,要求担任主角。”[5]872曾国藩在训诫子弟的家书中写到:“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6]12忆秦娥在她的人生中灌注了这种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倔强之气。这种倔强之气让她砥砺进取、持恒不辍,让她的艺术生命充满生气、硕果累累,最终成为了一代名伶。
“小说《主角》的整体叙事基本上是两个相互支撑的行动线,一条是从艺术的角度揭示了忆秦娥是如何成为戏曲舞台上的主角的,另一条才是在忆秦娥成为主角的过程中她所经历的磨难。”[2]忆秦娥所经历的大部分的重大打击,都来自她的感情生活。她的婚姻让人不可解之处是她头婚会选择和花花公子刘红兵结合。二婚会选择不食人间烟火的画家石怀玉。如果说忆秦娥第一次选择刘红兵是因为经受不住对方的穷追不舍,那么她在面对石怀玉的疯狂追求的时候,应该已有前车之鉴。但命运的神奇之处就是“色艺俱佳”的秦腔名伶忆秦娥就是会选择和油腔滑调、沉迷酒色的刘红兵成婚,也愿意和居无定所、痴迷艺术的画家石怀玉结合。她的成婚方式也显得倔强甚至偏激。忆秦娥人生第一次婚姻没有和她九岩沟的父母、她敬重的编剧秦八娃及她舅胡三元等任何人商议。她成婚的原因是她以裸身向刘红兵自证作为一个女人的清白后,她觉得“不结不行了。”[5]492她执意不把结婚的事告诉双方父母。她的第一次婚姻也没有任何仪式,唯一一道婚前程序还是她通过软缠硬磨后,剧团才同意给她开了结婚证明。而她步入第二次婚姻的原因居然是大胡子的石怀玉能逗她笑。“连忆秦娥自己也没想到,跟石怀玉才认识不到一年天气,就被他拉到终南山脚下,一个翠竹掩映的农户家里,入了洞房。”[5]759忆秦娥这种一意孤行、不沾烟火的婚姻观,让这个人物像志行高洁的云中白鹤一般倔强地在平朴的感情生活中,反复鸣唱着不流于俗的慷慨悲音。忆秦娥有“匠人的手腕”,也有“诗人的心灵”,达致了艺术尽善尽美的境界。但忆秦娥的感情生活,确如《喜剧》中的火烧天对这些艺术精灵的评价:“太过漂亮的旦角,一辈子都别想安生。不是她不想安生,是世道不让她安生。她就是守身如玉、固若金汤、有金刚不坏之身,也会被各种坚船利炮,打得遍体鳞伤。更别说角儿身边,本来就会招惹一些死缠烂打的货色了。她一生只会把自己活成乱麻一团,没的选择的。”[7]但可幸的是,忆秦娥身上有深植于她生命根性之中的倔强之气。这种倔强得以让她在面对生活的苦难时,能坚韧地反抗生活中的绝望以获得自身本真的存在。《易经·乾卦·文言》曰:“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其中的“贞固”二字能比较恰切地阐释忆秦娥的倔脾气。忆秦娥的一生清清白白,不染一物,是为“贞”。忆秦娥的一生又充实激荡,坚不可摧,是为“固”。一生贞固的忆秦娥,把倔强之气灌注于生命的每个阶段,在倔强之气的鼓动之下,无畏地选择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自己充实紧致的人生。
《主角》中的忆秦娥展现的倔强之气是能自始至终以对秦腔艺术的热爱和性格中内含的倔强来反抗生活中的苦难,而《星空与半棵树》中的温如风所展现的倔强之气则是以上访告状的方式来抵御村霸的欺辱。陈彦在两部小说中塑造了两位同样是从小山村走出来的小人物。忆秦娥以秦腔艺术这种方式把生命的轨迹不断向县城、省里、京城延伸,而被迫上访的温如风,被动地把个体生存空间也不断向县、省、京城延展。这两个人物的生命状态本可以停滞在生命在向更大的时空场域延伸过程中的任何一个站点,但这两个小人物一直在寻找更为理想的生存状态。忆秦娥唱了半生的秦腔戏后,她仍会离开家乡九岩沟,踏上继续她的秦腔演艺事业的道路。就像忆秦娥生命的归宿并不是九岩沟,而应该是秦腔一样,上访半生的温如风,他身心的归宿也并不是他在北斗村老鳖滩的家园,而是上访告状本身。一个个体终其一生地做一件事,无论这样的事体是个体主动选择或者是不自知的被动实践,“个体终其一生做一件事”这种人生过程,其实意味着个体把自我的人生意义跃迁到了具有存在的普遍意义的层面。
温如风是北斗镇北斗村的一个农民。这个人物勤劳本分,一分钟都闲不下来。早起挑粪,养猪、养鸡、养鸭、养鹅,靠着祖传的磨坊做推钢磨、压挂面的生意,还照看地里的庄稼,是北斗村的第一勤快人。但当他得知长在他家和村霸孙铁锤家地畔子中间的一棵古树,是被孙铁锤找人盗走后,便走上了上访告状的道路。在曲曲折折的告状道路上,温如风展现出来了一个乡村男人敢于负气斗狠的倔强。他负气斗狠的对象就是作为北斗村村委会负责人的村霸孙铁锤。孙铁锤通过逼着温如风吃他的牙花子,在北斗村唱大戏、放大炮及请春客来刺激温如风,甚至找人让温如风挨黑打,纠集人拔光温如风地里的豆苗,把温如风家挖成摇摇欲坠的孤岛等一系列事件来欺辱温如风。为了争一口气的温如风反抗孙铁锤咄咄逼人的威势的办法就是倔强地四处告状。如果说忆秦娥是以倔强之气追求秦腔艺术至善至美的境界,勇敢选择自己的情感生活。那么,温如风就是以倔强之气冲破重重阻拦,四处上访告状。在《主角》中衬托忆秦娥这个至善至美的人物形象的“配角”是刻薄妒能的楚嘉禾,而在《星空与半棵树》中衬托敢负气斗狠的温如风的“绿叶”就是忍气吞声的乡村基层公务员安北斗。《主角》中忆秦娥的感情线是她再一再二地寻找自己婚姻的归宿。而《星空与半棵树》中则主要在刻画倔强如牛的温如风与安北斗这两个“上访—劝访”的难兄难弟之间的“兄弟情”。
倔强如牛的温如风一次次把上访的战线由县上延伸到省上甚至拖扯到京城。他每一次试图抵御村霸欺辱的尝试并没有让脆弱的生命在残酷的生活现实中得以锻造。他的倔强如牛的上访更像是自身粗放的生命力在外界霸权的欺压下,一次次不计后果地向禁锢着他的牢笼的横冲直撞。温如风的倔强缺乏理性的辖制,也缺少感性的温情的柔化。所以他每一次上访的结果就是或多或少地造成自身生存境遇比之前更加逼仄。但小说塑造这个人物的成功之处就在于表现出了农民为争一口气而呈现出的那种决不罢休的倔强气概。绝大多数北斗村的村民都会迫于村霸的威势,而做出适当的让步。甚至北斗镇的干部都要对这个依势坐大的村霸礼让三分,但温如风却敢于去反抗村霸的压迫。温如风这种倔强上访的生存方式表现出一种至烈至刚、不可褫夺的生猛气势。但至刚易折,温如风在村霸孙铁锤被击毙以后,当高铁线路又要穿过他新盖的院落时,这个告状狂人就又一次走上了上访的道路,也因此而遭遇车祸而一命归天了。
《主角》中通过忆秦娥倔强地找寻自我婚姻归宿的感情线来作为结构全篇的线索之一,与之不同的是,《星空与半棵树》则是通过刻画“上访—劝访”的温如风与安北斗之间患难与共、水火相济的兄弟情的坚韧,来对这种灌注于小说文本之中的倔强之气作以表征。安北斗与温如风既是小学同学也是北斗村的乡亲。两人之间这种多重社会关系的叠加,让同样遭受社会强权势力摧抑的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难兄难弟、惺惺相惜的“兄弟情”。农民温如风在村霸的欺压下,逐渐变成了一个有家难归的职业告状人,而安北斗则因为常年劝访有家不能回,结果他的妻子攀上了省里下派到县上的储副县长。两人的悲苦遭遇让这一对“上访—劝访”的难兄难弟在他们各自生命的最柔弱之处,能相互攀援着拉各自一把。这种相互支撑走过人生最为崎岖不平的道路的互助,既是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相互同情,也是他们在各自生命陷入绝望的桎梏中时,各自对力尽途穷的人生展示的最后一点倔强。温如风在西京城成了一个睡大街的职业告状人的时候,会不遗余力地把安北斗的妻女在省城的住址打探清楚,并有意撮合安北斗与他红杏出墙的妻子能再续前缘。而一直劝返温如风的基层公务员安北斗在调解温如风与村霸孙铁锤的矛盾时,会不自觉地偏向温如风。并且在温如风最后被关到精神病院的时候,能不计后果,力挽狂澜,把温如风从精神病院解救出来。这样的难兄难弟在“上访—劝访”的道路上一路相互攀援撑持,让他们这种基于本性善良的小人物的“兄弟情”展示出一种牢不可摧的坚韧。这种坚韧是温如风承受了一系列欺辱事件,是安北斗在承受了计划生育、拆迁调解、常年劝访等烦难工作的洗练,以及妻子红杏出墙的辱没后,他们两人人性中仍保有的执著于向善向真的倔强。这种“倔强”是以安北斗的柔韧来校正温如风的至烈至刚,从而在小说中汇通成一种刚柔并济地执著于在现实人生中寻求与仁义道德相互适配的倔强气概。
“对生存意义的追问,是人文精神的精髓所在,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主要标志。人必须选择一种东西作为生存意义的证明。”[8]368《主角》中的忆秦娥选择的是秦腔,《星空与半棵树》中的温如风被迫选择的是上访。不论选择秦腔艺术还是被动地去上访,如若不能将持之以恒的倔强之气灌注于选定的生命程式之中,就很难挣脱生活困境的束缚。忆秦娥在最后不得不放弃主角的角色,但她仍会继续她的唱戏事业。而告状的温如风,在他状告的对象孙铁锤被击毙后,仍然会踏上上访的路途。在某种程度上,这两个倔强地活着的人物形象也是对传统文化中肯定和执著于活着的生存精神的褒扬。“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中国哲学无论儒、墨、老、庄以及佛教禅宗都极端重视感性心理和自然生命。儒家如所熟知,不必多说。庄子是道是无情却有情,要求‘物物而不物于物’,墨家重生殖,禅宗讲‘担水砍柴’,民间谚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等,各以不同方式呈现了对生命生活、人生、感性、世界的肯定和执著。”[9]287在这种自强不息,执著于生的乐感文化的熏染下,“中国人很少彻底的悲观主义,他们总愿意乐观地眺望未来……”[9]289。在这样的肯定和执著于生的文化氛围中,“陈彦从忆秦娥的人生轨迹上升到普遍的存在形式,达到对存在意义的追问:什么才是存在的本真。陈彦启发和警醒读者思考自己的存在与存在的意义,勇敢前行挣破生活的牢笼才是真正的存在。《主角》是对生命历程的一种展示与探索,它对读者的启发意义就是:每个人都要在反抗绝望中获得存在的意义,小说因而具有了一种超越性的形而上的意义。”[4]而在《星空与半棵树》中,陈彦从农民温如风与村霸孙铁锤的矛盾上升到对经受了市场化经济浪潮冲击的乡村所暴露出来的社会问题的深远思考:乡村在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的过程中,如何有效解决在文化建设、生态保护、治安管理等方面所暴露出来的问题?《星空与半棵树》是对改革开放以来农村发展史的一种展示与探索,它揭露了乡村由农耕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存在的矛盾,也以深厚的人文情怀,为乡村治理擘画出了推动优秀传统文化在乡村复归,吸纳德高望重的乡贤及回流大学生参与到乡村的政治组织序列中等治理举措,从而有益于维护乡村的恒常大道的永久持续。
《主角》通过忆秦娥的秦腔演艺道路和她的感情生活这两条线索来结构全篇,《星空与半棵树》则围绕“上访—劝访”这条主线来展开叙事。两部小说的相似之处是展现了主人公忆秦娥和温如风在通往县城、省里、京城这样的地理生存空间不断延展扩大的过程中,于人生的各种苦难中挣脱出来的艰辛生命历程。有艺术天赋的忆秦娥在挣扎的过程中,能凭借对秦腔艺术、佛禅、道家这些外界的思想意识的体悟,在不自觉的体用不二的生命程式中疗治无常人生带给她的痛楚。而缺乏艺术根性的农民温如风,他疗治自我的方式有拉二胡、观赏秦腔戏、和妻子花如屏一起感受燕婉之欢、和既是同学也是乡亲的安北斗斗嘴。温如风所欲求的并不是超越,而是在日常道用之中获得短暂的欢愉。同样是要挣脱生活中的困境,忆秦娥是能向外求,倔强地坚持自己的秦腔演艺事业,也能向内求,去尼姑庵里住庙研读佛经,去终南山和石怀玉一同任性逍遥。但温如风只是一味的外求,一生都在上访告状的道路上狂飙突进。诚如曾国藩所言说的,“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谓至刚,孔子所谓贞固,皆从倔强二字做出”[6]17的倔强之气,让他们挣扎着超越了生活中的艰难险阻,但这种“倔强”应该是忆秦娥那样的“含刚强于柔弱之中”的坚韧,不应是温如风的人生轨迹所昭示的不可褫夺的执拗。忆秦娥的人生历程总体体现了一代秦腔名伶“为而不争”的挺卓,而温如风的人生履历则是展现了一个精明强干的乡村能人一生沉于世务、趋利争雄的生命程式。两部小说中这两个人物的生命历程无疑都是悲剧,但艺术美的淬炼从来都是残酷的,正如鲁迅所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但悲剧也有不能摧毁的东西,如这两个人物展示出来的顽强的生命力。忆秦娥和温如风一直在自己选定或是被迫选定的可以证明自己存在意义的生活方式中试图实现自我。他们因其倔强能不被生活中的重大打击打倒,这种贯穿于这两个人物一生的倔强,让他们能久历劫难而弥生,但这种倔强也让他们的人生境界都停滞在倔强这样一种人生状态。忆秦娥的这种倔强性格从她跟着胡三元开始唱戏到最后孑然一身继续唱戏结束并没有多大变化。温如风这种负气斗狠的倔强性格从他不依不饶地开始在北斗镇上访告状开始到最后死在上访的道路上,他的倔强性格也没有太多变化。倔强的秉性有益于这两个人物反抗生存的困境,但他们由于其自身的局限,在人生定型之后,缺乏一种批判反思的意识,转而靠生存的惯性延续生活,以致于他们终其一生永远处于“性格即命运”的谶言所局限的具有同一性的生命状态之中。
忆秦娥和温如风在生命根柢深处的倔强之气的鼓动之下,不断把个体生存的地理空间向外延展,延展的结果是一个成为了秦腔名伶,另一个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上访户。他们的人生悲剧让人想到史铁生提到的:“意义的确证应该从目的转向过程,因为只要人们眼光盯着目的,就无法走出绝境。而一旦转向过程,即使‘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8]369《主角》与《星空与半棵树》这两部小说给读者提供的启迪之一是——要以倔强之气支撑自我走过生命之美的残酷淬炼过程,在倔强地展现顽强的生命力的过程中,“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虚无你才能够进入这审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绝望你才能找到这审美的救助。”[10]“为而不争”的忆秦娥和敢于“负气斗狠”的温如风,向人们展示了两段命途多舛的人生过程。在观照他们磕磕绊绊的人生过程中,可以感受到他们克服人生苦难的倔强气概。不论是在梨园献艺的忆秦娥,还是在农村计量耕稼的温如风,陈彦塑造的这两个将在文学人物形象长廊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人物,把普通人的人生轨迹,上升到了普遍的存在形式——以倔强之气支撑着个体成为他们自己。这种实现个体人生价值的倔强之气,源于他们在其中浸润日久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样的优秀传统文化的滥觞。也正基于此,忆秦娥与温如风这两个人物形象的确立,也让优秀传统文化中自强不息的乐生精神,能在现实主义小说中,绽放出历久弥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