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贝瀛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南开 300071)
商於古道是唐人出长安南下或东去的交通要道。唐代诗人往来于此并以诗纪行,赋予了此路重要的文化内涵。对于唐人的商於古道活动及相关诗作,学界已有较丰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商於古道与唐诗的总体性研究、古道诗歌文化研究和对李白等文士古道行旅的个案研究,如冯汉镛《唐“商山路”考》[1]、尚永亮《唐人诗文及史书中之“商颜”考——兼与下定雅弘教授商榷》[2]、亢亚浩《商於古道与唐诗》[3]、来旸《唐代秦岭行旅意象研究》等[4]。元稹商於古道之行,其履迹已散见诸别集整理本及年谱,如冀勤主编《元稹集》[5]、杨军笺注《元稹集编年笺注》[6]、周相录校注《元稹集校注》[7]、吴伟斌注《新编元稹集》[8],以及周相录所撰《元稹生平与作品考索》[9]、《元稹年谱新编》[10]。然而,纵览既往研究,元稹商於行迹仍有待整体梳理,其古道诗作仍有进一步探讨空间。
唐代的商於古道即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之蓝田——武关道。其学理上存在广义狭义之别,广义即从长安到於中(邓州内乡县),狭义为从商邑(商州丹凤县)到於中。为对商於古道有整体性认识,本文主要采取广义概念,对元稹诗中涉及商於古道的内容予以探索。
据年谱及诸别集整理本可见今存元稹诗中有关商於之路诸地名,现考释如下。
蓝田。唐县名,属京兆。《元和郡县图志》卷一“关内道一·蓝田县”条:“蓝田县,畿。东北至府八十里。本秦孝公置。按周礼,‘玉之美者曰球,其次为蓝’,盖以县出美玉,故曰蓝田。周闵帝割京兆之蓝田又置玉山、白鹿二县,置蓝田郡,至武帝省郡复为蓝田县,属京兆,后遂因之。”[11]见于元稹诗《西归绝句(其十)》题下自注:“宿窦十二蓝田宅。”[5]220
蓝桥驿。唐驿站名,位于唐蓝田县东南四十里。见《长安志》卷一六“蓝田县”条:“蓝桥驿,在县东南四十里。”[12]481见于元稹诗《西归绝句》其十一“云覆蓝桥雪满溪”[5]220、其十二“玉尘随马度蓝桥”[5]220及《留呈梦得子厚致用》题下注“题蓝桥驿”[5]220。此外,据刘禹锡《微之镇武昌中路见寄蓝桥怀旧之作凄然继和兼寄安平》可知元稹曾另有一篇蓝桥怀旧之作,今此诗已佚。
感化寺。唐寺名,又名化感寺,位于唐蓝田县终南山附近。《宋高僧传》卷九《唐京兆慈恩寺义福传》:“初止蓝田化感寺,处方丈之室凡二十余年,未尝出房宇之外。”[13]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注曰:“化感寺:在蓝田县境内。”[6]221元稹在此行踪见《山竹枝》题下自注“自感化寺携来,至清源,投之辋川耳。”[5]158
清源寺。唐寺名,位于唐蓝田县西南辋谷内。见《长安志》卷一六“蓝田县”条:“清源寺。在县南辋谷内。唐王维母奉佛山居,营草堂精舍,维表乞施为寺焉。”[12]490同卷载“辋谷在县西南二十里。”[12]485李肇《唐国史补》卷上载王维“得宋之问辋川别业,山水胜绝,今清源寺是也。”[14]见元稹《山竹枝》题下自注:“自感化寺携来,至清源,投之辋川耳。”[5]158
四皓庙。唐寺名,位于唐商州上洛县,为纪念商山四皓而立。唐时商於古道沿途四皓庙有两处。一为万年县四皓庙。见《长安志》卷十一“万年县”条:“万年县。本汉旧县,高帝置,属左冯翊。在今栎阳县东北二十五里栎阳故城是。……四皓庙。在终南山,去县五十里。唐元和八年重建。”[12]355-373二为商州上洛县四皓庙。《水经注》卷二〇“丹水”:“丹水出京兆上洛县西北冢岭山……其水两源合舍于四皓庙东,又东经高车岭南,翼带众流,北转入丹水。岭上有四皓庙。”杨敬守按:“《地形志》,上洛县有四皓祠。”[15]486《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一“山南西道九·上洛县”:“四皓墓,在县西四里庙后。”[16]2735该庙应指四皓庙。据元稹元和五年(810)过商於古道贬江陵时诗《四皓庙》,则元和八年(813)重建的万年县四皓庙在时间上讲或非。元稹诗中的四皓庙当指上洛县者。四皓庙见于元稹诗《四皓庙》及《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戏诮青云驿,讥题皓发祠。”[5]118
武关。古关塞名,位于唐商洛县东南九十里,为关中东南门户要塞。《元和郡县图志》缺卷逸文卷一“关内道·商州·商洛县”:“武关,在县东九十里,即少习也。”[17]《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一“山南西道·商州·商洛县”:“本古商国……商洛山在县南一里……武关,在县东南九十里。”[16]2738见于元稹诗《西归绝句》其二:“五年江上损容颜,今日春风到武关。”[5]220亦见元稹诗题《酬乐天武关南见微之题山石榴花诗》。
桃花驿。唐驿站名,因其久废,具体位置难以详考。见《大清一统志》卷一九三“商州·商南县”:“桃花驿在州东一百三十里……皆唐置久废。”[18]今可据此略知概貌。见于元稹诗《春鸠》:“免教争叫噪,沸渭桃花前。”[5]3
曾峰馆。唐驿站名,又名层峰驿,近武关,在今陕西丹凤县东南武关西北。今人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注曰:“曾峰馆:即层峰驿,在今陕西丹凤县东南武关西北。”[6]223今人周相录《元稹集校注》注曰:“曾峰馆:即层峰驿,在陕西商州之东、武关之西。”[7]159见于元稹诗《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
青云驿。唐驿站名,位于唐商洛县,出武关外不远。唐吴融《宿青云驿》:“苍黄负谴走商颜,保得微躬出武关。今夜青云驿前月,伴吟应到落西山。”[19]由吴融诗可知青云驿在武关外不远。今人周相录注:“在今陕西省商洛市。《大清一统志》卷一九二《商洛镇》:‘《九域志》:商洛县有青云镇。旧志有废青云馆,在州南一百五十里,即青云镇也。’古代馆、驿并用,青云馆即青云驿。”[7]32见于元稹诗《青云驿》及《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戏诮青云驿,讥题皓发祠。”[5]118
阳城驿。唐驿站名,位于唐商州,后改称富水驿。杜牧诗《商山富水驿》题下注:“驿本名与阳谏议同姓名,因此改为富水驿。”[20]阳谏议即为阳城,德宗时诏拜右谏议大夫,曾出为道州刺史,是为元稹诗中阳道州。可知富水驿之名由阳城驿改得。《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四“陕西三·陕州府·商南县·汉王城”:“县东三十一里。相传沛公入关时所筑。今为富水堡,有富水巡司,本唐之富水驿也。”[21]2596杨军注:“在今陕西商南县东南富水镇。”[6]266周相录注:“阳城驿:驿名,在今陕西商县东陕、豫交界处。”[7]39见于元稹诗《阳城驿》:“商有阳城驿,名同阳道州。”[5]14
淅岸村。位于商山淅水旁,元稹于此有田庄。周相录《元稹集校注》:“元稹在淅水旁有田庄故云。”[7]464吴伟斌《新编元稹集》:“淅岸村:淅水为汉水的支流,在今河南省西北部。诗人在商山淅水附近有自己的田庄,也正在诗人自唐州回西京长安的必经之路上。田庄购置于元稹监察御史期间,有诗人《东台去》诗为证。”[8]3614《读史方舆纪要》卷五一“邓州·内乡县·淅水”条载:“在县西南百三十里,源出商州南山。流经县南与丹水会。”[21]2422见于元稹《归田》:“我亦今年去,商山淅岸村。”[5]163
辋川。水名,位于唐蓝田县南八里辋谷内,有蓝田—武关驿道旁小路通往。《读史方舆纪要》卷五三“陕西二·蓝田县·辋谷水”:“辋谷水,在县南八里。谷口乃骊山、蓝田山相接处。……其水又西北注于霸水。亦谓之辋川。”[21]2563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卷三篇十六《蓝田武关驿道》:“唐代商州为蓝田、武关驿道之中心点。其交通路线除此驿道外,其他小道尚多。如商州以北,驿道之西有细道通辋谷。”[22]见元稹诗《辋川》:“殷勤辋川水,何事出山流?”[5]168《山竹枝》:“还投辋川水,从作老龙回。”[5]158
丹河。《水经注校证》卷二〇“丹水”:“丹水出京兆上洛县西北冢岭山。……东南过其县南。……又东南过商县南,又东南至于丹水县,入于均。”[15]486《读史方舆纪要》卷五一“河南六·邓州·内乡县”云:“丹水,在县西南,源出商州清池山,出武关,又东南流经丹水故城,又东南而合于淅水,下流入于均水。”[21]2422见于元稹诗《西归绝句》其九:“今朝西渡丹河水,心寄丹河无限愁。”诗中题下自注:“丹,淅庄之东流。”[5]220可知,元稹此诗中所提及“丹水”应为武关外唐邓州内乡县合于淅水部分。
秦岭。山脉名,绵延广阔。见《三秦记辑注》卷五“山水”:“秦岭东起商洛,西尽汧陇,东西八百里,岭根水北流入渭,号为八百里秦川。”[23]对于秦岭商洛部分,《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一“山南西道九·上洛县”载:“秦岭山,在县西南一百里,高九百五十丈。”[16]2735秦岭见元稹诗《酬乐天书怀见寄》:“我上秦岭南,君直枢星北。秦岭高崔嵬,商山好颜色。”[5]63在元稹笔下,秦岭陡峭高峻,路途难行。其诗中“秦岭”与“商山”并举,当指秦岭商州上洛县附近部分。
商山。山名,位于唐商州上洛县,又名南山、地肺山、楚山。见《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一“山南西道·商州·上洛县”:“古商於之地……上洛县,本汉旧县也……汉元鼎四年,以其地置上洛县,居洛水之上,因以为名……此郡地带楚山,丹水出焉……《帝王纪》:‘南山,曰商山,又名地肺山,亦称楚山。’……商洛县,本古商国帝喾之子高所封之地……商洛山,在县南一里,一名楚山……”[16]2733-2738见于元稹诗《酬乐天书怀见寄》:“秦岭高崔嵬,商山好颜色。”[5]63《西归绝句》其二:“两纸京书临水读,小桃花树满商山。”[5]220类似表述还有《桐孙诗》并序题下自注:“仍赋《桐孙诗》一绝,又不知几何年复来商山道中! ”[5]219《感梦》:“今夜商山馆中梦,分明同在后堂前。”[5]99《春蝉》:“及来商山道,山深气不平。”[5]3
分水岭。岭名,位于唐商南县西十里,其水流方向呈东西之别。见于《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四“商南县·分水岭”:“在县西十里,其水分东西流。”[21]2596见于元稹诗《分水岭》:“崔嵬分水岭,高下与云平。”[5]11杨军注:“分水岭:作为地名,所指非一。此诗托物寓意,不专指一处。”[6]253元稹诗中分水岭除其本身地理意义外应还有寄托意义。
据现有文献可确考,元稹一生三次经过商於古道,分别为元和五年贬江陵行、元和十年(815)奉诏入京行,大和四年(830)出镇武昌之行。今逐一考释如下。
元稹元和四年分务东台,不到一年任期弹劾数十事,触怒权贵与宦官,罚俸西归还京。元和五年初返京途中,元稹宿敷水驿,因与宦官发生争执,被贬江陵府士曹参军。《旧唐书·元稹传》载:“宿敷水驿,内官刘士元后至,争厅。士元怒,排其户,稹袜而走厅后。士元追之,后以棰击稹伤面。执政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24]元稹此次贬谪与白居易有诗酬赠,其中《酬乐天书怀见寄》大致交待了本次贬谪路线:“新昌北门外,与君从此分。……我上秦岭南,君直枢星北。秦岭高崔嵬,商山好颜色。……荆州白日晚,城上鼓冬冬。……”[5]63《长安志》卷九“唐京城三”交待“新昌坊”的地理位置。“朱雀街东第五街,即皇城东之第三街,街东从北第一坊,尽坊之地筑八苑。……次南新昌坊。南街东出延兴门。”[12]303-310可知元稹本次被贬江陵乃是从长安出发,取道商於古道,经秦岭、商山等地,最终到江陵。
元稹在此处以诗纪行,叙述颇为详实,根据其诗歌辑出相关信息,可梳理出本次贬谪途径的具体路线如下:
元稹从长安城新昌门出发,开始此次贬谪之行。先进入蓝田县,有《山竹枝》诗题下自注交待行迹,“自感化寺携来,至清源,投之辋川耳。”[5]158经蓝田县而后过秦岭,见《酬乐天书怀见寄》:“我上秦岭南,君直枢星北。秦岭高崔嵬,商山好颜色。”[5]63复至商州上洛县境内,过商山与四皓庙留诗《四皓庙》及《感梦》等。随后,元稹进入商洛县境内,过桃花驿留诗《春鸠》,过层峰驿留诗《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待过武关后复过青云驿,有诗《青云驿》。再后,元稹进入商南县,过之而作《阳城驿》,并寄书及桐花诗与乐天。最后,元稹渡汉江,过襄阳至江陵。
从上,可知元稹此行路线为:
长安→感化寺→清源寺→辋川→秦岭→商山→桃花驿→层峰驿→武关→青云驿→阳城驿→汉江→江陵
对于此次返京事,元稹诗《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云:“驿骑来千里,天书下九衢。因教罢飞檄,便许到皇都。”自注:“十年春,自唐州诏召予入京。”[5]137元稹自唐州返江陵料理家事,遂从江陵返京。因此前元稹为从事随严绶招抚有功,他对本次奉诏回京也充满期待。
元稹此行从江陵出发,先过丹河。见《西归绝句》其九:“今朝西渡丹河水,心寄丹河无限愁。”题下自注:“丹,淅庄之东流。”[5]220元稹由丹河而过武关,正式进入商於古道陆路部分。见《西归绝句》其二:“五年江上损容颜,今日春风到武关。”[5]220元稹过武关走商山道回京,其间留宿层峰驿。见《桐孙诗》并序:“元和五年,予贬掾江陵。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及今六年,诏许西归。……仍赋《桐孙诗》一绝,又不知几何年复来商山道中!元和十年正月题。”[5]219此为诗人故地重游思及元和五年留宿层峰驿寄乐天诗而作。随后,元稹西行向前过蓝桥驿。诗《留呈梦得子厚致用》题下注“题蓝桥驿”交待此行过商於古道蓝桥驿站。在蓝桥驿元稹还有《西归绝句》其十一“云覆蓝桥雪满溪”[5]220、其十二“玉尘随马度蓝桥”[5]220记录行迹。此后元稹至蓝田,宿窦十二宅。见《西归绝句》其十自注:“宿窦十二蓝田宅。”[5]220
所以,根据元稹纪行诗歌相关信息,可知其此行路线为:
江陵→丹河→武关→层峰驿→蓝桥驿→窦十二蓝田宅→长安
此外,元稹大和四年由长安出镇武昌之行过商於古道。其行迹见《旧唐书·文宗纪》下:“大和四年春正月丙子朔。辛卯,武昌军节度使牛僧孺来朝。……辛丑,以尚书左丞元稹检校户部尚书,充武昌军节度、鄂岳蕲黄安申等州观察使。”[25]据刘禹锡《微之镇武昌中路见寄蓝桥怀旧之作凄然继和兼寄安平》可知,元稹镇武昌之行过蓝桥,即走过商於古道路段。此后,元稹卒于武昌任。元稹此行今存别集注本中无诗文记录,特附于此,待日后重见诗文补考。
元稹的商於之旅,体悟古道风貌、记录自然景致是他活动的一部分。《青云驿》:“岧峣青云岭,下有千仞溪。徘徊不可上,人倦马亦嘶。”[5]13《留呈梦得子厚致用》:“暗落金乌山渐黑,深埋粉堠路浑迷。”[5]221在元稹笔下,商於之路多段地势险要、崎岖难行,古木遮天蔽日,难辨方向。他在诗中记录下古道艰险恶劣的自然环境及羁旅途中疲惫感伤的行旅体验。但同时,元稹也能关注到羁旅途中的美好景致,在辛苦奔波中体验到自然的美。如元稹在武关见到山石榴花的美景,有《贬江陵途中见山石榴花吟寄乐天》寄白居易。诗云:“深红山木艳丹云,路远无由摘寄君。恰似牡丹如许大,浅深看取石榴裙。”[7]1583可见,商於古道中的自然美景为往来诗人沉闷疲惫的旅途增添了欣喜。
元稹的商於之旅,吟咏四皓是他重要的活动和诗歌创作维度之一。四皓为“商山四皓”简称,典故见《史记·留侯世家》:“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26]针对四皓事迹,不同于前人的追慕敬赏,元稹以审慎眼光抒发了不同见解,也借此表达了自己的政治态度。元稹《四皓庙》一是批判四皓的高洁隐居行为不能一以贯之,质疑四皓是否为真正的隐士,如其诗中有“显晦有遗迹,前后疑不伦。”[5]11二是认为四皓虽保证太子之位却导致了吕后之乱,进而险些导致刘汉王朝改姓的大危机,可谓“舍大以谋细”[5]11。元稹在《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中表达了相似观点。“戏诮青云驿,讥题皓发祠”后自注“予途中作《青云驿》诗,病其云泥一致;作《四皓庙》诗,讥其出处不常。”[5]116诗人在此直接批判了四皓入仕与隐退不定不能做到始终如一的矛盾行为。
在元稹的商於之旅中,他多次题壁留诗与友人进行跨时空的诗歌互动。元和五年春,元稹贬江陵行至武关南,见山石榴花盛开之美景,题诗寄乐天。有白居易《武关南见元九题山石榴花见寄》为据。元和十年,元稹自江陵返京,过层峰驿,忆及往事而题诗两首,分别为旧寄白居易八韵诗和新作《桐孙诗》。有《桐孙诗》诗前小序载:“元和五年,予贬掾江陵。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山月晓时,见桐花满地,因有八韵寄白翰林诗。当时草蹙,未暇纪题。及今六年,诏许西归。去时桐树上孙枝已拱矣,予亦白须两茎。而苍然斑鬓,感念前事,因题旧诗,仍赋《桐孙诗》一绝,又不知几何年复来商山道中!元和十年正月题。”[5]219元稹元和十年奉召西归行至蓝桥驿作《留呈梦得子厚致用》,以驿壁为留言媒介为稍晚于他一同奉召回京的友人留下自己的消息。
元稹的商於之旅,与友人寄诗酬唱也是他的重要诗歌活动。元稹元和五年被贬江陵,作《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过阳城驿时寄此诗及书予白居易。诗中“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5]63不仅直接表达了对白居易的思念,更是描绘自己因思念而瘦削的身体状态,突出分别之苦、思念之深。元稹此寄诗行为亦见白居易《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因以此寄》:“觉来未及说,叩门声冬冬。言是商州使,送君书一封。……云作此书夜,夜宿商州东。独对孤灯坐,阳城山馆中。……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27]502元稹走商於古道至江陵后,将贬谪途中所作十七首诗寄予白居易,白居易和答之。有《和答诗十首》序云:“及足下到江陵,寄在路所为诗十七章,凡五六千言。”[27]109羁旅途中,元稹不仅常常寄诗书给友人,也常常会收到友人的书信,如《西归绝句(其二)》中提到:“两纸京书临水读,小桃花树满商山。”后注“得复言、乐天书。”[5]220寄诗与收书之间,元稹的商於诗歌活动有了更强的互动性。这种诗歌互动,感动和激发了诗人的情感,也丰富和扩展了诗路书写范围。
元稹的商於诗歌的思想情感特质主要表现为四个方面。
元稹元和五年贬官江陵,经商於古道作《思归乐》以抒己怀。“我虽失乡去,我无失乡情。惨舒在方寸,宠辱将何惊。浮生居大块,寻丈可寄形。身安即形乐,岂独乐咸京。”[5]1他在诗中表达虽被贬官离乡但宠辱不惊的达观心态。其中“浮生”来自于《庄子·刻意》“其生若浮, 其死若休”,“大块”引自《庄子·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元稹引庄子典故,流露出乐观洒脱的情绪。其《青云驿》表现出了相同的情感态度。“上天勿行行,潜穴勿凄凄。吟此青云谕,达观终不迷。”[5]14此诗直抒胸臆,自述得意时不要刚强负气,失意时不要情绪低迷,要以达观心态面对人生起伏。
元和五年,元稹被贬江陵途中作《思归乐》,诗中“我心终不死,金石贯以诚”[5]2表达自己虽然遭受贬谪,但不会因一次政治打击而放弃直言上谏的操行坚守。他作《桐花》诗,高呼“尔生不得所,我愿裁为琴。安置君王侧,调和元首音。……待我持斤斧,置君为大琛。”[5]6-7同时,他在诗中表明了要为君王辨正邪、顺臣民、讲孝理、事宗朝、进忠言、防荒淫,坚守清明政治的理想。《阳城驿》由阳公事迹论及自身政治遭遇,也叙写了自己虽因谏议被贬但“且曰事不止,臣谏誓不休”[5]15的坚守政治理想的意愿。
贬谪路上车马劳顿、亲友离散,面对这种忧虑惊惧与奔波劳苦,寄情怀人成为诗人诗歌创作的重要内容之一。元稹以驿馆为媒介,留下《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桐孙诗》《题蓝桥驿留呈梦得子厚致用》《感梦》等诗赠予友人。元稹与友人在商於古道上多次往复却始终不得相见。面对这种同地不同时的遗憾和缺失,不变的驿馆以其空间功能为行旅中的诗人提供了记忆的交互之所与情感的维系纽带。驿馆题壁与寄诗酬唱将驿馆这一重在实用意义的场所, 变成了一处具有文学和精神意义的文化空间,寄托了友谊和牵挂,建构和呵护了属于他们的商於记忆。
元稹在《桐孙诗》中写道:“城中过尽无穷事,白发满头归故园。”[5]219《西归绝句(其三)》写道:“今日还乡独憔悴,几人怜见白髭须。”[5]220他在诗中多次描述“白头”“白须”等身体特征,展现出对身体衰老的高度关注,充满对年华流逝的悲伤与恐惧。再次回京,诗人心中也充满物是人非的人生感慨。他的《西归绝句(十二首)》中还有这样的表达:“左降去时裴相宅,旧来车马几人过?”[5]220“闲游寺观从容到,遍问亲知次第寻。”[5]220旧时亲友不见,旧时高门宅第已经门庭冷落。元稹诗中充满了因世事变迁、交游零落而产生的人生之悲。
元稹一生三次经过商於古道并有诗纪行,其诗作中的地名书写既勾勒出其商於行迹也反映了商於古道的地理概貌。元稹在商於古道上的诗歌活动丰富,记录景致、吟咏四皓、题壁留诗、寄诗酬唱,留下了丰富的商於体验与记忆。这些诗歌展现出诗人迁谪羁旅途中乐观豁达的人生心态、昂扬的政治热情,同时也蕴藏了寄情怀人的思念关切和面对年华流逝与物是人非的人生之悲。同时,商於古道作为地理环境不仅提供了文人羁旅游览、体验感悟的物质基础,又作为著名的文化场景成为了文人回望历史、文本对话的时空媒介。因此,元稹与商於诗路可谓相辅相成,他书写了文本化的商於古道,又将一份独特的商於古道文本留存在人们心中。从元稹的商於诗歌,可以管窥唐代文人的羁旅活动、迁谪情况和历史心态。他们题写商於古道,描绘了商於古道的自然与人文风采,丰富了古道历史文化典故的深层内涵,以诗为媒介串联起古道诗歌史。正因为有了如元稹一类的唐代诗人的古道活动与不朽诗篇,方才为商於古道谱写出一页璀璨的历史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