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逸晨
电视剧《人世间》海报
《人世间》是梁晓声于2017 年12 月出版的小说作品,于2019 年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后于2022 年被改编成电视剧,引发了收视热潮。小说中的故事开始于20 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一充满变化与震荡的时代中,但作者却并未专注于书写时代的“弄潮儿”,而是将故事聚焦于一个名叫周秉昆的小人物上,以他的命运折射出中国社会的发展变迁。鲁迅曾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1]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鲁迅全集》第六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22 页。而梁晓声《人世间》讲述的周秉昆和周家的故事,让我们更多看到的是那些中国的“平民英雄”,看到的是普通人中的榜样。正是千千万万个周秉昆这样在时代风云中坚持善良正义、守护人情和道义的普通人,才让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始终延续和生长。
周秉昆出生于光字片,属于A 市的共乐区。周家位于光字片一条临近公共厕所的小街角落。20世纪60 年代,周秉昆的父亲周志刚在西北“大三线”做建筑工人,周母和周家三个子女留在光字片的家中。周秉昆在周家排行老三。大哥周秉义读完中学恰逢上山下乡运动伊始,他和女友郝冬梅毫不迟疑地报名下乡,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兵团师部的宣传干事;老二周蓉天生貌美、冰雪聪明,身边总是围绕着蔡晓光这样忠实的追求者。
梁晓声:《人世间》
周秉昆的哥哥和姐姐从上学起,一直是品学兼优、出类拔萃的人物。在哥哥姐姐的光环下,周秉昆显得相当不起眼:他不擅长读书,相貌平平,头脑也并不灵活。但在周秉昆眼里,和哥哥姐姐的差距并没有造成他们内部的疏远和嫌隙。文化生活贫瘠的时代,周秉义和周蓉经常在家里,叫上郝冬梅和蔡晓光一起,举办“读书会”,周秉昆也会坐在一边听他们畅谈文学,他听得多了,也跟着读了不少苏联文学,只是很少能说得上话。他也会偶尔大胆说出自己幼稚但真诚的观点,虽然很难像哥哥姐姐们那样对文学作品作出理性的、自觉的美学和政治分析,但是却表现出一种独属于自我的价值立场。他不关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事件、大道理,却同情《叶尔绍夫兄弟》中命运波折的谢尔盖。实际上,周秉昆并不是没有思想,只是他的思想不同于哥哥姐姐知识分子式的纸上谈兵、坐而论道。平凡的不起眼的周秉昆有一种不受外界标准影响的天赋,他对于目之所及的人,都能调动起一种具体的、生动的感情。
上山下乡运动扩大后,街道上的人来周家做工作,希望周母再让一个子女去插队。姐姐周蓉主动请缨——她走,周秉昆留下。周母确实不放心这个看上去呆头呆脑、没有什么“思想”的老疙瘩,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周蓉走后,他和母亲才知道,姐姐并不是如其所言在家周边的乡下插队,而是去了遥远的贵州山区,去寻找与她通信已久的北京诗人冯化成。在周秉昆眼里,哥哥姐姐早就有了自己的追求和信仰,当时代张开一个缝隙,他们便瞬间与缝隙中射出来的光芒融为一体,奔着某种高远、壮丽的对象义无反顾地从身边的世界里消失。周秉昆自然接触不到哥哥姐姐的思想世界,他在“文革”后期成长起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要过一种怎样的人生?他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氤氲成无边混沌、厚重的迷雾围绕着他,尽管当时他并不觉得自己身处迷雾之中。在那个广大青年上山下乡、投身火热运动的大时代里,只有周秉昆留在了光字片的家里。这一留,就是几十年。
电视剧《人世间》剧照
周秉昆的思想危机,在他的好友涂志强被判死刑的事件中强烈地爆发出来。涂志强和周秉昆从小一起在光字片长大,后来又一起到木材厂做工。当他得知涂志强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处死刑时,发小的交情催他去送一程,但他又不忍心目睹曾经的好友被处刑的场面。涂志强被枪决后,周秉昆难以忍受精神折磨,无法继续在木材厂工作,便找到姐姐的忠实爱慕者蔡晓光,让他帮自己调进了酱油厂。但在书记曲秀贞的干预下,周秉昆换到了出渣车间最脏最累的岗位。有一天在从酱油厂下班的路上,两个神秘的陌生人叫住他,自称是涂志强生前的朋友,在刑场上看他面善,应该靠得住,便向他提出了帮他们向涂志强未婚妻郑娟每个月送生活费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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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秉昆第一次拿着钱来到郑娟家的街口,看到一个盲眼少年正拿着一块蓝色玻璃瓶底对着太阳看,冬日的阳光在积雪反射下变得冷冽而锋利,也许只有这种强烈的光线才能让盲眼少年封闭的视觉神经感知到外界的一点点变化。少年是郑娟的弟弟郑光明。当周秉昆踏进简陋破旧的郑家,第一眼看到郑娟,他就像这个盲眼少年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了,而一种宏大又异样的光芒却让他灵魂深处某根沉睡已久的神经猛然悸动。
郑娟的出现,让周秉昆那“缺乏思想”的头脑里,理性和感性同时觉醒。这个年轻迷人的女性是自己死去好友的未婚妻,是杀人犯的未婚妻,又未婚先孕,世人眼里算不上良家妇女;而那两个外号叫“瘸子”和“棉猴”的陌生人,也从事着当时见不得天日的“投机倒把”行当。但当郑娟出现在他面前,那种美和带给他心灵上、肉体上的悸动又让一切理性的权衡变得不堪一击。外界的声音仍然嘈杂,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更加关注自己的生活,而那些革命的口号和标语,却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慢慢静音了。
酱油厂不是周秉昆的理想工作,但正是在这里,他结交了后来影响他一生的朋友和长辈。年底一起买猪肉的时候,周秉昆与原来木材厂的哥们孙赶超、肖国庆和酱油厂的曹德宝、吕川、唐向阳组成名为“六君子”的朋友团体。很快,热情泼辣的乔春燕也加入他们的朋友圈。一次聚会上,她被会拉大提琴的曹德宝吸引,两人不久便结婚了。而孙赶超和肖国庆,也带着自己的对象于虹和吴倩参加聚会,他们的朋友圈就这样基本形成了。
在酱油厂,周秉昆还有一个“忘年交”朋友——“老太太”曲书记。她和周秉昆一伙人之间的交情多少有点不打不成交的意思。周秉昆本对曲书记干预自己的岗位颇有怨言,但是后来她让“六君子”领会了坚持原则前提下的温情和仗义。生活在“文革”时期,他们对权力总抱着一种既愤懑又向往的态度。每当看到母亲对权势人物表现热情殷勤,他心里都会感觉不舒服,这种误解和对立情绪也随着与曲老太太交往的深入而逐渐化解。他们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庸常之辈,但打心底里想做好青年,也愿意不问地位等级,认可所有的好人。虽然什么是好青年,什么是好人,他们也说不清,只是始终坚持着自己心中的处世原则。在那个时代,他们不像周秉义和周蓉,还有一点知识分子的“精神储备”,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个好青年——这一最后的价值阵地和政治标准无关,是这些底层青年所处的民间世界里人情社会的残留。
“六君子”的情感纷纷稳定下来,周秉昆也在反复考虑着自己人生的重大抉择。他疯狂地爱上了郑娟,这是单纯的“爱”字难以概括的非理性情感。郑娟向他坦露了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堪往事,原来郑娟的孩子楠楠并不是涂志强的,而是“棉猴”骆士宾醉酒后强暴的结果。周秉昆陷入巨大的恍惚和绝望中。他并未因郑娟复杂的过往而动摇,而是深知将面临一个更加严肃而困难的抉择。周秉昆的感情在郑娟让他在无物之阵中化绝望为希望,他发誓一定要和郑娟结为夫妻。
市革委会为了呼应推广小靳庄革命文艺大繁荣的经验,决定将“文革”后停刊的一份杂志以《红齿轮》的名字复刊。周秉昆借调去做编辑,和负责人邵敬文和之前的老编辑白笑川一起承担编创工作。他一直以为自己被选中,是因为自己在酱油厂晚会上那段快板给领导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才知道是曲老太太暗中用力。尽管周秉昆在《红齿轮》编辑部只是借调编辑,但他对待工作十分认真,毕竟比起在酱油厂热气升腾的出渣车间汗流浃背地进行体力劳动,组稿、编稿已经算是相当舒适简单的任务。
在一次“六君子”的聚会上,吕川从北京寄来的信中提到:“北京已经是一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城。”[1]梁晓声:《人世间》上册,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 439 页。敏感精明的乔春燕马上意识到其中的危险,她一把抢过所有的信纸,放进炉火中烧掉了。周秉昆默默思忖吕川的信,同时也反观自身。吕川义正词严的语气让他心生不满。北京与小地方不同。对于他们这些普通青年来说,那些主义、观点、理论,那些宏大的叙事,都与他们无关。他只想做一个好人、一个民间的好人,那些滔天的浪潮、群情激奋的口号使他感到隔阂。就在这时,“瘸子”和“棉猴”因为“投机倒把”被判刑入狱。这意味着一直供养郑娟一家的经济来源彻底断了。对于周秉昆来说,送钱的行为意义更加重大。这是联系他和郑娟的纽带,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责任的分量。转交生活费已经不是他需要按时执行的任务,反而变成了他赖以找到自身价值的方式。他知道母亲有一只祖传玉镯,平时锁在箱子里。他哄骗母亲拿出镯子,偷偷送去典当行,从典当行老板难掩惊喜的言语中,他知道这只玉镯价值不菲,但为了能继续供养郑娟一家,他还是二话不说把它当掉了。这不仅仅是一种责任,也不是出于原始欲望的冲动,更像是一种他在悬浮的时代里毅然担负起的责任。
1976 年1 月8 日,人民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周蓉的丈夫冯化成在火车站高声朗诵悼念诗,卷入冲突被捕。危乱之中,周蓉把年幼的女儿玥玥托付给父亲周志刚的工友郭诚,带回光字片的母亲身边。一种政治紧张笼罩了周家,周母无法承受一次次传来的噩耗,晕倒后陷入昏迷。在危难之际,正是留守在家、一直被认为是“没有思想”的老疙瘩周秉昆默默地担负起了照顾生病的母亲和玥玥的责任。而命运也就此将郑娟与周秉昆联系在了一起,在他的身边,除了本身就一无所有、身份不合法也不合理的女人郑娟和偶尔帮忙的朋友们,也极少有人踏足这个老屋。
自从郑娟受托来到周家照顾周母,她渐渐成了周家不可或缺的一员。在“文革”末期,周秉昆因在《红齿轮》上编发悼念周总理的诗歌而入狱。周秉昆被捕后,她日夜照料已成植物人的周母。周秉昆的朋友们看到了她实实在在的付出,率先接受了这个美丽善良的嫂子,也常来周家帮助郑娟。渐渐地,郑娟将这个人员构成复杂的家庭联系成一个合理、温情的整体,在生活和精神上一直支撑着这个家。“有一类女人似乎是上帝差遣到民间的天使,只要她们与哪一户人家发生了亲密关系,那户人家便蓬荜生辉,大人孩子的心情也会好起来。她们不一定是开心果,但起码是一炷不容易灭的提神香。”[1]梁晓声:《人世间》中册,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 29 页。说的就是郑娟这类女性。“文革”结束后,周秉昆出狱,成为了英雄,郑娟也作为与英雄人物同一阵营的战友而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支持。
经过郑娟无微不至的照料,周母醒了。一年多的昏迷状态,让她的认知有些混沌不明,精神时好时坏。她不认识郑娟,常常骂郑娟“狐狸精”,但在周围邻居的劝说和帮助下,周母半糊涂半清醒地接纳了郑娟的存在。
周父即将退休回家,这让周秉昆感觉紧张且棘手,他摸不准父亲对郑娟的态度。周父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只是拿了茶叶和腊肉,让周秉昆带着他去了郑娟家里。面对着诚惶诚恐的郑娟,木讷沉闷的周父只是让郑娟把手伸给他看,上面满是裂口和老茧,这是她一年来照顾周家老小留下的痕迹。几天过后,周父开始指导周秉昆和泥、抹墙;周秉昆装着心事,却要跟着父亲闷头干活,他很是不满。整个十月,他一边压抑着自己的不满,一边跟着父亲学会了泥瓦工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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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周母去乔春燕家给春燕母亲过生日,周秉昆和父亲两人在家,周父让他扛起行李捆去郑娟家里。周秉昆这才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他让自己学这些建屋筑房的本领,正是为了这一天他能作为一个有用的男人、能担起责任的男人去郑娟家里为她们遮风挡雨。他记住了父亲对他的嘱托:“今后,你的担子那可就重了,你爸老了,帮不上你了。再愁再难的日子,你都要为那边三口把日子给我撑住了,而且要让他们觉得有了你就有了希望,不仅仅是又多了一口混日子的人!”[1]梁晓声:《人世间》中册,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51 页。周秉昆第二天就和郑娟领证结了婚。他们认识五年,终于成为合法夫妻,能在有理有情的人世间立足了。而此时,周秉昆入狱前编发纪念总理诗歌的事情得到了彻底定性。之后,周秉昆正式调入《大众说唱》,任编辑部代理主任,自此,周秉昆摆脱了不稳定的借调身份,从酱油厂工人变成了《大众说唱》杂志的编辑。周秉昆工作转正后,他的生活轨迹逐渐稳定下来,之后不久,郑娟为周家诞下一名男婴,起名周聪。而身边的人也依然在命运之中浮沉:周秉义和周蓉考上了北京大学;乔春燕“文革”期间评上的标兵称号被取消,又回到澡堂子干回了修脚的老本行;知青大批返城,城里房租也水涨船高,肖国庆和吴倩只能不断搬家,离市区越来越远;孙赶超和于虹也总因房子和邻居闹矛盾。
周父过66 岁生日时,周家的儿女们从各地赶回来。周蓉已经与冯化成离婚,陪她来的还是那个忠实的爱慕者蔡晓光。周秉义陪父亲在房间一角下棋;生育过两个孩子的郑娟不再身材窈窕、顾盼生情,她发福了,盘腿和婆婆坐在炕上一起咒骂那个曾经把周秉昆迷得五迷三道的小寡妇“郑娟”;周蓉和蔡晓光在厨房里一边忙活一边说悄悄话,只有蔡晓光知道她已和冯化成离婚的秘密;郝冬梅自己没有孩子,对玥玥和楠楠喜爱有加,她坐在餐桌旁指导孩子们的家庭作业。周秉昆忽然发现,如今来到老房子的人,除去添了几个小孩子,还是十几年前“读书会”的那些人。
《大众说唱》编辑部新来了社长韩文琪,这让周秉昆、邵敬文和白笑川很不适应。他们认为新来的社长任人唯亲,打乱了杂志社的工作方式。作为杂志社的老人,他们自觉已经被边缘化,白笑川便向杂志社申请了一个和周秉昆自主经营的业务——成立演出活动承办部。
人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对娱乐活动的需求便越来越旺盛,活动承办部赶上了机遇,营业收入甚是可观,一年以后,周秉昆攒下一千多块钱,又向白笑川借了两百,买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在新房子里,郑娟里里外外看不够,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问周秉昆房子是不是真的归他们住了,周秉昆的回答斩钉截铁:“是的,永远!”[1]梁晓声:《人世间》中册,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173 页。周秉昆此时的自豪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与第一次和郑娟确定心意不同,也与周父认可他们关系时不同,他自觉算是完成了父亲的嘱托,给妻子孩子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撑起了这个家。
但好景不长,房管所通知他们这个房子手续不全、程序上不合格,要他们尽快搬出去。之前,周秉昆已经把太平胡同的房子许诺给了孙赶超一家住,现在情况陡变,他看见孙家两口子沉浸在有好兄弟帮助的喜悦和满足之中,再加上于虹怀孕了,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张开收回房子的口。他转而去求哥哥,就算房子不能住了,把一千六百块钱还给他也行。周秉义直言自己只是一个文化厅干部,没有实际权力,住房政策不能为他一个人单独修改。最终,还是邵敬文说杂志社有一个宽敞的地下室,可以先让周秉昆一家每月交一笔象征性的租金住进去。周秉昆再次庆幸自己结交了这些仗义大方、救人于危困的好朋友、好同事。
周家三兄妹中,周秉昆最能切身感受到人情社会里那些很难用原则去厘清的道理。他的世界就这么大,家人和几个朋友,他能力有限,无法兼济天下,那就力所能及地去帮助自己身边的人。他一直是这样普普通通的好人,不是英雄,也不是目光长远的伟人,当身边的人需要帮助,他常常因心软和一时张不开口而委屈自己;当他走投无路时自然也有人不计得失、雪中送炭。这些经年的老友,如今也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安安分分地朝前走,看到谁掉队了,就回头拉一把。孙赶超和肖国庆所在的木材厂倒闭了,被常进步和唐向阳托人安排进了胶鞋厂和军工厂;乔春燕单位办起了盲人按摩,店面让于虹负责;周秉昆托乔春燕把郑光明培训成盲人按摩师,过上自食其力的生活;而周秉昆自己,不仅把房子让给孙赶超和于虹住,还给孙赶超和肖国庆的姐妹解决了工作。他们在互相提携与帮助之中搀扶着前进,然而由于各自的人生分出了差距,自然也有一些微妙的东西在他们之间产生。
因哥哥周秉义没有帮他解决房子问题,周秉昆心里有些耿耿于怀。两兄弟在周秉昆组织的联谊会后大打出手,这时听到了周父昏迷的消息,一众儿女亲朋都聚到医院。应周父要求,他们陪父亲回到了光字片的家里。短暂的清醒过后,周父闭上眼睛,安详地离世了。春节过后,为了照顾独自一人的母亲,周秉昆又带着一家人回到了光字片的老家。
没有了梦中的房子,钱也赔了进去,周秉昆只能从头再来。他这次准备走得更远,便带着十几个人跨省到南方“走穴”。然而在南方,当地人不满北方人抢生意,对他们百般刁难,扣留了演出队,最后周秉义出面协调才将他们解救回来。回程火车上,他们又与北上做生意的南方人起了口角。回来后,文化管理部门专门召开检讨会,让周秉昆作检讨,工作组也出具了对演出队的处理决定。周秉昆此时对哥哥周秉义的不满和不解达到顶峰。会后,韩文琪社长和白笑川却向周秉昆、周秉义表示了谢意,因为这样一来,算是以退为进,表面上给了演出事务部一个处分,其实是代表官方和组织认可了他们私营团体的合法性。
姐姐周蓉与周秉昆进行了一次长谈,她让周秉昆意识到,哥哥已经不再仅仅是他们的哥哥、母亲的儿子,他的身份、信仰决定了他不能像周秉昆一样发挥所有能量去帮助身边的一小圈人。周秉昆忽然意识到,只要朋友和亲人需要,自己二话不说能帮就帮,哪怕自己吃亏受委屈。但哥哥不一样,他还属于组织,属于党,属于人民,他也只是肉体凡胎,怎么能兼顾呢?如果对得起他一个人了,那他还能同时对得起千千万万像他一样的普通人吗?这么想来,周秉昆心中关于哥哥的心结便解开了。
白笑川带队去南方慰问演出回来,大受震撼。他切实感受到了时代的变化,力不从心,准备退休安度晚年。而周秉昆还不想放弃,他还年轻,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他学历低,找不到其他像样的工作,回到杂志社也没了位置,只能破釜沉舟把演出事务部干下去,于是他继续带着演员向南方闯。他决心顺应市场,把传统的曲艺和各种艺术形式,比如快板、山东快书、手彩小戏法,结合起来吸引观众眼球。这一招确实奏效,然而在后台化妆间,他后知后觉地得罪了一位资深手彩艺术大师,舆论将周秉昆和他的演艺团队推上风口浪尖。回到省内,还是他曾经十分不屑的韩文琪社长帮他平息了事端。
他们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东三省在新一轮改革浪潮中落伍了,文化人才大量流失,他们这种传统曲艺杂志的生存空间越来越逼仄。韩文琪的思想大胆开放,石破天惊地提出开饭店的计划以及新饭店的未来构想,将新饭店的目标顾客定位在官员和企业领导上。新饭店由邵敬文、白笑川和周秉昆三人负责。
周秉昆不得不佩服韩文琪的魄力和眼光,“和顺楼”饭店开业不久,很快成为官员们商务宴请的不二宝地。当企业面临转型或倒闭,企业领导便企图通过宴请达成拯救企业的目的。但是在这些场合背后,周秉昆和白笑川也看到了常人接触不到的问题,比如花公家钱请客却不谈正事的大有人在,还看到不少意图私自倒卖工厂设备、利用饭店联系和笼络下家的企业大小领导,表面的公心和操劳背后,已经全是私心了。
此时,改革的阵痛已经在社会各个层面、各个阶层表现出来。周秉义调任军工厂担任党委书记,然而他接手的是一个困难重重、有诸多历史遗留问题的老厂。周秉义上任之前,军工厂已面临负债累累、停产无资金、拖欠工资、举步维艰的处境。而其他普通工厂的工人,生存状况更是艰难。
1988 年的春天来了,周秉昆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和顺楼、光字片之间来回穿行,冬天印着道道车辙的雪地,逐渐融化成脏污的泥浆,流满了光字片每一条街道。政府拉来一批砖块,垫在脏水上,方便居民出行。然而这些砖块很快被居民拿回自己家中。邻里间互相体谅的状况荡然无存。社会的风气开始变了,和顺楼的客人群体也发生着变化,一心救厂的人越来越少见,暗暗进行“官倒”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地,周秉昆意识到自己是在为这种令人不齿的行径提供方便之所,但为了生计,还只能求全妥协。他身边的人和事分明都在朝着自己难以掌握的方向偏移,变得陌生而遥远。连郑娟也十分自然地偷偷顺回几块砖,周秉昆厌恶这种“小市民”的行径,坚决要求郑娟和儿子把砖放回街上。
和顺楼旁边新开了一家书店,周秉昆在那里遇到了多年未见的“瘸子”水自流。水自流好像找了许久才找到了周秉昆一样,意图明确地告诉他骆士宾想寻回儿子和郑娟。而后,正当周秉昆为楠楠和玥玥早恋之事焦头烂额时,骆士宾也出现了,不怀好意地入股和顺楼,成了和顺楼第一大股东,这无疑是在向周秉昆示威。骆士宾找到周秉昆,要求他把儿子还给自己。周秉昆果断回绝,但骆士宾已经给楠楠安排好了留学事宜,准备私自把楠楠送走,生性温厚善良的周秉昆忍无可忍,两个人在争执中,骆士宾不小心摔下栏杆,受伤严重。因致人重伤,周秉昆第二次入狱。
洁身自好的哥哥周秉义没有插手过问,周秉昆在监狱里表现良好,他的文艺才能以及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得到监狱领导的欣赏。入狱第二年,蔡晓光探监时告诉他骆士宾已经去世,这意味着周秉昆的刑期可能因受害人死亡而增加,但知道这个消息,周秉昆只是联想到,跟他抢儿子的人死了,没有人再会威胁到他的家庭、他的儿子了。原本15 年的刑期,因金月姬女士的请求,在第12 年的春节之前就结束了。母亲在他服刑期间已经去世。进来之前,他还是周家的小儿子;出去之后,他就不是任何人的儿子了。
周秉昆出狱了。迎接他的,是充满未知的21 世纪。
周秉昆出狱回家,发现周家人只有自己还留在光字片。周秉义调入教育部任职,姐姐流离于国外寻找女儿,当年玥玥和楠楠早恋,大人一致不同意,玥玥便跑去北京找冯化成,结果冯化成带着女儿去了法国。在光字片的家里,他看着来帮忙翻新老房子的朋友们,想到自己没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心中涌上强烈的歉意。当吴倩提出要争取一个公园保洁员的工作时,他再次责无旁贷地去找了已是姐夫的蔡晓光,然而蔡晓光的答复是这个职位的人选早已定下,没有回旋余地了。无法帮助朋友的无奈,再加上楠楠在美国意外去世的消息,让周秉昆悲痛之下吐了血,住进医院。
夜深人静,他难以入睡。从前,他总是把自己的家幻想成国王王后在王宫的样子,他告诉自己,世界上从来没有毫无烦恼的国王,他们的烦恼比自己更多。他知道这是阿Q 精神,但是也暗自承认,阿Q 精神对于底层人民来讲,不是个坏东西。然而现在他竟然也失去了这一点赖以坚强生存的阿Q精神。12 年的监狱生活,他度日如年地盼望着出狱,而今他已经重获自由,却又深刻感受到大墙外的人们也有各自的围墙。
郑娟之前经曲老太太介绍的区委保洁员工作,因她请假时间太长,也被别人占了去。周秉昆想到现在全家依靠周聪当记者的工资过活,不是长久之计,他得找个工作。思来想去,他决定去求求师父白笑川。但当他在劳务市场旁边小吃摊上看到满是油渍的报纸上白笑川的讣告时,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走到远离人群的墙角,抱头痛哭起来。
7 月,骄阳似火,周秉昆在江堤的工地上做修筑工人,孙赶超跑来告诉他,肖国庆卧轨自杀了。肖国庆得了尿毒症,没钱治病,想着卧轨自杀还能给家里省一笔丧葬费。周秉昆的朋友中,孙赶超和肖国庆是最老实、最没有背景的,也是过得最差的,自己是他们唯一能靠得上的关系,但自己现在的落魄处境,已经没有力量再为朋友做些什么。想到这些,他感到心酸不已。曲老太太也罹患癌症,在高干病房度过她的最后时日。2002 年元旦未过,曲老太太过世了。因儿媳贪污的事情,她的追悼会只是草草了结。
那些曾经关照过周秉昆的长辈甚至同辈,就这样一年一年消失在风雪中。
周秉昆修江堤的活儿冬天干不成,便租了一辆三轮车,和孙赶超一起“拉脚”,市里还没有专业的物流公司,各种货物出入库、运输,都靠他们这些“拉脚”的人力车夫。
2003 年春节,这帮老朋友显然没有重聚的心情,大家过得一天比一天累,没了聚在一起的闲情逸致。周秉昆还是在自己家里和郝冬梅以及回国的周蓉一家一起过年,他兑现了年初给妻子许下的诺言,买了一台液晶电视,大家七嘴八舌、唏嘘不已地讨论着电视里播放的鉴宝节目,只有周秉昆看出来电视里被专家判定价值连城的玉镯,正是当年他为了接济郑娟而卖掉的家传玉镯。他望向坐在前面看电视的妻子的背影,又看了看周聪,郑娟对钱没有概念,并不觉得这个节目有什么好看,念叨着赶紧换个好看的节目,而周聪此时正沉浸在这只价值能合一辆夏利车的玉镯的震撼中。他们并不知道在周秉昆青春岁月中那笔义无反顾的交易里,他们对于周秉昆的价值。
天气渐暖时,市里成立了第一家物流公司,周秉昆和孙赶超这些零散的拉脚车夫,便被公司收编,成了正式聘用的装卸工。谁承想,这家物流公司的老板,竟然和玥玥是情人关系。周秉昆不能接受玥玥做人情妇,一气之下,离开了物流公司,和郑娟一起在光字片支起煎饼摊卖早点。后来,他们的早餐种类越来越多,就开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门面。尽管蔡晓光千方百计地息事宁人,玥玥当第三者这件事最终还是见报了,一起见报的还有周秉义的名字。周秉义此时已从北京调回本市担任副市长,主抓招商引资,促进本市房地产业发展。关于他的漫天舆论之中,这又是一个未解之谜,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在北京干得不好所以打道回府了吗?
又是一年春节,周秉义来到弟弟家里,他没坐专车,也没骑自行车,只是让周秉昆陪他在光字片走一走。两兄弟并肩走在脏污的积雪上,久违地交谈着。周秉义把周秉昆在光字片的朋友挨家拜访了一遍,每家给了一些金钱上的接济,他心底里对周秉昆的朋友是抱有愧疚的,自己从政多年,从来没有让他们沾到一点点好处,他们却一直陪伴在弟弟和周家周围。
4 月天气转暖,光字片的改造开始了。很快,二十几层的住宅楼拔地而起,原来,这才是哥哥周秉义调回本市的真正原因。他患了胃癌,官场多年的应酬和不规律的生活方式早早透支了他的身体,他自觉时日不多,想用自己从政多年积累的能量为家乡做一点事情,让家乡百姓住上崭新的楼房。周秉昆一生中,如果真的有所谓理想,那便是那座让他和郑娟在里面做了几天美梦又将他们抛回现实的房子。如今,周秉坤终于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
电视剧《人世间》剧照
周秉昆和郑娟把去支教的周蓉和蔡晓光送到市郊,回家路上,他和郑娟手挽着手走在空旷无人的林荫路上。哥哥去世前,对他和姐姐说的最后的话是感激自己的伴侣。他回想自己作为老百姓的一生,不像哥哥一样做大事,也不像姐姐为了轰轰烈烈的爱情和理想走遍大江南北,那一只换来郑娟的珍贵玉镯,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市场经济时代,早已不知现在价值多少。他拉着郑娟的手,也握着他一生的安宁和平静。那个破落但温暖的光字片已经成为历史,把哥哥姐姐迎来又送走,送走又迎来,而此时的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和郑娟一起在人世间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