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力铭
帝临崩礼佛,愿不为国王。又作五言诗曰:“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1](北魏)杨衒之撰,杨勇校笺:《洛阳伽蓝记校笺》,中华书局2018 年版,第16 页。
杨衒之在《洛阳伽蓝记》的《永宁寺》篇如是回忆北魏孝庄帝的结局:孝庄帝临死礼佛,希望不再做帝王;又作挽歌自悼,想象自己被埋葬后,与人世永隔,陷入无边黑暗,墓前只有鸟在松间低吟,风吹白杨,萧萧作响。诗歌的调子相当沉痛,很难想象这样的孝庄帝曾发出过堪比易水送别的慷慨之声:
及荣死,乃驰赴洛阳。庄帝见之大喜,以乾兼侍中,加抚军将军、金紫光禄大夫,镇河北。又以弟昂为通直散骑常侍、平北将军。令俱归,招集乡闾,为表里形援。帝亲送于河桥上,举酒指水曰:“卿兄弟冀部豪杰,能令士卒致死。京城傥有变,可为朕河上一扬尘。” 乾垂涕受诏,昂援剑起舞,誓以死继之。[2](唐)李延寿撰:《北史》第四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141 页。
孝庄帝当时不愿做傀儡皇帝,于是手刃权臣尔朱荣于洛阳,尔朱荣的家族成员兴兵为之复仇。为了抵抗尔朱氏的军阀集团,孝庄帝命令高乾、高昂兄弟回乡招募士卒。他亲自将兄弟二人送至洛阳城外的河桥上,举起酒杯指着黄河说道:“你们兄弟是河北豪杰,能令士卒甘愿赴死。洛阳如有变故,希望你们也能速速扬鞭过河,驰赴相救。”高乾垂泪接受诏令,高昂拔剑起舞,誓要以死报答孝庄帝的托付。然而,孝庄帝还是未能抵挡住尔朱兆对洛阳的攻势:
兆自雷陂涉渡,擒庄帝于式乾殿。帝初以黄河奔急,谓兆未得猝济,不意兆不由舟楫,凭流而渡。是日水浅,不没马腹,故及此难;书契所记,未之有也。[1](北魏)杨衒之撰,杨勇校笺:《洛阳伽蓝记校笺》,中华书局2018 年版,第16 页。
孝庄帝手刃尔朱荣后,尔朱兆自晋阳发兵南下攻洛,与孝庄帝的军队隔黄河对峙。孝庄帝原以为黄河水流湍急,预想尔朱兆不会很快渡河,却没料到当时水位突降,不及马腹,尔朱兆抓住机会,直接骑马涉水渡河,这才得以进入洛阳生擒孝庄帝。自有文字记载以来,黄河水位突降这种事在此前从未有过。因此,杨衒之认为孝庄帝的失败是事出偶然,难以预料。
黄河水位突降确实是直接导致尔朱兆攻入洛阳的关键因素,但是,孝庄帝为何会让自己陷入以黄河作为最后一道屏障的险境呢?除去偶然性作祟,孝庄帝的败亡是否与其他因素有关呢?如果我们仔细考察当时的历史状况,就会发现孝庄帝在对抗尔朱氏军阀集团时处处居于劣势,黄河水位突降只是最后一根压倒局势的稻草。
北魏经过孝文帝拓跋宏改革后,国力渐趋鼎盛。随后帝位经宣武帝传至孝明帝,国力又日渐衰落。一方面,孝文帝改革时埋下的文武、胡汉矛盾开始爆发。他改变鲜卑旧俗,从代北的平城迁都至洛阳,推动鲜卑贵族向汉人士族转变,而留在代北、保有旧俗的武人的地位也因此一落千丈,武人的不满最终酝酿成孝明帝正光年间的六镇起义,严重动摇了王朝的统治根基;另一方面,孝明帝朝内部的宫廷斗争也较为激烈,宗室大臣元乂与宦官刘腾结为一党,与外戚灵太后争夺权柄,灵太后最终胜出。其后,她鸩杀孝明帝,立幼主以总揽朝政。尔朱荣率军入洛勤王,发动河阴之变,扶立元子攸为孝庄帝。
从政治方面而言,自尔朱荣扶立孝庄帝以来,二者在朝政上的权力并不对等,孝庄帝的权力一直受尔朱荣限制。长部悦弘认为,尔朱氏的军阀集团自河阴之变到尔朱荣遇害期间,一直保持着尔朱荣坐镇并州、元天穆与尔朱世隆驻屯洛阳这样的人员布置,确立了以并州为根据地支配洛阳的政治体制[1][日]长部悦弘著,王冬艳译:《北魏尔朱氏军阀集团考》,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编:《魏晋南北朝史研究:回顾与探索——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第九届年会论文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9 年版,第320 页。。尔朱荣在人事任免方面确实掌有大权:
荣曾启北人为河南诸州,庄帝未许。天穆入见,面启曰:“天柱既有大功,若请普代天下官属,恐陛下亦不得违之。如何启数人为州,便停不用!”帝正色曰:“天柱若不为人臣,朕亦须代;如其犹存臣节,无代天下百官理。此事复何足论。”荣闻所启不允,大为恚恨,曰:“天子由谁得立?今乃不用我语。”[2](北齐)魏收:《魏书》第五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654 页,第1654 页。
孝庄帝曾反对尔朱荣在河南诸州任意安插亲信的做法,认为其举动已越过臣子身份,尔朱荣马上强调自己的河阴拥立之功,认为孝庄帝是自己所立,理应听从自己的意见。对于孝庄帝的人事安排,尔朱荣也往往横加干涉。文章开头提到的高乾本为叛军将领,被孝庄帝招安。高乾出自渤海高氏,在冀州颇具势力,因此尔朱荣对他多有顾忌,以其叛乱身份为由,强迫孝庄帝解除其官职,令其还归乡里。《魏书·尔朱荣传》记载:“荣身虽居外,恒遥制朝廷,广布亲戚,列为左右,伺察动静,大小必知。”[3]刘恒:《刘恒自选集》,现代出版社2005 年版,第230 页,第197 页。这正是在极言尔朱荣膨胀的权力。
在尔朱荣的压制下,孝庄帝的用人空间十分有限,同时他也未能在受限的范围内选用真正合适的人才。城阳王元徽是孝庄帝倚靠的重臣之一。元徽在孝明帝朝多结党营私,性好猜忌,睚眦必报。孝庄帝即位后,叛逃萧梁的宗室元颢一度率军杀回洛阳,迫使孝庄帝离洛北巡,元徽在此危难之际一直伴于孝庄帝身侧,兼有谋划之功,就此取得了皇帝的信任与重视。元徽预感到尔朱荣对自己地位的威胁,又为了迎合孝庄帝对尔朱荣的敌意,因此竭力劝说孝庄帝除掉尔朱荣,但他相当缺乏政治敏感,轻视尔朱荣之死造成的危险后果:
徽本意谓荣死后,枝叶自应散亡。及尔朱宗族,聚结谋难,徽算略无出,忧怖而已。性多嫉妒,不欲人居其前。每入参谋议,独与帝决。朝臣有上军国筹策者,并劝帝不纳,乃云小贼何虑不除。又吝惜财用,自家及国。于是有所赏锡,咸出薄少,或多而中减,与而复追。徒有糜费,恩不感物。庄帝雅自约狭,尤亦徽所赞成。[1](北齐)魏收:《魏书》第二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12 页。
正是因为元徽天真地设想尔朱荣死后,其势力将自动瓦解,才让孝庄帝只能在仓促间应对尔朱宗族的复仇之军。面对这支来势汹汹的军队,元徽不能提出解决策略,却要维护自己的地位,独自参与皇帝决策。当时有人为孝庄帝出谋划策,元徽力劝皇帝不要采纳。除了独断专行,元徽还为人吝啬,当朝廷论功行赏时,他克扣赏赐费用,甚至还追回赏赐,如此自然会削弱将士征战的积极性。总而言之,元徽未能在应对尔朱兆军队前作出积极准备,难怪魏收在《魏书·孝庄帝纪》中对孝庄帝有“谋谟罕术,授任乖方”[2](北齐)魏收:《魏书》第一册,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269 页。之讥。
从军事上来说,孝庄帝也不具备与尔朱兆的军队相抗衡的力量。一直以来,他缺乏一支直接隶属于自己的强有力的军队。当初面临葛荣起义时,孝庄帝曾公开招募忠勇之士,在华林园面见自己。当孝庄帝手刃尔朱荣后,尔朱世隆一度率军攻洛。孝庄帝又是当即招募敢死之士捍卫都城。而尔朱荣的祖上世代为第一领民酋长,有八千余家部落民众、数万匹良马,其家族的子弟多半保存了尚武习俗,尔朱兆、尔朱仲远、尔朱度律等人都相当骁勇善战。在镇压六镇之乱的过程中,尔朱氏军阀集团吸纳了大量镇民,还将高欢、贺拔岳、宇文泰等日后瓦解北魏统治的主要将领及其部曲收入囊中。虽然其中的高欢在孝庄帝死后打出了反尔朱氏的旗号,但在孝庄帝死前,他也并未对皇帝给予过丝毫援助。尔朱氏的军事势力十分强大,其军队也在长期作战中变得勇猛异常。《洛阳伽蓝记》曾记载孝庄帝招募敢死之士后,如此应对尔朱兆的军队:
与规等战于城郭门,凶势不摧。规等屡涉戎场,便利击刺;京师士众,未习军旅,虽皆义勇,力不从心。三日频战,而游魂不息。[1](北魏)杨衒之撰,杨勇校笺:《洛阳伽蓝记校笺》,中华书局2018 年版,第16 页。
当时两军相持的情状相当惨烈,训练有素的尔朱氏军队与徒有义勇的敢死之士对比鲜明,孝庄帝的军队只能接连赴死。
从地理条件而言,洛阳的地形也并不能为孝庄帝提供防守优势。选择定都洛阳的统治者主要是看重洛阳的文化意义。历史上最先将洛阳经营为都城的是周公,因为洛阳居于天下之中,有助于治理天下。这种中心地理位置能使天地、四时、风雨、阴阳趋于和谐,孕育繁盛生命。东汉班固曾作《两都赋》论西汉长安与东汉洛阳作为都城之优劣,在《西都赋》中夸耀长安倚据的险峻的地理屏障、华美的宫室、壮观的上林苑;在《东都赋》中盛赞东汉光武帝、明帝的文治,认为坚守道德与法度的洛阳要胜于周有天险、宫阙富丽的长安。而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也是认为旧都平城乃“用武之地,非可文治”[2](北齐)魏收:《魏书》第二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64 页。。他曾往观洛阳的太学、石经,倾慕儒家文化,因此才选择迁都于此,便于移风易俗。劳榦还指出:“洛阳是东汉、曹魏及西晋的旧都,代表当时中原正统的标记。在东晋时代,许多北伐中原的士人,都是以指向洛阳为目标……魏孝文的建都洛阳,对于汉人来说,的确有心理方面的意义。”[3]劳榦:《古代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下册,中华书局2006 年版,第373 页。从自然地理的角度看,除去黄河,洛阳的平原地形无险可守。尔朱兆军队直接从雷陂渡口涉水渡河,经胡三省考证,雷陂在河桥以西[4]参见(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第十册,中华书局1956 年版,第4820 页。,而此前孝庄帝为了抵御尔朱世隆攻洛,曾募人焚烧河桥,如此才阻断其攻势,迫使其北上离开。由此可见,孝庄帝并非不明白洛阳只有黄河这一道防御屏障,却依然选择困守洛阳。
总而言之,从政治权力、人才任用、军事势力、洛阳的客观地理条件等方面看,孝庄帝相对于尔朱氏军阀集团时均处于不利地位。然而,杨衒之在《洛阳伽蓝记》中,则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当时的历史状况,将孝庄帝的败亡归结于黄河水位的突然下降,进而归结于天道。杨衒之的写作方式表达了对天道的复杂情感,与当时的历史状况有着更加复杂的关联。
杨衒之是北魏旧臣,对故国抱有深厚感情。在《洛阳伽蓝记》中,面对黄河水位下降为尔朱兆军队提供涉水之便,他开始怀疑天道是否果真公正无私:
衒之曰:“昔光武受命,冰桥凝于滹水;昭烈中起,的卢踊于泥沟;皆理合于天,神祇所福,故能功济宇宙,大庇生民。若兆者,蜂目豺声,行穷枭獍,阻兵安忍,贼害君亲,皇灵有知,鉴其凶德。反使孟津由膝,赞其逆心。《易》称:‘天道祸淫,鬼神福谦。’以此验之,信为虚说。”[1](北魏)杨衒之撰,杨勇校笺:《洛阳伽蓝记校笺》,中华书局2018 年版,第16 页。
这里的“衒之曰”是在模仿《史记》的“太史公曰”,“太史公曰”位于每一篇传记的结尾,寄托了司马迁作为史官的批判意图。杨衒之在此同样也化身为一位史官,对史事中的人物予以审判。他首先以东汉光武帝刘秀与蜀汉昭烈帝刘备的事迹为例。刘秀移军河北时,河北地方割据政权的统治者王郎(王昌)以重金悬赏捉拿之。刘秀随即率军向南逃跑,路遇滹沱河而受阻。当时水流湍急又无船可渡,情况十分危急。这时,河面恰好凝结成冰面,刘秀及其军队才得以过河,保全性命。刘备的故事更广为人知,他投靠荆州刘表时,为刘表所忌惮。刘表的部下蒯越、蔡瑁准备趁宴会取走刘备性命,后来被刘备察觉,谎称如厕逃离现场,仓皇间乘坐的卢马坠入溪水中,马一直溺于水中。刘备急忙催行卢马,它才奋力跃出水面,载着刘备逃脱追兵。这则戏剧性的史事后来被《三国演义》采用。杨衒之认为刘秀、刘备的史事可反映出天道会福佑贤人,使贤人能够“功济宇宙,大庇生民”。但是,天道在孝庄帝与尔朱兆之间却选择了尔朱兆,此人行事凶残,有悖人伦。“枭”是一种食母之鸟,“獍”是一种食父之兽。以“枭獍”作比,实则是批评尔朱兆弑杀孝庄帝之行违背了臣子的身份。假如天道对此有所感知,应该会明鉴尔朱兆的凶残之性,却助他渡河,助长其谋逆之心。《易经》认为天道会惩恶扬善,但天道对尔朱兆的偏向却完全推翻了此说。杨衒之在前文记叙尔朱荣拥立孝庄帝时,也提到彼时孝庄帝离开洛阳时,是从雷陂北渡才与尔朱荣会合。正是与尔朱荣合作,孝庄帝才正式登上政治舞台。杨衒之后又叙述尔朱兆自雷陂涉水渡河,出乎孝庄帝意料,孝庄帝的生命也就此殒落。雷陂这一地点前后两度出现,分别关系到孝庄帝政治势力的盛衰。《魏书》《北史》记载这段史事时均未提到雷陂,《洛阳伽蓝记》的体例是以地理记历史,对雷陂的两次记载并非仅出于客观记录,其中也寄托了杨衒之的天意弄人之感。
杨衒之发出这种天人之叹,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他对孝庄帝的同情。《洛阳伽蓝记》中呈现的孝庄帝形象是较为复杂的。杨衒之并不会刻意为孝庄帝掩饰性格缺陷,尤其喜欢将孝庄帝与广陵王元恭对举,暗示孝庄帝的性格问题:
狮子者,波斯国胡王所献也。为逆贼万俟丑奴所获,留于寇中。永安末,丑奴破,始达京师。庄帝谓侍中李彧曰:“朕闻虎见狮子必伏,可觅试之。”于是诏近山郡县捕虎以送。巩县、山阳并送二虎一豹,帝在华林园观之。于是虎豹见狮子,悉皆瞑目,不敢仰视。园中素有一盲熊,性甚驯,帝令取试之。虞人牵盲熊至,闻狮子气,惊怖跳踉,曳锁而走。帝大笑。普泰元年,广陵王即位,诏曰:“禽兽囚之则违其性,宜放还山林。”狮子亦令送归本国。送狮子胡以波斯道远,不可送达,遂在路杀狮子而返。有司纠劾,罪以违旨论。广陵王曰:“岂以狮子而罪人也?”遂赦之。[1](北魏)杨衒之撰,杨勇校笺:《洛阳伽蓝记校笺》,中华书局2018 年版,第155—156 页。
波斯进献的狮子被送至洛阳后,孝庄帝听说像老虎这样的猛兽会屈服于狮子,于是诏人捕来虎豹进行实验,虎豹果然十分害怕狮子。后又命人牵来自己养的一只素来温顺的盲熊,盲熊对狮子的反应也相当震怖,引发孝庄帝大笑。元恭即位后,认为囚禁野兽会违背其天性,于是下令放还山林,但狮子在被送还波斯的途中,因路远而被杀,元恭认为人的性命比狮子的性命重要,因此赦免了杀狮者。前后对比,不难看出杨衒之对于孝庄帝耗费人力去捕兽、心折于猛兽之威、以弱兽之胆怯为乐是颇有微词的。
不过,即使孝庄帝并非一位完全符合理想的人君,杨衒之仍然肯定他对于自身既定命运的抗争。孝庄帝感受到尔朱荣权力的胁迫时,愤怒说道:“朕宁作高贵乡公死,不作汉献帝生。”[1](北魏)杨衒之撰,杨勇校笺:《洛阳伽蓝记校笺》,中华书局2018 年版,第15 页。他以曹魏反抗司马氏的高贵乡公曹髦为榜样,不愿如汉献帝刘协在曹操的权势下忍辱偷生。在手刃尔朱荣前,为了克服恐惧,他特意饮酒壮胆。这些细节均不见于诸如《魏书》《北史》这样的正统史书,是杨衒之有意为孝庄帝留下的笔墨。董刚指出:“孝庄—尔朱荣集团的政治合法性在当时是颇成疑问的一件事。”[2]董刚:《北魏元延明墓志考释》,《史学史研究》2016 年第3 期。当时有不少人认为孝庄帝既然政出尔朱荣,与尔朱荣及其势力为一党是理所当然的事。孝庄帝即位不由皇命,缺乏合法性,那么他即位后的所作所为也都缺乏合法性。在杨衒之对孝庄帝的书写中,他既承认了孝庄帝最初是由尔朱荣培植上台的事实,也赞同他为脱离尔朱荣及其势力的控制所付出的努力。在《洛阳伽蓝记》的永宁寺条结尾,杨衒之记录了尔朱兆的军队俘虏孝庄帝的过程:他先被锁于寺门楼上,因寒冷向尔朱兆乞求头巾而不得;后来被送至晋阳,被缢杀前开始礼佛,希望不再做君王,又作挽歌自悼。在这段叙述中,杨衒之不再以臣子身份仰视这位君主,而是以更平等的视线哀悯一位落魄之人。可以说,杨衒之指责天道不辨善恶,不仅是因为承认孝庄帝脱离尔朱氏的统治是合法的,也是因为同情孝庄帝作为一个普通个体的不幸遭际。
此外,杨衒之批评天道善恶不分,也是出于对当时一种为尔朱氏造势的社会舆论的反拨。据《魏书·尔朱兆传》记载,尔朱兆渡河前,黄河边曾有人梦到一位神明对自己说:“尔朱家族中有人要渡河,我命令你为雷陂渡口之令,为他缩小水脉。”一个多月后,做梦者就去世了。当尔朱兆到达雷陂后,有一位行人自称知道水浅之处,他一边将草插入水中缩小水脉,一边带路,忽然失去踪影,尔朱兆便策马渡河。在这则怪诞不经的传说中,尔朱兆渡河成功是直接受到了神明的福佑,故事可能出自尔朱家族之人或拥护尔朱家族之人的杜撰,目的是为尔朱兆弑孝庄帝提供合法性。这也间接说明,当时尔朱兆以臣弑君是缺乏合法性的,像这样的神秘传说应该还有不少,杨衒之可能也有所耳闻。为了回应这种天佑尔朱的社会舆论,杨衒之以“衒之曰”的形式申明自己对黄河骤然水浅的判断,认为天道并非福佑尔朱氏,它只是不辨善恶,才会纵容恶的秩序在世间滋生。
更深一层地说,杨衒之批评天道不辨善恶是就文明与暴力的冲突而发。《洛阳伽蓝记》记载,自北魏孝文帝营建洛阳城以来,许多汉晋时期的古物被保留下来,杨衒之不断追溯眼前这些古物的汉晋历史。王美秀认为:“这种叙述方式的主要目的与功能在于借由不断重复叙述,以填充古都洛阳的空间历史,并唤起记忆、建构记忆,进而呈现北魏洛阳时期与东汉、西晋以来汉文化的传承关系。”[1]王美秀:《历史·空间·身分——洛阳伽蓝记的文化论述》,中国台湾里仁书局2007 年版,第165 页。《洛阳伽蓝记》最先介绍的是洛阳城门,杨衒之指出了这些城门的汉魏旧名。例如,对于建春门,杨衒之注曰:“汉曰上东门,阮籍诗曰,‘步出上东门’,是也。”[2](北魏)杨衒之撰,杨勇校笺:《洛阳伽蓝记校笺》,中华书局2018 年版,第2 页。同样令杨衒之引诗为证的还有承明门。据他回忆,当时孝文帝因为王公大臣常在此门迎驾,联想到曹植《赠白马王彪》中的诗句“谒帝承明庐”,于是将此门命名为承明门。此门虽与曹魏之承明门同名异实,其命名过程却也反映了汉文化的传承。介绍报德寺时,又提到此处附近保存了刻写于东汉灵帝年间的熹平石经与曹魏正始年间的三体石经。这两部石经上都刻有儒家经典,在儒家文化传承上有重要价值。而报德寺的整条记录是围绕孝文帝在洛阳的文化事业展开,可以看出杨衒之深深赞赏孝文帝迁都后对儒家文化的继承。尔朱氏以战争、虐杀等暴力形式颠覆了这种努力传承的文明,也迫害了当时的文化士族。攻入洛阳后,尔朱兆污辱妃嫔、纵兵掠夺;尔朱仲远为了敛财,诬陷大族谋反,将人投入河流,死者不可胜数。《北史》如此评价尔朱家族:
隆实指踪,兆为戎首,山河失险,庄帝幽崩。宗属分方,作威跋扈,废帝立主,回天倒日;揃剥黎献,割裂神州,刑赏任心,征伐自己。天下之命,县于数胡,丧乱弘多,遂至于此。”[1](唐)李延寿:《北史》第六册,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1776 页。
尔朱氏的叛乱动摇了北魏统治秩序,自此沧海横流,孝文帝苦心经营的汉化改革毁于一旦。因此,杨衒之才发出天人之叹,不解天道为何会旁观暴力毁灭文明。
不过,杨衒之并非完全不相信天道会惩恶扬善。例如,宣忠寺是孝庄帝信任的宗室元徽所立,介绍这座佛寺时,杨衒之记录了一则元徽的轶事。尔朱兆擒获孝庄帝后,元徽携重金投奔洛阳令寇祖仁。他曾将寇家三人提拔为刺史,自认有恩于寇祖仁,因此才来寻求庇护。看到尔朱兆重金悬赏元徽,加上贪求元徽之财,寇祖仁斩杀了元徽,将他的头颅送给尔朱兆。尔朱兆忽然梦到元徽告诉自己,他有重金在寇祖仁家,可前去取之。于是,尔朱兆去寇家求金,寇祖仁将藏纳的元徽之金尽数交出,但仍不及元徽梦中所诉的数量。无奈之下,寇祖仁交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依然不够。尔朱兆认为他还在隐瞒元徽财产,便将他绑于树上,鞭打至死。对此,杨衒之评价道:
崇善之家,必有余庆;积祸之门,殃必所集。祖仁负恩反噬,贪货杀徽;徽即托梦增金马,假手于兆,还以毙之。使祖仁备经楚挞,穷其涂炭,虽魏侯之笞田蚡,秦主之刺姚苌,以此论之,不能加也。[2](北魏)杨衒之撰,杨勇校笺:《洛阳伽蓝记校笺》,中华书局2018 年版,第180 页。
他首先引用了《周易》的说法“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3](清)李道平撰,潘雨廷点校:《周易集解纂疏》,中华书局1994 年版,第87 页。,相信善恶有报,继而又联想到历史上一系列相似之事。例如汉武帝时,魏其侯窦婴与灌夫友善,灌夫与丞相田蚡有嫌隙。田蚡举办婚宴时,窦婴、灌夫都前往祝贺,因为田蚡及其宾客待二人相当不敬,灌夫借着酒意大骂这些在席之人。田蚡趁机将灌夫下狱,窦婴欲救灌夫而不得,最后两人都被论罪处死。不久,田蚡也病死了,当时有人看见灌夫、窦婴的鬼魂在鞭杀田蚡。又如姚苌本来是前秦皇帝苻坚的部下,一度是苻坚之子苻叡的别将,却未能在战争中保全苻叡的生命,因而被苻坚问罪,逃离前秦,建立后秦,俘获并杀害了苻坚。后来,姚苌梦见苻坚入宫报仇,宫人击杀苻坚时误中自己,醒来后梦中被刺的部位血流如注。姚苌从此精神错乱,不久就去世了。通过回忆这些善恶有报的史事,杨衒之说服自己相信天道会明辨善恶。
通过对比杨衒之对尔朱兆偶然地成功涉渡与寇祖仁负恩被报复的看法,可看出他对于天道能否主持正义的认识是较为复杂的。身为一位谙熟历史的人,杨衒之见识了太多治乱循环,天道就如自然的运转机制一般,自有盛衰,难以为人力所干预。他在“序”中记录自己重览废都洛阳的心情:“《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1]《洛阳伽蓝记序并城门表》, (北魏)杨衒之撰,杨勇校笺:《洛阳伽蓝记校笺》,中华书局 2018 年版,第 1 页。《麦秀》《黍离》都蕴含了商、周遗民对故国倾覆的悲哀,这种悲哀又为杨衒之所感知,在循环中生出一种虚无感——自己的悲哀与前代故老的悲哀并无不同,故国及其文明消亡的历史也在不断重演。但是,不论杨衒之阅读过多少旧史,亲历的体验使他产生出一种建构历史的冲动。《洛阳伽蓝记》有多种版本,据《历代三宝记》记载,此处前有“始知”二字:“始知《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2]《洛阳伽蓝记序》,(北魏)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中华书局2010 年版,第25 页。“始知”显示出杨衒之实际经验与阅读经验的隔膜,只有当他亲览废都洛阳,联想到过去亲历的繁华洛阳,这才真正体会到《麦秀》《黍离》的悲哀。这种情感才是与古连接、又属于个人的。
因此,正是由于杨衒之亲历了许多孝庄帝的史事,这才使他产生了在正统史书的叙事之外书写孝庄帝的想法。作为北魏的末代君主,孝庄帝在《魏书》中多以猜忌形象出现,不受天道眷顾。《魏书》由北齐人魏收编纂,记叙前朝末代君王时有道德反思意图,而且强调天道偏向北齐。就尔朱兆涉渡黄河而言,尽管天道在当时未偏向孝庄帝,杨衒之却通过自己的书写复现了孝庄帝在抗争中的慷慨人生,代替天道重新审判尔朱氏,显示出文字建构历史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