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窑粉青色和梅子青色釉釉名考证及辨析①

2024-04-18 10:38:50王宪旅李其江景德镇陶瓷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江西景德镇333403
关键词:龙泉窑青色釉色

王宪旅 李其江(景德镇陶瓷大学 考古文博学院,江西 景德镇 333403)

一、引言

在众多釉色中,古人对青瓷釉色的描述尤其复杂,《景德镇陶录》记载:“同一青瓷也,而柴窑、汝窑云青,其青则近浅蓝色。官窑、内窑、哥窑、东窑、湘窑等云青,其青则近淡碧色。龙泉、章窑云青,其青则近翠色。越窑、岳窑云青,则近缥色。古人说陶,但通称青色耳。”[1]209古人描述的青色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绿色、蓝色、黑色以及部分黄色都包括在青色的含义之中,这几种颜色以及它们之间的深浅变化,颜色的种类繁多不一而足,给界定青瓷釉色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而关于龙泉窑青瓷釉色的描述在正史和方志中均无记载,只能散见于古代文人的笔记类著述中,只言片语的描述加之当时作者对龙泉窑青瓷釉色感官认识的差距,使得龙泉窑青瓷釉色在历史的长河中显得扑朔迷离。近代著名古陶瓷专家陈万里先生就曾在他的著作《瓷器与浙江》中写道:“……并且谈到龙泉,舍梅子青三个字外,又别无可说。”[2]龙泉窑青瓷釉色的笼统程度由此可见一斑。随着当代考古研究的不断深入,学界对釉色已经有了较高水平的认识,但对于龙泉窑青瓷粉青色和梅子青色的理解仍然见仁见智。对于粉青和梅子青这两种龙泉窑青瓷最具代表性的釉色,通过梳理历代文献记载以考辨其釉名内涵,这对于龙泉窑青瓷的考古研究当是有所裨益的。除此之外,厘清龙泉窑粉青色和梅子青色釉的釉色特征,有助于对博物馆陈列以及官网中龙泉窑青瓷的代表性釉色粉青和梅子青进行标注,使龙泉窑青瓷的典型釉色具有指向性而得以彰显,如秘色之于越窑青瓷,天青色之于汝瓷,玫瑰紫、海棠红、月白之于钧瓷,进而使人们可以迅速直观地把握龙泉窑青瓷区别于其他窑口青瓷的釉色特征。

二、粉青釉名考证及辨析

1.粉青的历代文献记载

龙泉窑青瓷“粉青”釉色的最早记载见于南宋赵彦卫所著的《云麓漫钞》:

青瓷器,皆云出自李王,号秘色。又曰出钱王。今处之龙溪出者色粉青,越乃艾色。唐陆龟蒙有《进越器诗》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遗杯”则知始于江南及钱王皆非也。近临安亦自烧之,殊胜二处。[3]

根据考证,《云麓漫钞》之后,直到明初的《格古要论》才再次提及了龙泉窑青瓷釉色:

古青器。土脉细且薄,翠青色者贵,粉青色者低。有一等盆底有双鱼,盆口有铜棳环,体厚者,不甚佳。[4]1671

《格古要论》由曹昭所撰,成书于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宋代以来博古收藏之风盛行,鉴定、辨伪逐渐成为一种必要,《格古要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面世,开创了古物鉴赏类著作的先河和体例。[5]之后,“粉青”又见于由高濂所撰的《遵生八笺》,“粉青”被描述成了一种有别于深青和淡青的色调:

古宋龙泉窑器,土细质薄,色甚葱翠,妙者与官窑争艳……但在昔,色已不同,有粉青,有深青,有淡青之别。[6]160

在此之后关于龙泉窑粉青釉色的文献记载中,则基本是辗转传抄《格古要论》的观点,如明人徐应秋著《玉芝堂谈荟》“处陶土脉细且薄,有翠青者、粉青者”;[7]清代梁同书著《古铜瓷器考》“土脉细且厚,翠青色者贵。又有粉青色者,较龙泉制度更觉细巧精致”;[8]清代蓝浦著《景德镇陶录》“青器土脉细腻,质薄,亦有粉青色、翠青色,深浅不一,足亦铁色,但少纹片,较古龙泉制度,更觉细巧精致”。[1]136一直到近代,学者许之衡、叶麟趾等人在各自著作中对于“粉青”皆是类似的描述。

2.粉青的颜色释义

后世创造颜色词语的方式之一是以表示颜色的古语为基础,添加附加语如深、浅、淡或墨、翠、天、明等,组成新词新语。[9]“粉青”一词理应也是以这种方式创造而来,因此在分析“粉青”一词的内涵之前,应先分析“青”的内涵。根据徐朝华先生的考证,“青”可以表示蓝色、绿色以及介于蓝绿之间的颜色,并在大体上各有其使用范围,但在具体使用时也需要根据对象来作具体分析。[10]色相、纯度和明度为色彩的三要素,其中明度和纯度对色相起着视觉美感的控制作用,具体来说就是对颜色的明暗关系和饱和程度共同的视觉描述;在纯色中加白色进行混合可以减低纯度,同时还可以提高明度。[11]20查阅古籍中对“粉”的释义,如《释名·释首饰》“粉,分也。研米使分散也”,[12]《说文解字》“傅面者也”,段玉裁注:“(粉)所以傅面者也。古傅面亦用米粉,故《齐民要術》有傅面粉英……引伸为凡细末之偁。”[13]333作为修饰用语来看,关于“粉”的释义概括起来有两种,一是指米粉,引申为白色粉末状的固体,作为修饰用语有白色和乳浊的含义,故“粉青”一词从字面上的理解为一种青中显白的颜色;另一指粉色,粉色意为嫩,“粉青”作嫩青色解,即稍为浅淡的青色,与第一种含义相近。结合上述对“青”“粉”之内涵的阐述,“粉青”为蓝中显粉白,或者绿中显粉白,是一类低纯度高明度的颜色。

3.服饰和动物的粉青特征

在《云麓漫钞》记载龙泉窑釉色之前,“粉青”作为颜色词曾出现在其他文献里,其一为洪迈所著的《夷坚志》:

方初见时,着粉青衫,水红袴襦。既久未尝易衣,然常如新,亦其异也。[14]

两书的作者在世时间比较接近,学界曾考证过此二人的著作系年,“粉青”出现在《夷坚志》要早于《云麓漫钞》。①《云麓漫钞》为十五卷本,其原著十卷本《拥炉闲纪》成书于嘉泰二年(1202年)至嘉泰四年(1204年),见赵彦卫撰,傅根清点校.云麓漫钞[M].北京:中华书局,1996:287.《夷坚志》按甲乙丙丁顺序依次编排,成书年代按此顺序有先后之分,其中记载“着粉青衫”的《夷坚甲志》成书于1161年,比《云麓漫钞》及其原本更早,见凌郁之.洪迈著作系年考证[J].文献,2000(02).也就是说在《云麓漫钞》记载龙泉窑粉青釉色之前,“粉青”已经是一个表达服饰颜色的词语。“青”在先秦时就被确定为服饰颜色的五正色之一,见《礼记·玉藻》篇“衣正色,裳间色,非列采不入公门”以及孔颖达疏“正谓青、赤、黄、白、黑五方正色也”。[15]作为五正色之一的“青”指的是由蓝草通过染色工艺得到的蓝色,从先秦到宋元,在形容染织物的颜色时,“青”都是蓝色的常用词。[11]67所以《夷坚志》中的“粉青”指的是蓝中显粉白的颜色,是相对于深蓝色而言的浅蓝色。

除《夷坚志》外,南宋王质的《绍陶录》中也有关于“粉青”的记载,见“翡翠儿”词条:

身粉青,背上一缕浓翠,觜红,腹白,如飞流黄而大。小者为翠碧,巢先极高,后寖低,恐堕其雏。[16]

《说文解字》对“翡翠”的释义“翡,赤羽雀也,出鬰林。翠,青羽雀也,出鬰林”,段玉裁注:“释鸟。翠鹬。郭曰。似燕。绀色。按鸟部鹬下不云翠鸟也。”[13]138可知王质所说的“翡翠儿”指的就是翠鸟,结合作者所处的地域、描述对象的外观特征以及生活习性,基本符合《中国鸟类志》中对普通翠鸟的描述,“翡翠儿”指的就是在中国境内最常见的普通翠鸟。[17]普通翠鸟羽色有蓝色和绿色两种,《绍陶录》中“小者为翠碧”明显指的是绿色羽毛的翠鸟,则相对应的“身粉青”指的就是蓝色羽毛的翠鸟,所以在此文中“粉青”和《夷坚志》中的“粉青”含义接近,皆指蓝中显粉白的颜色。

4.瓷器的粉青特征

“古瓷尚青,凡绿也、蓝也,皆以青括之。”[18]虽然在《云麓漫钞》之前的《夷坚志》和《绍陶录》中“粉青”都表示蓝中显粉白色,但对于形容瓷器颜色的“粉青”仍需细辨之。

“粉青”除了用于描述龙泉窑外,还用于形容官窑、哥窑和汝窑,在此选取几种有代表性的文献记载予以分析。从表1中可以很直观地看到,在明初的《格古要论》里,“粉青”在国内各窑口中还只是龙泉窑的专用词语,从《清秘藏》开始,“粉青”用于形容官窑和哥窑的上品釉色,并在《遵生八笺》中将龙泉窑和官、哥窑的“粉青”并为一谈,而在稍晚的《长物志》中则连汝窑的上品釉色也一并概括了,但在清代的《陶说》中,“粉青”又单用来描述官窑。通过观察官窑、哥窑和汝窑的传世品可以发现,其被古文献列为上品之“粉青”所代表的色度范围跨度很大。前文已经引证“青”可表示蓝色、绿色,以及介于蓝绿之间的颜色,即可表示一定色调范围内的颜色,那么“粉青”作为一个基于“青色”创造而来的词语也可以表示一定的色调范围,并且已经考证在《云麓漫钞》之前的两处“粉青”都表示蓝中显粉白色,所以在上述文献中将官窑、哥窑和汝窑上品都称作“粉青”并没有脱离“粉青”一词的本义,只是不同文献的著者对“粉青”一词界定的色调范围不同罢了。虽说如此,但古人对不同窑口瓷器的青色还是有所区分,比上述文献年代稍晚些的《景德镇陶录》作了很好的总结:

表1 明清文献“粉青”记载列表

同一青瓷也,而柴窑、汝窑云青,其青则近浅蓝色。官窑、内窑、哥窑、东窑、湘窑等云青,其青则近淡碧色。

汝窑瓷色,镇厂所仿者,色青而淡,带蓝光,非近碧之粉青也。《肆考》谓汝窑瓷色,如哥而深,则误认为青为近碧解矣。不知汝瓷所谓淡青色,实今之好月蓝色。[1]209-210

《景德镇陶录》把色调更偏蓝色的汝瓷和仿汝瓷排除在“粉青”之外,而对“粉青”釉色解释为淡碧色,直观形象地阐释了其含义。历代文献著作在概述龙泉窑瓷器颜色时多用表示绿色的形容词,如《遵生八笺》“古宋龙泉窑器,土细质薄,色甚葱翠”;[6]160《景德镇陶录》“龙泉、章窑云青,其青则近翠色”[1]209等,可见从古至今,人们对龙泉窑的认知是一个釉色以绿色为主色调的青瓷窑口,而当代考古发掘也证明确实如此。并且,在《云麓漫钞》《格古要论》和《遵生八笺》对于龙泉窑青瓷的描述中,“粉青”都是作为一种独立的色调存在,区别于翠青色、深青、浅青等其它龙泉窑釉色,其后关于龙泉窑粉青釉色记载的文献几乎是因循前人的观点,并无太大创新。所以综合以上,“粉青”之于龙泉窑青瓷,一直以来描述的都是绿中显粉白、呈浅淡蓝色调的釉色,辨识度很高(图1中1号橙色圆圈内的颜色接近瓷器中“粉青”的颜色范畴)。

图1 CIE色度图

5.属于粉青范畴的器物

2014年在庆元县松源镇会溪村开禧元年(1205年)胡纮妻吴氏墓出土了几件龙泉窑青瓷,其中一件龙泉窑带盖梅瓶(图2)造型美观大方,釉色虽绿中显粉白,但仍以绿色为主色调。该墓中出土的另一件器物花口盘(图3)釉面温润如玉,相比上述龙泉窑带盖梅瓶而言,该瓶绿色调已不明显,而是整体呈蓝绿色,盘内腹部积釉处尤其明显。2002年丽水市下仓村南宋嘉定十五年(1222年)李垕妻姜氏墓出土的一件龙泉窑印牡丹纹盒(图4),该盒盒身、盖以字母口扣合,除子母口及外底无釉呈铁黑色外,余处釉色乳浊莹润,在色泽方面则几乎已经偏离“绿”的主色调,“粉”的效果突出,整器呈现明显的浅蓝色调。

图2 龙泉窑青釉带盖梅瓶

图3 龙泉窑青釉葵口盘

图4 龙泉窑青釉印牡丹纹盒

瓷器烧制的本质是一种化学变化,受囿于技术水平的历史局限性,古代瓷器的制作很容易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即使是同一窑产品也往往呈现不同的色调,加之釉色的演变在历史上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故同一釉色范畴,其瓷器釉色的色调层次丰富,粉青和梅子青皆是如此。根据前文考证的粉青釉色特点,上述例举的几件龙泉窑青瓷均属于粉青范畴。

三、梅子青釉名考证及辨析

1.梅子青的出处及演变途径

“梅子青”用来形容龙泉窑青瓷釉色,最早见于《南窑笔记》:“出宋处州,即名处州青瓷……龙泉釉色有梅子青、冬青色者,可与观窑争艳。间有纹片者,倶堪珍贵。”[19]5609

《南窑笔记》是由张九钺撰写,成书于清代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的一部陶瓷札记类著作。[20]该书主要记述了清代早期景德镇的制瓷工艺,对汝窑、官窑、龙泉窑等著名古窑口也有记载,“梅子青”一词即出自龙泉窑这一条目。在此之前,“梅子青”并不是形容龙泉窑青瓷釉色,而是用来形容钧窑青瓷釉色的,对于龙泉窑梅子青这一釉色的命名,我们可以对比古人对钧瓷釉色前后描述上的变化从而窥知其演变途径:

《清秘藏》:“均州窑,红若胭脂者为最,青若葱翠色、紫若墨黑色者次之。”[21]

《遵生八笺》:“均州窑有朱砂红、葱翠青(俗所谓鹦哥绿)、茄皮紫,红若胭脂、青若葱翠、紫若墨黑。”[6]161

《陶成纪事碑记》:“……均釉,仿内发旧器,梅桂紫(玫瑰紫)、海棠红、茄花紫、梅子青、骡肝马肺五种外,新得新紫、米色、天蓝、窑变四种。”[22]1162

《清秘藏》为明人张应文所著,有学者考证,《清秘藏》应该是著于万历前期。[23]既如此,则成书年代当稍早于《遵生八笺》,《遵生八笺》中关于钧瓷釉色的描述当是沿袭《清秘藏》中所载,同时还加入了“朱砂红”“葱翠青(鹦哥绿)”“茄皮紫”等钧瓷釉色的俗称。《遵生八笺》中这些关于钧瓷釉色的俗称在《陶成纪事碑记》中发生变化。唐英为清雍正时期景德镇御窑厂的协理官,是一名杰出的制瓷专家,在他的主持下,雍正时期的制瓷技术达到历史最高水平,[24]其撰写的《陶成纪事碑记》里记载了他在景德镇御窑厂协理陶务的八年间成功烧制的五十七种色釉,仿制的钧釉就是其中的品种之一。“仿内发旧器”证明唐英在仿制钧釉时参考了宫廷的钧瓷旧藏,加上唐英制瓷技艺高超,其对钧瓷的熟悉程度要明显高于作为藏书家、养生学家的高濂,对钧瓷釉色的命名相对更加贴合实际:“海棠红”取代了“朱砂红”,“梅桂紫(玫瑰紫)、茄花紫”取代了 “茄皮紫”,葱翠青的俗称也由“鹦哥绿”变成了“梅子青”;《陶成纪事碑记》对仿龙泉釉的描述为“有深浅二种”,[22]1162没有提及“梅子青”,而且《清秘藏》和《遵生八笺》在描述龙泉窑青瓷时均只使用了“色甚葱翠”的说法,也没有提及“梅子青”。由此可见,“梅子青”最开始是唐英用来形容钧瓷釉色的俗称,是由“葱翠青”演变而来的另一种具象化叫法。在成书年代比《陶成纪事碑记》更晚的《南窑笔记》中,“梅子青”首次用来形容龙泉窑青瓷釉色,这可认为是日后人们逐渐接受龙泉窑青瓷这一命名的发端。

2.梅子青的命名缘由

对于《南窑笔记》使用“梅子青”来形容龙泉窑青瓷釉色的起源可作一番推测,可能存在两种情况。其一为《南窑笔记》作者借用唐英形容钧窑青瓷的“梅子青”来形容类似钧窑青瓷“青若葱翠”釉色的龙泉窑青瓷。据发掘者研究,在钧窑刘家门遗址早期地层中出土了很多青瓷片,这些青瓷釉色纯净,透明度很高,玻璃质感强,釉色较橄榄绿为浅,似翠绿而深,[25]这证实了《清秘藏》和《遵生八笺》中关于钧窑青瓷釉色“青若葱翠”,是钧窑主要品种之一的记载符合实际。但《南窑笔记》中“均窑”条目所罗列的钧瓷釉色有“大红、玫瑰紫、驴肝、马肺、月白、红霞等色”,唯独没有青瓷釉色的记载,证明作者并不清楚钧窑青瓷的存在,因此这种猜测可以排除。其二是《南窑笔记》的作者张冠李戴,误把《陶成纪事碑记》中原本用于形容钧窑青瓷的“梅子青”用来形容龙泉窑青瓷。《南窑笔记》文中显而易见的错误甚多,如“而景德陶之著名,则在于宋,盖因陶工制‘景德’年号于器底,故天下咸知有景德之窑”“大概宣窑始有青花”等等,就“龙泉窑”这一条目的记载也有经不起推敲的地方:

出宋处州,即名处州青,传钱王时造者,名越窑秘色,王甚宝之,用以为贵。其土质坚白,釉色葱翠,所谓“粉骨龙泉”是也,盖龙泉由来久矣。唐陆龟蒙诗有“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此咏龙泉窑诗也。[19]5609

其中把明显是唐人陆龟蒙描述越窑的诗句误认为是歌咏龙泉窑,这种论断应是承自宋人庄绰在《鸡肋编》中陈述的观点:

处州龙泉县多佳树,地名豫章,以木而著也……又出青瓷器,谓之“秘色”,钱氏所贡盖取于此。宣和中,禁庭制样须索,益加工巧。[26]

经当代学者考证,《鸡肋编》中此段关于龙泉窑与秘色瓷的关系不实。[27]该段论述当是《南窑笔记》不经考证沿袭前人观点,将吴越钱氏进贡的秘色瓷误认为是龙泉窑所产。以上种种均证明《南窑笔记》并不是一部严谨的著作,在这样的前提下,加之长期以来龙泉窑青瓷远比钧窑青瓷影响更大,龙泉窑作为一个主色调为绿色的窑口深入人心,其作者张九钺误把原本形容钧窑青瓷的“梅子青”用来形容龙泉窑青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3.梅子青命名的参照物

古人的颜色词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从实际出发,逐渐才达到抽象的。[28]和海棠红、茄花紫等颜色词的命名相类,“梅子青”是一种俗称,既是一种俗称,则不难从字面理解其含义。《说文解字》对“梅”的释义为“梅,枏也。可食”,段玉裁注:“……毛公于召南摽有梅、曹风其子在梅、小雅四月侯栗侯梅、无传。而秦、陈乃训为枏。此以见召南等之梅与秦、陈之梅判然二物。召南之梅今之酸果也。秦陈之梅今之楠树也。”[13]239《摽有梅》《鸤鸠》和《四月》均是《诗经》中的篇章,可知“梅” 作为一种可食用的果实在先秦的时候就已有之。“梅子”一词常见于宋代文人的诗词中,如欧阳修《渔家傲·其四》“叶间梅子青如豆”、杨万里《初夏睡起》“梅子流酸溅齿牙”等。按现代的解释,梅子是蔷薇科杏属果梅树的果实,这种果树在我国各地均有栽培,以长江流域以南各省居多,结果的时间各地也略有不同。以浙江为例,四月中下旬到五月是青梅成熟的季节,进入六月后,青梅进一步成熟变成黄梅。根据字面意思,梅子青指的是瓷器釉色具有像青梅季节梅子一般的青绿色泽(图1中2号蓝色圆圈内的颜色接近瓷器中“梅子青”的颜色范畴)。

4.“翠青色”就是“梅子青”

作为宋代龙泉窑青瓷最具代表性釉色之一,梅子青釉色在《南窑笔记》之前的史志或诗书集中肯定会有记载,只是不以“梅子青”这种命名而已。从目前已知的资料来看,宋代的文献记载并未涉及到“梅子青”,有元一代更是对龙泉窑青瓷罕有记载,更不必谈釉色,所以只能从明代开始考证。明初《格古要论》对龙泉窑的描述为:

古龙泉窑,今曰处器、青器、古青器。土脉细且薄,翠青色者贵。有粉青色者。有一等盆底有双鱼,盆外有铜掇环。体厚者,不甚佳。[4]1671

前文已对“粉青”进行了详细阐述,对于“翠青”,先查阅古籍中与“翠青”有关的释义:

《尔雅·释鸟》:“翠,鹬。”[29]

《说文解字》:“翡翠。翡,赤羽雀也。翠,青羽雀也。”[13]138

《逸周书·王会》:“仓吾翡翠,翡翠者,所以取羽。”[30]

《郁金赋》:“叶萋萋兮翠青,英蕴蕴而金黄。”[31]

“翠”原本是名物词,指的是一种羽毛为青色的水鸟,即翠鸟,并因其颜色鲜艳亮丽,翠鸟的羽毛很早就被人们用来作为装饰品。和“粉青”一词的创造方式一样,“翠青”是由表示颜色的古语“青”和附加语“翠”组合而成,“翠”的词性在这里发生变化,由名物词变成形容词,形容的是鲜艳亮丽的色泽,所以“翠青色”在瓷器釉色中指的是一种明亮的青绿之色。此外,“翠青”还出现在比《格古要论》更早的晋代傅玄诗《郁金赋》里,可见“翠青”作为颜色词早已有之,在这里“翠青”正是用来形容郁金香叶子的青绿色泽,和“梅子青”所指代的青绿色泽恰相吻合。并且《格古要论》中评价龙泉窑青瓷“翠青色”在“粉青色”之上,根据龙泉窑青瓷品种的名贵程度,“翠青”也指向“梅子青”。根据考古发掘,被看成是南宋一代龙泉青瓷典型代表的“薄胎厚釉素面”青瓷(即“梅子青”)仅仅局限于龙泉南乡之大窑、金村等少数几处窑址,却被当成是龙泉窑的代表,实属历史上人们认识的谬误。[32]正是由于“梅子青”青瓷在龙泉窑中的产量非常稀少,物以稀为贵,作为收藏大家的曹昭感慨“翠青色者贵”也就不足为奇,再加上对“翠青色”一词的字面解析,可知《格古要论》中记载的“翠青色”指的就是当代人们所理解的“梅子青”釉色。在《格古要论》之后的文献,关于龙泉窑青瓷“翠青色”的记载基本承自《格古要论》的观点,几乎都是将“翠青色”“粉青色”两种颜色相谈并论,只要提及“粉青色”则必有“翠青色”伴随,描述基本大同小异,出入不大。

5.属于梅子青范畴的器物

龙泉窑火绵延千年,在各个发展阶段有不同的工艺特点。当代学界对龙泉窑产品的分期研究均认为南宋中后期至元初是龙泉窑工艺技术成就最高的时期,[33-35]薄胎厚釉瓷器正是在这一阶段被大量制作出来,为世所称颂。通过观察这个阶段出土的龙泉窑瓷器,可以看到除了绿中显粉白的粉青釉瓷器之外,还有另一类釉色明显不同于粉青色的瓷器,这类瓷器釉层丰厚、色泽青绿,符合“梅子青”的特征。南宋咸淳十年史绳祖与继配杨氏合葬墓中出土的一个青釉束口碗(图5),该碗厚腴温润,釉色青绿。这种青绿色泽的纪年器相继在龙泉窑考古发掘中被发现,如南宋德祐元年(1275年)叶梦登妻潘氏墓出土的青瓷莲瓣碗(图6),绿色调比束口碗稍浅一些。收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一个南宋龙泉窑青釉花口碗(图7),因修复局部破裂的锔钉形状如蚂蟥,被日本人称之为“蚂蝗绊”。此碗釉质匀净剔透,就釉色来说,比上述梅子青瓷器色调更浅,但也已经脱离了“粉”的质感和色调,属于梅子青釉的范畴。

图5 龙泉窑青釉束口碗

图6 龙泉窑青釉莲瓣碗

图7 龙泉窑青釉花口碗(蚂蝗绊)

四、小结

综上所述,基于“粉”为附加语、“青”为中心语创造而来的“粉青”一词兼具了二者的内涵,可以表示绿色、蓝色及其深浅变化的一系列颜色,古代服饰、动物和瓷器中的“粉青”印证了其丰富的色调范围。历代文献对瓷器“粉青”色调的定义也不尽一致,但通过文献的对比分析可以推断出“粉青”之于龙泉窑青瓷是一种绿中显粉白、呈浅淡蓝色调的釉色,明显区别于其他色调。从《清秘藏》中的“青若葱翠”到《遵生八笺》中的“葱翠青(鹦哥绿)”,再到《陶成纪事碑记》中的“梅子青”,用于形容钧瓷釉色的名称在明清文献中逐步演变,最终被《南窑笔记》的作者误用来形容龙泉窑青瓷,自此“梅子青”逐渐成为了龙泉窑青瓷的专属釉名。通过对“翠青”这一颜色词的字面含义及其在文献记载中的内涵进行解析,认为包括《格古要论》在内的历代文献所记载的“翠青色”就是当代人们所理解的“梅子青”。因此,对龙泉窑粉青色和梅子青色釉釉名内涵进行考辨,其关键在于发掘釉名作为颜色词的本质和梳理关于龙泉窑青瓷釉色的历代文献记载。

图片来源:

图2、3、4、6、7 《天下龙泉——龙泉青瓷与全球化卷三风行天下》。

图5 衢州市博物馆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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