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峰
凤先生,全名吕凤子,江苏丹阳人,中国近现代著名画家、书法家、艺术教育家,江苏画派(新金陵画派)的先驱和重要缔造者之一。他生于1886年、卒于1959年,经历了那个硝烟弥漫的年代,同亿万同胞一起躲避着炮火,遭遇着动荡,头顶时刻悬着死神的镰刀。但就是在这地狱般的磨难中,凤先生未动用自身影响力为自己、为家人谋得一丝便利,反而心系家国,克服重重障碍,三次毁家办学,在风雨飘摇中坚定地为国家留下了正则学校,为国家培养了大批艺术人才。在那片令人绝望的乌云之下,凤先生此举说是奇迹也不为过,令彼世人感恩、后世人感叹。丹剧《凤先生》便讲述了凤先生三办正则的故事。
饰演凤先生对我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在阅读了大量文献、拜访过凤先生后人之后,我更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是那样才华横溢的凤先生,是那样一身正气的凤先生,是那样平易近人的凤先生,是那样执着坚定的凤先生……他是从丹阳这个江南水乡走出的“百年巨匠”,是丹阳千百年历史长河中的人杰瑰宝;而丹剧,亦是丹阳另一颗瑰宝。丹剧起源于有近300年历史的丹阳曲艺“啷当”,在1958年发展为戏曲,1959年正式更名为丹剧。20世纪60—80年代,丹剧曾在戏曲舞台上红火一时。它是丹阳真真正正的本土戏曲,且为我国戏曲发展做出过重大贡献。而今我要用丹剧来演绎凤先生的故事,能否将这两颗瑰宝完美融合,迸发出强大的生命力,把凤先生的精神铭记和传承下去,让当代人受到心灵的洗礼,是我所面临的考验。不敢懈怠、倾尽所能,是我对凤先生的尊重、对丹剧的尊重。
作为一个丹阳人,我对凤先生并不陌生,却也知之无多。经前期调查,我发现这是大多数人对凤先生的印象。这便在我心中埋下疑问:如此百年巨匠,怎声名如此萧索?随着采风的深入进行,我拜访了数位凤先生的后人,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先生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解答了我心中的疑问。凤先生一生功绩颇高,于绘画界是泰斗,于教育界是巨匠,却始终淡泊名利,自我总结一生只干三件事:绘画、教书、办学。正如他的画作一般,绝不为趋炎附势、讨好媚世而作,下笔必有其深意,或反映人民疾苦,或展示世态动荡,他是在用画作阐述一个时代,以唤醒民族之魂。如此高深的画意,在彼世为当之无愧的巨匠,而后人品之却有一定门槛。这般曲高和寡,恰恰佐证了先生画作水平之高、思想层次之高。难能可贵的是,先生从未受困于这份才气,家国情怀、文化传承,为世间留住文明的火种才是他一生的执念。于是他在炮火中变卖家产创办正则,丹阳正则女校被轰炸后,他来到蜀地二办正则,回丹阳后第一件事便是三办正则,最终更是义无反顾地将正则交付国家。在一本本典籍中,在一次次与先生后人的交谈中,一桩桩、一件件令人动容的往事,将先生的形象勾勒在我眼前,我终于对先生有了一些具体的印象。除了志气高洁、胸怀大义,在凤先生身上,我还看到了两个词:浪漫、自由。为办学这一心中所念,不惜倾家荡产,不惧对抗时局,不顾身心疲乏,这是先生独有的浪漫;不为名利所困,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这是先生内心的自由。画作之美,戲曲之美,也恰恰需要浪漫和自由之力,方能在那一方画布之上、一席舞台之间,描绘、演绎出扣人心弦的故事。至此,走在凤先生故居小径内的我,仿佛能依稀看到那身着布衣、戴一副方框眼镜的凤先生,脸上挂着些许笑意,眼神却无比坚毅,拎着陪伴他多年的教具箱,迈着笃定的步伐,不急不躁,徐徐缓缓向我走来。
《凤先生》剧本由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青年编剧俞思含创作,当她将剧本交与我手时,我瞬间被她丰富的想象力和细腻的文笔吸引住了,在一口气读完剧本后,我激动万分,叹道:“这就是我心中的凤先生!”为了不辜负俞编的才情和心血,我就剧本演绎向她讨教了许多。我不得不再次感叹,俞编真是有着深厚的戏剧文学功底,凤先生波澜壮阔的一生有数不清的戏剧片段,而她精准地抓住“三办正则”这一关键情节,以辛亥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等关键时间节点为背景,理出了一条展现先生一生追求的时间线,且从这三次办学中,细腻地展现了凤先生的“变”与“不变”,变的是办学的决心,越来越坚定;不变的是家国情怀。初办正则,先生不忍妻母受累,犹豫不决,是女学生被愚昧的家人强逼嫁人这件事坚定了他的决心;二办正则,他已做好了为办学牺牲一切的准备,一改往日清高,忍辱作画,只为筹得办学资金,不惜令好友张大千误会至拂袖而去;三办正则到交付国家,正则在他心中已不仅是自己创办的学校,更是国家希望的延续,故而他纵有万般不舍,仍义无反顾。研读剧本之后,我豁然开朗,俞编笔下凤先生作为一个变化发展的人,他的成长,他的心路历程,为我的演绎增添了骨血,让凤先生这个形象并非刻板的伟岸,而是有血有肉、灵动自然。除了敬仰,我更想与他同席而坐,共饮一壶封缸酒,笑谈世间沧桑变幻。而在与本剧导演董红沟通过后,也令我对表演有了进一步的规划。国家一级导演童薇薇,她一贯主张表演是戏曲的灵魂,只有将焦点集中在表演上,才能真正打动观众。故而本剧的舞台设计十分空灵,主舞台上除了一个转台,几乎空无一物,用富有诗意的灯光来渲染不同的戏剧氛围,恰如其分地印证了我形容凤先生的两个词:浪漫、自由。如此的舞台设计给了我充分的发挥空间,却也是对我表演的最大考验。
感谢俞编、童导,董红导演,还有主创团队的所有成员,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最终找到了饰演凤先生的感觉。这最重要的一点,我归结为一个字:稳。凤先生是文人,他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都当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稳重,亦有淡泊名利的云淡风轻。同时因为他胸怀宽广、思考透彻,为了实现办学的目的可以牺牲一切。故而即使是面对王有才的嘲笑,面对张大千的斥责,他依然可以做到情绪稳定、怒不外露,只是借由酒劲,将一腔热血全部倾洒于挥毫之间。但,他又不能只有“稳”,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他的思想凌驾于时代之上,他可以透过眼前的残败看见明天的希望,故而他也是个充满热情的人。但这种热情又绝不可以用高昂的情绪、夸张的动作去表现,所以就要求我在处理人物时更加细腻:眼神要波澜不惊却坚定,语调要沉稳却不可有一丝绵软。当我真正代入角色完成这些演绎后,我开始思考剧情中不同时间段先生的变化,从初办正则时的犹豫不决,到二办正则时的忍辱负重,再到交付正则的慷慨洒脱,先生在每个时期所表现出来的不同状态不仅要符合他当时的年纪,也要符合时局,更要符合他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的成长。这部剧的难点就在于如何呈现先生的变化,他的起点就很高,那他的变化一定不能是大起大落,一定会非常微妙,更多要展现在他心路历程的转变上。细节、细节,还是细节。我在舞台上的每一刻都不敢松懈,先生的一个回眸、一个转身、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都必须呈现他内敛的情绪,且必须能被观众感知。而这些都是我成千上万次打磨的成果,直到将它们变成肌肉记忆。做到了这些之后,我并不满足,我始终觉得我还能再做些什么让这部剧更为出彩、更被大众喜欢。于是我将目光放到了丹剧本身,如果我沿用传统丹剧唱腔,不是不能演,但那是观众喜欢的吗?凤先生本身就是为教育界开疆辟土之士,所以才会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专为女子创办学堂,他天然带着打破传统的壮志雄心,我又何惧改变呢?于是我大胆改变了传统丹剧的唱法,参考了其他流行剧种的唱腔,加入气声唱法,令听感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也更能传达出角色的情绪。而因为气声的加入,我可以更好去控制唱段的强弱,从而更加贴近先生沉稳内敛的性格。全剧都不曾有声嘶力竭的情绪外放,直到末尾,先生决定将正则交付国家之时,我这才用了一个最高最强的音,来展现先生矢志不渝的决心,也为全剧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