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磊
摘 要 郁达夫《故都的秋》点明了北国之秋“清、静、悲凉”的三个特征。历来赏析文章对“清”“静”特点的阐释比较清晰,而对“悲凉”的阐释多是从景物描写中去理解和概括,深层原因有待我们更深入探究。从“生命认同”“文化认同”“审美认同”三个角度来探讨“悲凉”产生的原因,解答作者愿意“把生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的疑问。
关键词 悲凉 生命认同 文化认同 审美认同
《故都的秋》是郁达夫的散文名篇。在首段,郁达夫用三个词概括了北国秋天的三个特征“清、静、悲凉”。“静”好理解,“清”也并不复杂,有庭院秋晨的“清净”,有秋槐落蕊的“清寂”,有秋蝉残声的“清冷”,有秋雨话凉的“清闲”,有秋日胜果的“清奇”,唯有这个“悲凉”令人生疑。既然是一个充满“悲凉”的秋,那么哪里值得作者要“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呢?郁达夫为什么如此喜爱北国之秋的悲凉呢?笔者以为,这和他对北国之秋的“生命认同”“文化认同”“审美认同”有关。
一、认同生命价值产生的悲凉
郁达夫在写到牵牛花的时候,特地用一个括号批注为“朝荣”,即早晨开放晚上凋落的意思,郁达夫最喜爱的蓝色或白色的牵牛花当然也会凋落。秋槐开花,落蕊下地,面对微细柔软的美丽槐花的凋落,作者“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秋蝉衰弱的残声更是如此,这不是夏天精力旺盛的呐喊,而是生命即将逝去时的哀鸣。秋天的枣树在西北风和沙尘中迅速凋落,“红枣”可谓是“故都的秋”里最亮的颜色,但时间短暂,迅速被“尘沙灰土”淹没。郁达夫正是太怜爱这些生命了,所以他能敏锐地发现这些生命凋零的价值和美感。但凋零毕竟是事实,生命的衰微和逝去唤起的是人内心的悲悯、同情和自怜。处此悲凉之景,生此悲凉之情,哀景和哀情融为一体,作者自适于其中,这就是郁达夫将自然界和人类联系起来,感喟生命美好和消逝的价值认同。
二、认同文化传统接续的悲凉
在文章倒数第三段联想悲秋文化传统之前,郁达夫在秋槐落蕊这幅秋景图里就做了鋪垫:“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这其实就是在向悲秋文化致敬。到了倒数第三段,文章便直截了当地开始对悲秋传统进行赞颂。在这一段里,作者强调“对于秋,总是一样地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确实,悲秋的古诗文很多,从战国时期屈原的《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到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汉末三国曹丕的《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唐代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无不印证这样的情感态度。这种悲秋情结凝结的文化传统,具有强大的文化惯性,让每一个描写秋天的作家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也就是说,在郁达夫身后,是屈原、宋玉、曹丕、杜甫、白居易等历代名家的“悲秋”示范,读者从“北国之秋”这个自然现象打开的是一个巨大的、深沉的文化传统,当这个传统被打开,无数“悲秋”诗文就穿越时空涌现出来。如此,郁达夫笔下的“悲凉”就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蕴,一篇现代散文也就有了文化的深度和魅力。
郁达夫徜徉于古今中外关于悲凉的秋的文化河流中,与那些文化名流甚至贩夫走卒产生巨大的文化共鸣,这是他认同秋之悲凉的文化原因。
三、认同审美品位营造的悲凉
“悲凉”作为一种情感和文化传统都好理解,但是“悲凉”为什么是美的?这就触及审美品位的问题了。生命的蓬勃,自然可以激起内心欢愉的体验,是一种美的感受;生命的衰败,启示人类沉思生命的周期,引发悲凉沧桑之感,既是一种生命的体验,也具有审美价值。正如印度诗人泰戈尔在《飞鸟集》中所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生命的衰败,在世俗生活中是负价值的,在艺术表现中却可能是正价值的。
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是如何具体表现的?在庭院秋晨这幅秋景图里,租的是“一椽破屋”,牵牛花是长在“破壁腰”中,不是富丽堂皇或是小家碧玉,而是有沧桑感和岁月感的衰败。更为奇特是,“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要”“教”“使”,郁达夫俨然是一名插花师,让我们生生地从这种看似衰败的景物中看到美感,赏析到美感。秋槐落蕊的平常景物也是,一种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的落蕊,怎么美呢?首先是“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再是配上了灰土上留下的“扫帚的丝纹”,而且是树影下的扫帚的丝纹,这样等于是为秋槐落蕊做了陪衬与配图。这种抒情笔调的饱蘸情感的写景,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风格。
郁达夫在文艺观和审美追求上提倡静的文学,写的也多是“静如止水似文学”,把“悲凉”当作审美对象倒是符合他的创作观。追溯郁达夫的生平,从1913年到1922年,郁达夫在日本度过了长达十年的留学生活。郁达夫坦陈,吉田兼好的《徒然草》对自己影响巨大。他曾经翻译过《徒然草》中的一段话:“爱宕山野的朝露,鸟部山麓的青烟,若永无消失的时候,为人在世,也想这样的长活下去,那人生的风趣,还有什么?正唯其人世之无常,才感得到人生的有味。”郁达夫深受以《徒然草》为代表的“物哀美”文艺思潮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所谓“物哀美”,即喜怒哀乐的种种感动和体验,其所展现的是一种哀婉凄清的美感世界。物哀比悲哀恬淡。[1]郁达夫笔下“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秋蝉衰弱的残声”无不体现这种悲凉美。
但是这种悲凉是哀而不伤、温柔敦厚的。秋蝉嘶叫与啼唱是悲凉,但在郁达夫“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的表达中,我们感受到了一丝丝温暖和亲切。“养”字拉近了人与自然之物的关系,“家家户户”说明普遍与亲近,因为“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就中和了悲凉。用孙绍振先生的话说,郁达夫绝不仅仅是这个唯美骸骨迷恋者,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唯美带上了世俗关怀的、生气勃勃的特点。[2]虽然《故都的秋》是悲凉的,但这种悲凉是静如止水的,是哀而不伤的,是温柔敦厚的。
悲凉是《故都的秋》深沉的底色。而如果要理解这种悲凉,我们要回到郁达夫对生命极细微的悲悯中去,还需要回到中国文化的“悲秋”传统中去,更需要理解郁达夫特有的审美品位。许子东对这种审美品位的理解非常准确:“他以平淡的内容容纳复杂的情感;他以散漫的结构表达起伏的情绪;他以清隽的文笔渲染忧郁的情调。”[3]如此,我们就理解了这种“恬淡”的悲凉,更回答了为什么郁达夫“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的疑问。
参考文献
[1]顾淋丽.“悲凉之好”之我见——谈《故都的秋》的审美特质[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17(12).
[2]孙绍振.《故都的秋》:悲凉美、雅趣和俗趣[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02).
[3]许子东.郁达夫新论[M],浙江: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
[作者通联:华中科技大学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