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插花清供图式中的文人情

2024-04-09 05:16陆瑶
美与时代·下 2024年1期
关键词:陈洪绶

摘  要:在现今传世的明代绘画作品范畴里,以插花为题材的清供图并不鲜见。作为中国绘画艺术表现图式,其中的“文人情怀”都或多或少地有所体现。虽然在同时代的仇英、陈淳、徐渭等画家作品中也能见到插花图式,然而陈洪绶作品中的插花图式出现次数最多且最具代表性。以陈洪绶的插花清供图以及人物画中的插花图式为切入点,分析其绘画作品中的插花清供图式状况与所表现的深层文化内涵,进一步了解陈洪绶寄情于插花的文人情怀。

关键词:插花绘画图式;清供;陈洪绶;文人情怀

一、插花绘画的缘起与清供绘画的界定

插花艺术起源于佛前供花,据《中国插花史研究》一书记载,“龙门石窟危险洞及其下洞北壁的佛像雕刻便绘有于壶上插置莲花的图形,应为目前我国所见使用花器插花的最早实例”[1]。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插花就已出现,然而在那时,插花多与佛教艺术联系在一起。插花成为风雅的重要点缀,是在宋代的文人书房。在插花艺术的影响下,产生出了清供艺术。

清供是指中国古代文人雅士放置在案头供把玩、欣赏的摆设,这种行为是为文人雅士的书斋、厅堂增添情趣。古代文人雅士用一切物质构造一个可以读书、作画、娱乐、交流与独处的生活环境,清供艺术在孕育文雅慰藉和极大精神享受的环境中应运而生,潜移默化中亦提升了主人的格调品位和情趣雅兴。中国传统绘画中时常出现清供题材,这是文人墨客的物质与精神需求逐渐形成后走向成熟并成为承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清供绘画慢慢渗透在文人雅趣的生活中,并逐渐形成了清供绘画图式。

到目前为止,本人没有发现历代著录有对陈洪绶最早的插花图式出现时间的提及,在陈洪绶可见的传世画作中,出现最早的插花图式是绘于1622年的《铜瓶插荷图》。

二、陈洪绶寄情于插花的文人情怀

(一)对文人情结的解释

《中国文人的情结研究》一文对中国文人的“情结”的解释是指:“文人在个人潜意识和集体意识共同作用下,形成的一种共同的心理习惯。包括思维习惯,情感习惯,审美习惯与价值取向等。包括漂泊情结、归隐情结、诗酒情结、乡土情结、悲秋情结。”[2]

(二)陈洪绶借作品抒“情”与以图式释“怀”

要总结一位画家的文人情怀,首先要确定此画家是文人。陈洪绶是文人,从他的诗集《陈洪绶集》便知。陈洪绶与单纯做官的人不同,他的作品是体现了十足的文人气质的“文人画”。而所谓的“文人画”并非指特定的身份(仅仅限定为有知识的文人)所作之画,而是指具有“文人气”“文人意识”的画作。而今人所谓的“文人意识”指的是什么?本人认为朱良志先生在其《南画十六观》中的解释较为全面,即“具有一定的思想性、丰富的人文关怀以及特别的生命感觉的意识,是一种远离政治或道德从属而归于生命真实的意识”[3]9。因此,文人画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人文画”,即具有人文价值追求的绘画。

从陈洪绶的诗歌可看出他追求功名事业的轨迹和心路历程。陈洪绶原本是儒生,因科举未捷,而改业为职业画师。这一类画家多坚持个人独立的人格而且维持相当的自主性,他们往往以陶养或纵放个人怪癖的行径,来维持个人的色彩。在陈老莲看来绘画并非涂抹形象的工具,而是他講述其文人情绪及其对于生命的思考的一种语言。

将陈洪绶与受他影响很大的任伯年的插花清供图式对比,发现二人插花清供在素材选择、表现形式、表现目的都有很大差异。在花材上,陈洪绶多选择“梅”“竹”“菊”“荷花”等这种体现文人高尚情操的花材。画面处处可以看到明代文人的“嗜古、重视创作个性”“重视个人性情表达”的绘画审美意识。陈洪绶的插花清供图式表现了文人士大夫的精神,体现出他自身的文人情节。相比之下,任伯年的插花清供为了迎合市场,少了许多文人意趣,多了几分世俗气息。

1.嗜古超脱之情

明代人眼中的“古”有哪些含义?一是指艺术趣味,是一种与俗相对的概念。体现了明代人崇尚古雅的趣味。明代文人喜欢谈‘古,在他们心中,‘古与‘雅密切相关,反映出文人们闲雅的生活意趣,具有精致、把玩的特质。明末董其昌在《南董十三说》中说:“古物是今人与古代贤者交往的媒介。”[3]363明代文人对“师古”“崇雅”有着执着的追求。陈洪绶的画作似乎也透着其对此种审美趣味的追求。“古”的第二层含义是指对传统的尊崇,即“古意”。例如,在明代诗必盛唐、文必秦汉。朱良志先生在他的《陈洪绶的高古》一文中提到的“老莲绘画的高古之境包含超越、还原两层含义。超越指的是,高古境界旨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有限性,并将人的精神从窘迫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还原人质朴、原初的精神,让生命的真性自在彰显”[3]354。

无论从陈洪绶画中青铜、仿青铜或开片等花器的选择,还是根据其诗如“竹溪逸与竹林贤,尚古怀高已有年。欲钓隐名非浪得,也能孤影听流泉”[4]273中的描述都看出陈洪绶强烈的“嗜古超脱之情”。

纵观陈洪绶作品可知,陈洪绶人物画中的“插花”不只为衬托其画中人物,使画中人物更突出而设。特别是陈洪绶晚年画作中的“插花”,花材与花器的择取都是他晚年作为文人画家处于“师古”“崇雅”风尚中的自我表达,这种表达往往带有画家强烈的个性特征和个人印记。每一瓶插花清供都承载着他对生命的感受。朱良志先生说:“陈洪绶通过在古与今精神上的遨游,达到其心中古代与今天精神上的超越。而他的每一幅画中的每一瓶插花清供都承载着他的这种超脱的生命感受。”[4]275

2.风雅高洁之情

陈洪绶作品中“插花”花材的选择无一不能看出其风雅高洁之情。如其作品画面中出现最多的是梅花、荷花、菊花、竹子、水仙与玉兰等文人最喜欢用来象征高尚人格的植物,但象征富贵吉祥的牡丹从未出现在他的画面中。画中的花基本上很少用鲜艳的颜色,人物画中的花也多数被施以象征高洁的白色,除了为了配合淡雅的画面效果之外,也是为了表达自己高洁的品格。

陈洪绶十九岁读《离骚》,四十六岁(1643年)作《痛饮离骚图》(如图2),并作有《须弥限韵索题》一诗,诗中云:“遗民当此际,痛饮读离骚。”[4]209屈原笔下的玉兰代表着高洁的人格,白玉兰经常出现在陈洪绶的画面中。

文振亨在《长物志》中说:“幽人花伴,梅实专属……绿萼更胜。”[5]绿萼梅花为白色,萼为绿色。陈洪绶画中的梅花多为绿萼梅,《同友千溪问梅酒中索咏》中“梅下不可容俗客,只宜老衲共良朋”[4]390可见陈洪绶诚心诚意地把梅花视为画花之君子。《赏梅》“清秀丰神远姿……。节操已自坚贞矣,意气何妨历落之”[4]390可说明陈洪绶有着与梅花一样的傲世独立之骨。

陈洪绶的诗词与提拔也处处浸透着他孤高的气节和风雅高洁的情结。陈洪绶在《偶感》一诗中说“过破笔端传恨处,水仙虚学赵王孙”[4]309。古代有许多关于水仙的美丽传说。水仙气韵高洁、超凡脱俗。许多文人曾误认为赵孟坚在元朝建立的前几年时作了水仙卷。陈洪绶用赵孟坚不仕元与自己类比,暗示自己坚韧的品格和孤高的气节。陈洪绶的多张人物画中都有水仙花,如《吟梅图》(如图3),陈借水仙委婉表达自己心中的风雅高洁之情结。

3.陈洪绶的遗民心理情结

陈洪绶曾两次参加科举考试,但都以失败告终。1645年清灭南明,陈洪绶在仕途上的愿望也随之彻底破灭。由于要照顾全家上下二十来口人的生计,他毅然决定走职业画家之路。陈洪绶曾认为“书画耻流传”[4]56,《问天》一诗中说的“病夫二事非长技,乞与人间作画工”[4]285,可得知他内心的苦闷。陈将自己视为文人画家,卖画谋生的现实与其对高洁文人追求气节之间的矛盾是他始终在解决的问题。明亡之后,与降臣相比,做一名遗民画家至少可以保住气节。

清初清兵大肆追捕抗清的志士,为了逃避清兵胁迫,以免遭受易服与剃发带来的羞辱。陈洪绶于1646年出家为僧,改号“悔迟”。但逃禅并不能给他的心灵带来慰藉,对于朋友们大义凛然的毁身殉国,而自己偷生在世,无力对抗局势,陈洪绶内心十分羞愧与悲苦。此种想法日日困扰着陈,使其无法达到彻底解脱。这些思绪在其诗句中可见到端倪。其诗《其三》有云:“旧客石桥怀旧日,黄芦苦竹雨濛濛。重看君时伤往事,床头性不种梧桐。”[4]309诗中的“苦竹”就是陈洪绶作为一个遗民画家在国破之后抑郁心境的注解。竹子是古代文人最钟爱的植物之一,有清高、淡薄名利之意,被古今文人吟咏不绝。陈借“苦竹”传达他孤独苦吟的心境的同時,也在传达他不肯媚俗的清高以及忧国之思。

经过1644年丧国之痛,插花绘画图式在陈洪绶晚期人物画中出现得最为频繁,而莲花图式集中出现在陈晚期有高士的作品中。笔者找到陈的25张高士图里有9张出现了莲花图式。如《品茶图》(如图4)《写寿图》(如图5)为什么陈的晚期高士图中出现最多的是莲花图式?笔者认为究其原因有四个:第一,陈洪绶小名为“莲子”,晚号老莲,毛奇龄撰中的《陈老莲别传》中记,“洪绶好画莲,自称老莲”[4]662,可以看出他对莲花的认可。第二,源于佛教对莲花的崇拜。莲花作为佛教的象征物在佛教经典与佛教艺术中常被提及。传说由于莲花生于淤泥,绽开于水面,出淤泥而不染的深层内涵使其成为佛祖最为钟情的花卉。佛教通过莲花告诫人们要通过修炼将烦恼转化为宁静、愉悦、超脱而至清净,达到超凡脱俗的理想境界。在中国敦煌、云岗、龙门石窟,可以看到很多以莲花为创作内容的艺术构想。在佛教里莲花被尊为“圣物”。而晚年的陈洪绶“趋事惟花事,留心只佛心”[4]100。第三,北宋周敦颐在《爱莲说》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形容莲花后,莲花从此成为文人寄予自身高洁品格的“君子之花”。陈洪绶在高士图中画莲花,映射自己高洁的遗民情怀。第四,禅宗中有“乞儿唱莲花落”的典故,指的是真实的人对佛性、对生命真性的追求。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是:花开花落,只是表象,而真实的莲花是永不凋零的,体现出一种对永恒生命的向往。高士图中的莲花图式是陈洪绶寄予自身高洁情操之隐喻性象征符号,同时也是一个身处易代的前朝遗民独临萧瑟西风的深沉感受。

陈之人物画中最重要主题就是高士图,然而探寻其人物画高士图中的人物形象象征,需要依靠社会、文化背景,联系这些人物所象征的人生观、道德风范。所以要理解陈洪绶的人物画,须基于理解文人共同的文化认同来实现。

传统的祝寿题材绘画中牡丹、松柏、灵芝等物多扮演表达吉祥多寿的角色。以莲作为象征物,在传统祝寿题材中少之又少,以莲祝寿却在陈的绘画中出现过。例如陈作于1645年的《莲石图》。高士与莲的象征迭加,则蕴含了更深的意义。它代表在晚明混乱的政治局势中,反清复明高士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可以想见,陈在接到友人委托之后,时代的状况与个人的遭遇一时又相会而至,陈洪绶以高士持莲出之。陈自视有名士之风范,持莲之高士实为他自己的写照。因此这张《写寿图》题目名为祝寿,实为自况。此画虽然为委托之作,却贯注了陈个人的理想和遭遇,并非是简单的祝寿应酬。因此,这张《写寿图》也是陈借插花来传达其文人情怀的例证。

三、结语

陈洪绶画作中的每一件插花清供图式都蕴含着丰富的意蕴和情趣。画家通过对插花的描绘达到“缘物寄情”的目的,把物像之形神和内在之性格结合起来,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其插花衬托其内心世界。陈洪绶画中的插花图式古雅朴实、安逸静美,使观者忘却尘俗,不由得想去回望一个渐行渐远的年代。陈人物画中的插花图式十分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画面意境的表达。

陈洪绶在晚年最高产,作品流露着忧国伤时的感情、不屈不挠的气概、避尘离俗的渴望以及一生不得志和清高孤傲的品格。他把“嗜古超脱”“风雅高洁”“遗民心理”的文人情结融在其插花清供绘画中,每瓶插花都承载生命的真实与灿烂。这种借物抒情、以情释怀的表现模式为后人的创作带来很大的启发。

参考文献:

[1]黄永川.中国插花史研究[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5:31.

[2]陈炳荣.枫桥史志[M].北京:方正出版社,2005:634.

[3]朱良志.南画十六观[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4]陈洪绶.陈洪绶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273.

[5]文震亨.长物志[M].北京:中华书局,2015:49.

作者简介:陆瑶,广州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工笔重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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