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福柯的“凝视”理论下,眼睛发出的“凝视”行为不再是单纯的视线投射,更是欲望的延伸,是一种视觉控制的权力话语,它常常与阶级、性别等紧密相连。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就以西方油画中被凝视的女性裸像为例进行了分析,指出了这种男性凝视的背后是父权机制下的性别压迫和欲望表征,批判了这种视觉权力辖制下,女性被迫失语,成为情欲媚态的展品和权力规训的对象,在看与被看中走向自我分裂的境况。而如何在这样一个父权逻辑框架下,发挥出女性主体力量,来对抗男性“凝视”,依旧是一个需要继续探索的问题。
关键词:凝视;裸像;分裂;抵抗
一、具有情欲色彩的裸像
“在伟大的绘画时代,裸像激发了最伟大的作品。”[1]肯尼斯·克拉克以古希腊艺术为例,认为裸像是一种颇具理想化、艺术性的身体表现形式,是被艺术家借用来表现艺术概念和秩序的一个载体对象,后世很多艺术家继承了这个观点。但是伯格却从被凝视的女性裸像出发,批判了这种形而上的裸像观念,他认为,由于女性裸像的收藏者/观者通常被默认为男性,受其影响,女性裸像的绘制和观看中难免带有情欲色彩,并且往往被塑造为一种媚态的形象,具体表现为女性引诱的目光信号和屈从的身体语言,而这种对女性裸像“去情欲”化的艺术名义下,隐含着的情欲和媚态的塑造实质上是一种权力的表征,体现了性别关系中的不对等。
(一)引诱的目光
《圣经》中偷吃禁果的亚当和夏娃作为经久不衰的创作题材,常常出现在艺术图像中,但是最初的画作中,夏娃根本没有意识到自身的裸露状态,直到被毒蛇引诱吃下禁果,面对别人的观看,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的状态。换言之,裸体这一行为,在他者的目光下,才产生意义。所以约翰·伯格才指出“裸体是旁观者思想的产物”[2]48,这个旁观者一般被默认为男性。在文艺复兴时期,还有对画中人物赤裸时羞愧瞬间的描绘,也暗喻人物面对旁观者目光的羞愧,但是这种羞愧在观者视线的力量下逐渐演变成引诱。约翰·伯格指出“画中的女子利用真人的可见手段引诱着我们。”[3]在《苏珊娜与长老》的系列绘画中,被偷窥的苏珊娜,一面做出或躲避、或拒绝的姿势,但是一面却又被男性画家着重展示出裸体,其洁白的肌肤,性感的曲线,无不坦然迎接着、挑逗着偷窥者的视线。正如拉康指出视觉领域已经渗入了性欲,作为观赏者的男性和作为被偷窥对象的苏珊娜,他们形成的观看场域中暗含着情欲的意味。
约翰·伯格分析了欧洲盛行的以女性裸像为主题的油画,得出一个结论:“几乎欧洲文艺复兴后期的性形象,都是展露身体正面的——不是直白的,就是隐喻的——因为性爱的主角,就是看画的那位作品拥有者。”[2]59这不仅指明了女性裸像中的情欲色彩,还突出了观者的地位,也正是在观者力量的介入下,女性赤裸瞬间的羞愧才转变为情欲的引诱。表现在画作中,就是画中裸女面对观者主动发出的邀请目光信号,观者无需任何动作,就能得以享受。在欧洲的裸像油画中,男主角一般不出现,画中女人其实是为了画外的陌生人——一位穿衣服的陌生观者而显露裸像姿势的,画中女人的目光看向画外,“秋波投向自诩为她意中人的那位观赏者——收藏者”[2]91。这种目光就是一种引诱,“虽然她同他素不相识。她作为被观察者,正在奉献自身的女色”。这种目光面向观者达成一种无声的邀请。同样,在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里,画中的女主角赤裸地躺在卧室床榻上,洁白的小腿自然交叠,左手搭在最重要的部位,看似是为了遮住女性的隐私,但实质上被画家安置在整个画作的最中心位置,目的就是为了吸引观者注意。画中的女性摆出妩媚的姿势,引诱的目光直直向外投射,穿过画纸中的卧室,向画框外的观者发出一种邀请的信号,期待着她的“宙斯”——即观者的到来。
概而言之,借由这种目光的引诱,男性在观看裸女图像时得以正当享受视觉的快感,但是又占据了道德上的高地。这种裸女引诱性目光的塑造,对女性来说,是一种剥削和暴力。即是说观者在观看中得到慰藉,在女性的引诱目光下,完成对女性裸体的视觉形象占有。但女性媚态形象中呈现出的情欲引诱实质是由男性来决定的,无论是创作者,还是收藏者,男性群体都占据重要地位,从而影响到裸女图像的表现倾向。因此,伯格认为在油画艺术里,女性引诱性目光的主动流露,实质上是男权文化里对女性身体的一种剥削,这种女性媚态塑造的背后,遥指一种不平等的性别权力关系。
(二)屈从的身体
传统油画艺术认为裸像是一种纯粹的艺术形式,但是,约翰·伯格指出了女性裸像背后隐含的情欲色彩,这种情欲的投射可以视为对女性身体的一种掌控权。在这种强权下,情欲的满足就成为了男性单向的享受,这不仅表现在对女性身体标准的制定权上,还表现在女性屈从的姿势中。女性在强权力量下失声,呈现在画作中就是裸女屈从温顺的媚态身体,为了献媚观者,而抑制自身真实的生理感受。这种不正常的身体屈从,实质是父权机制下的一种病态现象。
权力的掌控者拥有标准的制定权。伯格批判男女性别权力的不对等,正是因为男性掌握着标准的制定权,并利用它使女性屈从,为自己服务。这种意识在“帕里斯的裁判”题材中得到鲜明的体现,帕里斯作为裁判,把苹果奖赏给他所认为的最美女性,而这个裁判的角色一般被默认为男性。在奖赏的刺激下,美貌就具有了竞争性,为了获得更好的资源,女性只能向着裁判制定的标准屈从,温顺地服从于她赤裸身体的观看者,这种情况在莱利受国王雇佣而秘密绘制的《维纳斯与丘比特》中就鲜明地彰显出来。画中的裸女其实是国王的情妇,她赤裸的斜靠在床上,支起右腿,目光温顺地看向画外的观者——也是她的实际拥有者,国王陛下。我们无从得知她的裸露姿势是否是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表达,当然作为国王的情妇,她也不被允許表达自身,这种赤裸温顺的展示姿势,只是标志着她对自己的拥有者/裁判者——国王,情感上的驯服,身体上的屈从。这种屈从是以损害女性主体意志、剥削女性真实情感为代价的,其目的为了使男性获得单向的视觉享受和心理快感。这种屈从是男性权力的证明,也是女性被扭曲和异化的主体意志表征。女性一旦被剥夺制定标准和向外获得资源的权力,为了更好地生存,就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向外表示屈从,以此获得奖赏。这种屈从就是男性权力无限扩散后对女性生存空间的暴力挤压,对女性主体意志的暴力损害。
这种屈从的身体语言,在被情欲视线介入后,便表现出违反常理的身体姿势。因为裸露的意图是单向满足男性观者的需求,为了完成这种目的,很多裸像的姿势本身是有悖于女性生理情欲的激发。伯格指出,重新观察布隆齐诺的《维纳斯与丘比特的寓言》会发现画中无论是维纳斯还是丘比特,他们的亲吻动作和身体姿势其实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丘比特半蹲着似乎要向前,但头却突兀地扭了回来,维纳斯斜跪着侧向右方,右手却抬高指向天空。之所以有这种违和,是因为这个不合常理的姿势能很好地展示出女性的身体部位,并且彰显出柔美的曲线,以此最大程度上刺激观者的视觉体验。在欧洲的裸像绘画中,有不画女性体毛的习惯,这幅画也是如此,因为体毛代表着性欲。为了方便观者单向独占这种激情,就要减弱甚至忽视掉女性的性欲。画中女性用洁净的身体,摆出挑逗妩媚甚至不合常理的姿势,只是为了满足他者的欲望,而自身却不能流露出对欲望的渴求。可以说被形而上的艺术所概念化的裸像,向绅士们提供了一个被阉割后的屈从裸女形象,以此愉悦男性观者的审美体验。
在这种不平等的观看中,女性作为被掌控者,扭曲自己的意愿,目光投向画外的男性,奉献自身的被看性,在强权的压迫下呈现出屈从的身体语言,作为情欲和媚态的形象被塑造,揭示了强权下男性凝视对女性的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迫。
二、分裂的自我形象
伯格认为男性对女性的“凝视性”压迫,不仅仅体现在女性裸像的情欲媚态塑造上,还在现实中按照男性需求,制定了所谓的“女性气质”“女性形象”标准,并审视女性是否符合,以此予以奖惩。为此,女性不仅面临外在观者的目光,还被迫内里分裂出自我的目光,时刻观察审视自己的外在形象,在这种分裂状态下,女性把自己变作一种特殊的视觉对象——即景观。
伯格在《观看之道》中,分析了女性所遭遇的被观看困境,“从孩提时代开始,她就被教导和劝诫应该不时观察自己”[2]46。生为女性,社会只分配给了她有限的生存空间和成长资源,她必须接受男性的照料和监护,培养所谓的女性气质,以求获得认可。那么什么是所谓的女性气质?和男性气质有何不同?伯格指出男性的风度气质是向外作用的,来源于他身上拥有的力量,可以是从道德、经济、文化上等获取的。这种力量的对象,总是指向外在物象,对外界产生影响。而“女性的风度在于表达她对自己的看法,以及界定别人对待她的分寸。她的风度从姿态、声音、见解、表情、服饰、品味和选定的场合上体现出来——实际上,她所做的一切,无一不为她的风度增色”[2]46。即是说,女性气质风度是内向性的,不从外界获取资源,也不向外造成任何影响,仅仅指向自身的言行举止。
约翰·伯格认为,男性被天然赋予了观察女性的权力,而女性就处于“囚徒”的地位。“她”在男性的监护下仅仅被分配了有限的生存空间,处于一种敞开的生存状态,不断审视自我,向标准的“女性形象”“女性气质”靠拢,导致男性看法最终取代了她原有的自我判定。因此,视线就相当于套索,而被“囚禁者”——女性,在这个全景敞开的有限生存空间内,被隔离为单独的个体,并且作为被凝视的对象,只能被动接受来自外界的监视。借用拉康的话语:“这种视觉化体系的关键就在于:那些可以被观察到的人,也就能够被控制起来。”[4]而在“看”与“被看”的关系中,女性始终处于“被看”即“被观察”的地位,这就意味着女性时刻处于被监禁的状态,在这个不断向内审视的过程中,女性就不自觉分裂出另一个“观察者”——带着男性眼光的自我监视之眼。在这种男性眼光的凝视下,女性既是观察者,又是被观察者,她被观者用评判的眼光凝视,同时将这种外在的凝视目光内化成自我审视的视线,把自己当作对象审察。这种双重的凝视行为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已经被女性内化成天然的生存法则。女性一方面是自己的主体,能发出行为,一方面又是自己的客体,时刻用男性眼光审视自身的行为是否符合标准,当她们因为丧父之痛悲哭时,都要注意自己行走、哭泣的姿势是否文雅。这种如影随形的双重凝视伴随着女性的一生,在看与被看的重压下分裂,直至把自己变作一种特殊的视觉对象——即景观。
居伊·德波说过“景观是人们只能观看的金钱”, 是“对象化的世界观”[5]。从他的这些表述来看,“景观”是一种基于社会关系而被展现出来的供人观看的客观景色、景象。在这种可视性中,处于低位社会关系的个体作为展品被对待,个体生活的每个细节都几乎被抽离出真实体验,异化成景观的形式,所有活生生的东西都变成了表征。女性成为景观,就意味着在性别关系中,女性处于下位,其身体容貌、生存体验、情感精神等,统统被可视化为一种外在的景象,供人欣赏,并打上自愿的表演印记。
景观的最重要的原则是不干预主义,所以表面看来,景观并不是外在呈现的暴力性手段,看起来甚至远离政治意识形态,但是,这种非政治的不干预下,暗藏的隐形控制才是对女性主体意志最深刻的霸凌。男性将女性看作景观,其本质是拒斥与女性的交流对话,只允许单向的赏玩把控。而女性将自己呈现为景观,其本质上是在强权下消解了主体意志和自我反抗性后的失语,“景观”化的背后,体现了处于被看地位的女性生存困境。
三、探讨女性抵抗“凝视”的可能
性别权力是社会在男女生理差异的基础上后天建构出的一套制度,这种制度背后隐藏着对女性的性别压迫。伯格对裸女图像的分析,就揭示出父权制社会中的男性凝视——这种携带着权力运作及欲望占有的视线对女性的压迫和规训。女性抵抗这种视线的关键就是打破男女性别之间“看与被看”的模式,探索出新的视觉交互模式。虽然伯格并没有明确地提出女性如何对抗男性凝视,但笔者从对理想生存经验的建构出发,探讨了女性抵抗男性凝视的可能性。
伯格对个体经验非常看重,他认为,20世纪晚期资本主义的全球系统操控着人类的生活,致使一切存在物都被量化,在资本运作下沦为商品。在这种资本统治下,伯格认为只有激活个人鲜活的生存体验以及重要瞬间的情感体验,才能唤起人的主体性,燃起抵抗的精神力量。而女性独特的生命经验价值,就得以被重视,不仅能用来抵抗资本对人的异化,还能发挥出女性自身的力量,抵抗男性凝视。正如戴锦华所说,女性主义最大的意义不是强调男女平权和两性对抗,而是挖掘女性独特细腻的生命经验价值,“那些所谓女性特有的品质——例如非暴力性、情感关怀性、接纳性等等特质可以完尽地发挥出变革性的潜力,则我们将可以看到一个就性质而言与这个因父权性的‘宰制而盈充了暴力、残酷特质的社会相全然背反的社会”[6]。让个体跳出父权制框架和资本的掌控,摒弃掉其中权力色彩和规训意识,充分发挥女性生命的生产性和多元包容的特质,打破以往的压迫性凝视,构建全新的欣赏性凝视才是真正的双赢之道。
从压迫性的单向凝视,转向欣赏性的双向凝视,最关键之处在于对性别关系中权力的消解、对个体平等意识的追求以及对生活经验尤其是女性独特生命经验的呼唤。但是需要明确的是,在以逐利为主要目的的资本主义阶级社会中,真正的平等是不可能实现的,资本的逐利性致使劳动个体异化,个体本质的生命经验也是得不到保护的,所以这种凝视的转向,在当下短期内是不能达到的。但是,作为左翼先驱的伯格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的抵抗分析,仍然为这种欣赏性凝视提供了一种可能性的预期,同时也为当下的女性抵抗凝视力量的发展提供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
概而言之,视线带有力量,尤其是父权社会中,男性凝视更是立足于性别结构的不平等关系中对女性进行的一种规训和压迫。伯格吸取西马新思想,关注女性生存状态和性别权力,从人道主义出发重新审视了被凝视的女性裸像,批判了以肯尼斯·克拉克为代表的传统艺术史中女性裸像的洁净审美观念,揭示了男性凝视中的情欲色彩和占有心理,以及视线背后的权力话语,不仅是对传统图像批评和观看范式的一种解构和重建,也为被看困境中的女性,提供了抵抗的可能。
参考文献:
[1]卡瓦拉罗.文化理论关键词[M].張卫东,张生,赵顺宏,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48.
[2]伯格.观看之道[M].戴行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伯格.约定[M].黄华侨,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71.
[4]米尔佐夫.视觉文化导论[M].倪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62.
[5]德波.景观社会[M].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72.
[6]蔡美丽.维纳斯之变颜——理性与感性论文集[M].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5:235.
作者简介:王梦舒,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美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