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本成,李 灼
并列短语的联项准入条件问题很容易最先引起公众的注意,因为人们发现,并非任意的两个单元搭配在一起都可以妥当并列,比如相较于例(1),例(2)通常会被认为不可接受。
(1)山川、河流听取并审议肉包子和茶鸡蛋
(2)酒精和高山反应老练而不经意化妆、用餐和演戏
所以如何解释其中的限制标准就颇为重要。它是并列短语探索中的第一问,也是对该类格式的各个侧面展开钻研的前提。
准入条件问题一直以来都被并列短语的研究者们高度重视,成为了多数语料都会涉及的议点,并且在结论上也呈现出繁博多元的局面。经过深入的文献考察,我们将已有的这些论断梳理并概括为如下几类:形式一致说(包括同结构说,同词性说,结构、词性相同说);语义同类/亲近说;形式和语义两方面一并类同说;语义相近、相关说;语义内涵相关说;在某一点上有相同说;双边平等均衡说。
我们发现,这些对于并列短语构造条件的总结似乎都来源于其各自对于并列联项的基本表征的某种特有认识,并进而将之论证为此类结构成立的要求。而且较为初始的几种观点在理解渐次加深、多轮相互质询和语料不断查检的过程中,为了获得更完善的解释效用,还采用了多种方式来提升自身的概括能力。[1-6]
详细说来,并列的两项常常具有同词性和同结构的明显趋向(例3),因此把它们当作准入条件的观点被最早、最广泛地提了出来。但这类看法同时也受到了最多的质疑。人们很容易就发现并列短语并不受词性一致的限制,很多学者都或多或少举出过不同类型也能并联的实例,异类词并列短语(例4)非但能得到公众的认可,而且围绕它的专项研究也在积极地开展。
(3)父亲潇洒的背影和有力的双腿(余华《一九八六年》)
(4)时刻都在提防着同类的鬼脸和算计(刘斯奋《白门柳》)
同理,结构同一说以及它与同性说的结合也是一样,大量的语料中都出现过它们的反例。
(5)睫毛和单薄的肩膀都抖了一下(严歌苓《陆犯焉识》)
(6)表现出了严重的官僚主义和失职(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并列的两项还具有语义同类/相近的明显取向(例7),这也是一种极易被察觉到的主流表征,所以把它提取为准入条件的做法更加蔚然成风。语义同类亲近说在解释力上展现出了一定的优势,它的支持者利用它解释了诸多并列短语的构成,然而大量的挑战也随之而来,比如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义类不亲近却合格的并列短语的实据(例8)。
(7)终于,有了辛亥革命与五四运动(余秋雨《笔墨祭》)
(8)她的心思单纯,只说喜欢紫罗兰和听音乐(《意林》2016年8月下)
有部分研究敏锐地指出,把“语义同类亲近”作为判定条件会在操作性上走入困局,因为语义类的范围是浮动的,比如就“物”这个类别来说,“人”和“石头”同类,而就“生物”的概念来说,二者就不同类了[7]。不仅如此,有些事物是否同类我们很难确定,在范畴上说不太清,加之事物间的亲近程度是有可能改变的,有些松散的接近性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认识的加深会提升为稳定的接近性,它们甚至还会由于语言使用者语感的不同而存在个体差异[2]17-72。这些都成为该说法的被动之处。
虽然“形式一致说”和“语义近同说”暴露出了如上所述的种种局限,但它们似乎仍旧被看作是解决此间问题的必由之路,因此后来所有的“进阶版归纳”在我们看来都是针对着这两者单独解释力的不自足并结合其自身对并列短语的最直接的感知而生发或改良出来的。
在这一过程中,非常普遍的一个方式就是把形式和语义两方面的类型一致同时作为要求规定出来,以此来互补性地求得适用范围的最大化,比如前文提到的“形式和语义多方面一并类同说”。还有语义同类亲近说其实可以依照多维度统筹限定的策略在自身说法的范围内作出圆通,代表性的一个思路就是将“语义类同亲近”的概念扩大化,使其更能应对多种情况,比如认定形式结构相同、词性相同起作用的根源也是语义近同。这样其实还是在把句法一致和语义一致全面结合起来,只不过最终的落脚点要统一到语义的层面。
而同样想把准入条件问题全然归结到语义平面的其他方案则开始通过引入“相关”这一概念来弥补亲近观的单薄性。“相关”解释了相似原则控制之外的现象,如例(9),“汉字”和“纸页”义类不同、内涵不近,但它们明显是非常“相关”的,很多学者认为正是这种性质造成了它们可以形成并列。“相关说”可根据它与“相似”之间的地位对比和关系理解分化出不同的派别:有的认为应把相关和相似结合起来看;有的则认为“相关”实际上本就涵盖了“相似”。
(9)他们就要远离家乡,去冲洗有关汉字与纸页的记忆。(余秋雨《山居笔记》)
最后,“形式同类+语义同关”的周密整合视角的又一变体是利用二者共同的上位交叉特点——“相同”来提炼并列短语的成立标准,这产生了有相同存在或双边地位等同就能并列的说法。
然而遗憾的是,对于这些升级版的见解,业界的检讨声音仍然十分活跃。一些学者又发现到了许多不同词性、不同结构、不同意义类属的并列短语和语义上有相关性却仍然无法成立的情况。我们更是看到了不少此类语料,如例(10)(11)所示。这些都再次让问题的最终解决变得似不可及。
(10)我的志向、奇怪的眼神、难缠的劲儿、正直和阴郁、撒泼和不屈,还有从头发梢传到脚后跟的过电一般的渴念,都是在这座大山的褶缝里生成的(张炜《你在高原》)
(11)眼睛和瞳孔骏马和奔跑筷子和餐饮行业
从前文中我们看到,目前学界对于并列短语联项准入条件的认识是“形式对称”“语义同类”及二者延伸或复合出的一系列进阶版看法,这些探索极为有益却也遇到了相同的困境,那就是其中的任何一种见解都难免会被提出大量的反例。
反例的存在对于此处问题结论的破坏性是极大的。因为“格式成立所设的准入条件”是关于“是与不是、行与不行”问题的探讨,它需要找出最起码的底线要求,需要能覆盖到所有的被认为合格的形式,然后我们才可以说只要满足了这样的标准,就可以形成一个并列短语了。
而想要再进一步把这些没被包括进来的情况归纳成足以说明它们的原则,我们就只能继续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去添加某种维度上的规范或是将概括的层次再往上提升一个档次(沿着传统思路的延长线)。可事实是,这里目前能被看到的所有的侧面似乎都已经被陈述完毕,归纳的力度也没有再去加大的由头。更何况就算我们找到了新的维度也必然会让现有规则的繁复程度进一步加深,使之变得过于冗杂。而提升概括度又是把双刃剑,在增加了容纳能力的同时也因其范围的扩大和细节的缺失而会吸入更多的例外。有鉴于此,我们认为固有的方略已经尽其所能,现在改弦易辙去寻找别的审视角度就变得有所必要。
众所周知,认知活动不是孤立地就该事物认识该事物,而是在该事物所处的整个物理空间和人的整个心理空间中进行的。可现存的所有说法的关注点似乎只在于并列短语的本身,通过细致地观察和比较其中两项的特质来得出结论,而对并列短语在句子序列中的搭配和使用状况没有涉及。事实上,语言中某一结构的本质属性很有可能不是发端于它的组成成分,反而会是它实际功能和用法特征的反映。完全聚焦于格式内部的论断如果总是会出现一些阻碍,那么或许正是因为该问题的根源与结构的外部有所相关。因此可以推测,若想求得真正完善的条件解释,应该试着把视野拓展到该结构与外在搭配使用环境的互动上。
并列结构是两个成分根据句义的需要和共同的搭配项构建出来的,而不是依照它们自身的性状天然地聚合到一起的。在所有关于并列结构的“创生路径”的论述中,并列整式和各个单元的向外连接问题始终都是最核心的视点。因此,我们此处谈及的联项准入条件问题也应该落脚到这一中枢支点上,而且它显然能囊括全局、绝无反例。
回头试看前文举到过的语句,例(8)中的“紫罗兰”和“听音乐”,形态上,一个是名词,一个是动宾短语;意义上,一个是植物花卉,一个是欣赏某种艺术形式的行为,可谓毫不对称且全无交集,而它们却被并列到了一起。这很显然是因为上述的事物和事情都是“她”日常的兴趣点之所在(“喜欢∼”)。同理例(10),不同性、不同构、意义上不相似也不相关的“志向”“奇怪的眼神”“正直和阴郁”“撒泼和不屈”都是“我”在这座大山里生成的真实特点,这些马上会言明来源的“个体表征”不需要依靠彼此之间的形义一致来形成组合,而是依附于句子内部成分间的语义连通而存在。
相反,例(13)中的“理解”和“运用”皆为单纯动词,内涵上也相关度高、互动性强,可双方的组合在情理上不属于面对“国家的困难”时所应具有的心态和举措,故而会导致前后不通。(15)也一样,“理解和体谅”与“书本知识”不能正常搭配,所以尽管再怎么同性、同构、意义同类/相关,也还是难以成立。
(12)要充分理解和体谅国家的困难(《人民日报海外版》2000年)
(13)*要充分理解和运用国家的困难
(14)根据实际情况,正确地理解和运用书本知识(《人民日报》1965年)
(15)*根据实际情况,正确地理解和体谅书本知识
例(12、13)(14、15)告诉我们,单纯地只关注两个并列项本身确实无法敲定它们究竟能否并列,因为同样的一个组合,在某种情况下足以合格,在另一种环境中或许就不行。并列的资格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它始终需要根据外在的参考系进行衡量,是故我们不能一见到“理解”与“体谅”或“理解”与“运用”,就立刻感性地认为它们一定是能够组建并列短语的。
其实没有任何两个词在准入可能性的尺度上比其他的组合更优越,同时也没有任何两个词就完全应被判定为不具备打造并列式的机会,毕竟重要的不是并列项本身,而是它们与别的部分的搭配。包括文章最开始的时候所举到的例(1、2),我们单看时会觉得明显就是前者对、后者错,可事实上(1)中形式的生成是有可能遭到否决的,而(2)里面的并列短语却都在真实语料中确切存在。请看如下三例。
(16)*山川、河流是鱼儿们的家园(两项之并列无法得到认同,用“海洋”/“湖泊”替换掉“山川”可完成组合)
(17)酒精和高山反应在这一刻同时发作(严歌苓《陆犯焉识》)
(18)不经意间就被那老练而不经意的文字吸引了(贾平凹《废都》)
通过刚刚的论述我们知道,如果想要观察一组并列项,就应该将其拿回到句子中,体会它们与式外部分的语义衔接关系。那么此时我们是否可以说:“并列项就是能分别与式外句义环境合理连通的成分”?
如果仅从例(3 ∼8)(12、14、18)等一众语料来看,答案或许是肯定的。比如“紫罗兰”和“听音乐”就可以分别与“喜欢”形成连接,“理解和运用书本知识”的意思即为“理解书本知识和运用书本知识”。可随后我们也发现,刚刚的例(10、17)等语句却不能以这样的方式去解读。
例(10)“我的志向、奇怪的眼神……都是大山的褶缝里生成的”中的“都”会让几个并列单元不能各自实现串联(“*我的志向都是褶缝里生成的”“*我的奇怪的眼神都是褶缝里生成的”……),而是必须一块儿接受这一副词的修饰。例(17)亦然,它也无法使两个并列项单独与外界连通,这是因为谓词修饰语“同时”必须整体性地框定两个主语,如果非要分别衔接就一定是错误的(“*酒精在这一刻同时发作”“*高山反应在这一刻同时发作”)。
此外本文还看到了这样一类情况:
(19)这一段描写得很好、很真实(冰心《冰心全集第七卷》)
(20)*这一段描写得很好、真实
(21)别打了,打死了,要吃官司和吃牢饭的(在莫言《丰乳肥臀》原句的基础上改编)
(22)*别打了,打死了,要吃官司和牢饭的
(20、22)与(10、17)情况则正好相反,它们的并列项可以分别与外界合理连通,可是这种状态下整体这个并列短语句却是错误的。即(20)中“这一段描写得很好”“这一段描写得很真实”没有问题,而“这一段描写得很好、真实”就不对。(22)中“吃官司”“吃牢饭”是对的,而“吃官司和牢饭”则不可以。这两句正常要改成(19)(21)的形式来说。
综上所述,通过例句分析,我们认为并列短语两个并列项的运行机制一定是先组合到一块,然后整体性地去与句子的其他部分形成表意上的通达。它们本质上不会是分别向外连接的。分别连接只能适应(3 ∼8)(12、14、18)等情况,却无法解释(10、17)(19 ∼22)的句子。而整体性连接却能同时覆盖其中所有语料(3 ∼8、12、14、18 中的并列项拆不拆开分析都效果一样,不拆反而更经济省力)。
总之,本文推出的是“并列项要组成能够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的视角。如果两个单元组拼之后能与需要表达的其他成分做到可行的语义连接,使得它们的整体陈述符合说话人预期传递的现实,那么这一对成分就是创制并列短语的合格材料。换而言之,表达者的讯息意图和为此准备好的诸多信息会在语义层面上营建并划出一个特定的范围,各并列项的结合体与之至少要称得上对应符合,这即是最起码的标准。
当然,所谓的句中其他部分至少有一条要求,那就是它们必须只能释放出均质的、单一的预备环境,否则多歧的可能会导致“全局的连通”变成“仅可各自衔接”,使得并列短语句无法成立。例(22)的错误就在于此,它的“吃”呈现出的是不同的义项,织就了异质的紊乱环境,故而只有像(21)一样将二者分别配置到与之紧密贴切的版块中去,才能保持合格的状态。
由于我们一则坚持从“两个并列项组成融合版块”的角度看问题,二则强调该类联结是由某一高位的综合性理据所统摄的,所以我们的第一直觉是,这样的观念似乎与Fauconnier&Turner所描绘的人类语言的“概念整合模型”[8]极度契合。虽然后续在细节层面上,我们觉得预想中“概念版块一加概念版块二生成一个总体”的简单“象似”尚需考量,却仍不妨碍“概念整合”成为最适合用来解释此间事实的理论之一。故而本文这里便要以它为方法论来阐明我们之前讲述的联项准入的运行规则。
首先,并列短语的并列项无疑是非常典型的“输入空间”,而它们“需要并行展列出来”的思维“框架”便可看作另一个“输入空间”(二者构成四种概念整合网络中最为基础的“简单型网络”)。其次,两个“输入空间”赖以进行整合的共同抽象结构其实是那些外部的句子成分,也就是说后者似乎就是对前两者施加引导并使之据此展开投射的“类属空间”的一个外化实现。然后我们会从这套系统中得到一个并列短语,即所谓的“合成空间”的新成果,如图1所示①非常凑巧的是,陈池华的文章与本文一样,也都不约而同地想到用概念整合理论来解释并列短语的生成问题[10],但差异之处在于,陈文没有专门将并列式外的关键句子内容认作类属空间,亦未曾选择以其对整体合成结果的引导作用为突破点来描述并列项,他认为并列短语是要通过语音、语义、语形、逻辑的配对来进行提取的,这是我们之间在表层方案比较相似的背后的实质上的不同。。
图1 并列短语的概念整合观
换句话说,我们认为在模型中,联项甲乙丙丁为输入空间Ⅰ提供了用来填充空白框架的元素,“并行展列的目标”(输入空间Ⅱ)赋予的则是有待推显的题旨。而那些映射着双方组联动因的上层特性即是由“并列这种预定格式与其外的关键语言环境之呼应”生发出来的,这是一种天然存在的、可以转而将之认定为类属空间的重要背景,由并列项打造的并列短语跟它形成的是被支配与支配的关系。
Fauconnier 等提到,合成空间里的最终结果是一个整体运行的版块,我们觉得这就是并列短语一定要以统合的形态去发挥作用才最可靠的原因。Fauconnier 等还指出,合成空间会始终与输入空间有所联系,其中后者当然可以影响到前者的面貌,但反过来前者也可以制约并调整后者,这样的双向作用力保证了系统内所有的映射和整合都可以顺利进行。[10]174-179
“以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为主旨”,这一对于并列项的认识视角其实在本质上并不出奇,但其意义在于,首先它确实是一个隔除例外且符合现实的适当诠释,有益于该课题目前悬而未决之局面的开解。它在道理上显得相对平直,可除却本文之外,我们暂时还未看到类似角度的阐说。同时其向外求索的策略也可以呼唤相关的研究从“对两项进行详细的语义划分并找寻其相似点”等方向的尝试中跳脱出来,转而涉入真正的、本质性的思考。
前文提到,语义相近和语义相关(即“在内涵上相互匹配”)是联项准入条件的固有讨论中绕不开的切入视角,虽然用它们来描述并列项的选用标准会遇到不少反例,但其确实是并列短语中占据着优势比例的联项表征,本文必须对这种倾向作出解读,特别是我们需要讲明,在“以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为主旨”的结论已经得以确立的情况下,这种并列项属性尚具有怎样的地位或意义。
在以往的资料中,为了在千头万绪的“内涵相匹配”的解释框架内顺利完成对并列短语准入条件的分析,研究者们必须给出极为深入致密的筹议并对特殊情况逐一回应。以语义亲近说为例,有的学者将其划为近义、兄弟、祖孙等节点并排序,有的学者运用聚合联想和组合联想关系的翔实分类讨论语义距离远近与致联性的关系,有的学者区分出固定亲近和临时亲近,然后将固定亲近关系再细细切割成近义、类义、反义等小块并赋予它们等级……除了这些大型工程,微观的辨析也必不可少,比如一些研究论及了语义的抽象性与具体性之别对于亲近性成立作用的影响,一些研究提到了语义生命度、心理义类、与“人”相关的义类在亲近条件机制中的特别表现……类似这样的诸多讨论是“内涵相匹配”类的几种条件说进行自我周全和深入推广的必然举措,目的是提示或制造出相近或相关,或切分出力度不同的相似或相关,藉以维护相似说或相关说的解释效用。它们挖掘出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但似乎也会出现两方面的问题。
一者,庞杂细密的论证一定也会带来枝蔓纵横的结论。目前无论是亲近说、相关说还是两者的结合都依靠着条条框框的加持,难以做到表面上看似的那样便利。沈家煊在多份著述中都提倡规律的概括最好要遵守“简单原则”,本文也认为较少约束的、直接通透的总结会更适于我们的论证目标。
二者,也是更为重要的,即纵然它们拥有着如此周致丰厚的阐释,却还是有许多文献在其范围之外找到了可以作为反例的证据(详见于前文的叙述)。
现在我们知道,联项其实仅是“以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为主旨”的。两个常规认识上并不相近或相关的项目本没有发生聚合型组联的内在基础,是“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的目标让它们拼凑到了一起以至于最终形成并列短语。“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的理念实则不会关心并列式的两项之间是否还有所谓的内涵上的相交之处,因为它致使并列结构形成的方式与两个单元彼此的意义联系不会根本性地相关。
当然,从表象上来看,“整合体与句子其他部分在语义上可连通”的两个并列项确实屡屡会在内涵上有交叠之处(体现为绝对优势的比值)。而我们认为,这其实正是前者的机制造就了后者的局面,毕竟在实现“组接后共同外联”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用到相互间有所牵涉的搭配会在所难免。但反过来,语义类同的两项未必就一定可以并列,没有围绕着“与句中其他部分语义贯通”来组建的“内涵相匹配”就不行(例13和15的*“理解和运用国家的困难”*“理解和体谅书本知识”即是典型证明)。所以,语义相匹配只是联项本质的一个映现,它是一种面貌,不是一种规则;是结果性的,不是根源性的;是原理的运行,不是原理本身;是具备的特点,不是成立的因由。它必须有所依附才能站稳脚跟,具体来说,无论是意义的相近还是相关,其实都是并列式与其他句子成分的衔接导致的、围绕着这一第三方因素发生的相近或相关,而不是任意地只要能具有某种相似或相关就行。
以往学者对相近和相关说举到的反证中,有的指出很多语料明明符合相近和相关的特性却在并列结构上不合格,有的指出许多并列不需要语义的相近或相关也能成立,还有的指出这一类说法所使用的“同类”的标准一直是迷乱起伏、游移不定的。这第一条质疑就是刚刚说到的,因为他们所看到的相近和相关是没有落脚到整式与外部的语义连接上的、其他方向或层面的相近和相关,自然难以成立。而第二条明显是因为在不考虑外联性而单从并列两项本身的情况下去观察,则确实就会发现很多的并列项之间其实并没有狭义的、显著的类似性和联系性(例2、8、10)。至于第三条(参见前文),恰恰也反映出随着外在的预定句子环境的陈述内容的不同,相近和相关说就不得不跟从调整解释的层面和方向。
总而言之,相近、相关等“语义相匹配”的取向不是最终的机理,准确地说甚至不应被视为是所谓的原则/要求,它们继续向前追究和完善还是不得不回到“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的解释中来。
作为两大类固有解析视角的另外一枝,“形式相一致”(包括词性一致、结构对称等表征)亦存在着与“内涵相匹配”近似的境况,本文认为它其实只是一种影响性的力量,也并非联项成立的基本标准。
我们的观点是,句法同型对称的作用在于调控并列短语的典范性,即越是形式一致的两项并列到一起就越是公认的表率和样板。要注意它对并列短语只具有评级作用而不具有判别作用,一双不同型不对称的成分只要满足“以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为主旨”就仍可以并列,只不过不是最好的举例而已。
平行、对称是人类共通的、恒久的思维倾向和审美标准,同型对称的两项组成的并列体会给人以齐整规矩、形貌井然、节奏和谐的外在美感以及均匀呼应、对当相匹的心理妥帖感,这使得形式一致的并列式出现得最多,也最为大众所承认和接受。很多学者的研究借用认知上的“对称象似性”肯定了同型对称的典型性和重要性,有的还专门指出形式一致的并列短语在语用上显得和谐、对称,视觉上更美观,读起来更朗朗上口,是一种修辞的需要[4][11]72-73。
正是由于我们对同型对称的并列式怀有深切的喜爱之情并长此以往形成了强烈的追求意愿,所以同型对称就变成了一种貌似总体状态的抢眼特征,仿佛具备这样性状的两个成分就更适合去构造出并列。它不必被遵守,但常常会被实现,它依靠着偏好的力量深刻地影响着并列项的整体面貌,却与本质性、决断性无关。
我们之前总结过,固有研究主张将“形式相一致”(以及“内涵相匹配”)定为并列短语联项的准入条件是因为它们总在把并列式抽离出句子单独观察,这样就将关注的视线锁定在了两个联项及它们的关系上,因此会水到渠成地得出相似、相关、同词性、同结构等结论。而只有把并列短语放回到句子中,动态地将其与外部匹配项结合到一起来看,才能接近最终的本质。“静态和动态相结合”是学界一直推崇的研究理念,我们在进入到具体语言现象的考察中时一定要注意把握好这一原则。
另外,其实诸多的学者敢于把“形式相一致”这类倾向性特征上升为并列短语联项准入条件的一个重大的依据很明显就是因为大量的、主流的、典型的并列式都会展现出这样的性状(“内涵相匹配”亦然)。几份钻研得更为细致的文献还拿出了切实的统计数据,证明了绝对比重的并列结构都会具有如此的面貌。但我们前文也强调过,准入条件问题所谈的应当是所有并列短语的准入门槛,是每一个此类项目都必有的要求,而不是多数派和大比例成员的显露特征。对于成立条件的问题而言,任何超出结论之外的反例都足以颠覆全盘。因此可以说,在没有找到真正囊括整体的普适性归纳之前,再高占比的总结都仍有以偏概全的微瑕。
统计数据一直以来都是说明问题的最有力证据,但我们仍旧不能对所有历经此类方法而得出的结论都一概地遵从。最起码应当加以分辨的是该统计是不是科学的、切中要害的考察以及该统计所得出的结论究竟反映出了怎样的现实。首先,简单的频率统计常常会忽略掉分布境况的问题。一个现象有着极高的出现率并不意味着它一定在多数的对象或情况下都会行得通。假设集合P={a,b,c,d,e},经计算某项目“甲”与该集合的连接次数远远高于“乙”,可是我们不能仅仅因此就简单地认为甲比乙更适合于P类,因为一种每每可见的状态是,甲或许只能与a和b匹配,并藉此占据了极为显著的比重,但它与c、d、e都完全发生不了关系,而项目乙跟a—e皆能衔通,只不过都算不上很常用而已。落回到本文则可以看到,占有大比重的形式相一致特征和内涵相匹配特征确实也没有体现出理想中的普适性。这是大家早已明白的道理,不再赘述。
而另一方面,我们还发现,调查统计在很多时候往往只是捕捉到问题的一些表面现象,没有触及问题的核心本质。这是因为机理性的东西一般都会隐藏在事实的背后,不易被提取成真切的条目,相反浅层的东西能很轻松地就被觉察、被关注、被突出,并便捷地被记录成数据。这个道理用现实来举例似乎更清晰:比如我们对各个高校历年来所招纳的科研人员做一次统计,所得到的结论很可能是“他们90%以上都戴眼镜”,这是因为戴眼镜的现象观察起来简单、统计起来便利,而且确实是一个引人侧目的显著特征。我们当然不会说高校聘用新人的标准就是必须戴眼镜,毕竟其真实的要求大抵应该是学术水平的出众。可是,学术水平高的本质的确会因为不好衡量、采录乏术而难于以统计数据的形式直接彰显。学术水平高和戴眼镜之间有着可以承认的密切的联系,但后者只是前者的或有表现和有利助推而已。同理,高频率的“形式相一致”(及“内涵相匹配”)似乎就是如此,它们作为一种最惹眼的表层性状并不是并列短语的真正内在要求,而是符合这样的特质的两项往往能够满足其实际的内在要求。我们只有超越统计数据带来的“一斑”,才能窥见所谓的“全豹”。
本文面对悬而未决的并列短语的联项准入条件问题,梳理了形式和语义相对应的传统思路下的疑点,发掘了出现例外的原委及其解决思路,考察了并列项得以立身的根源,论证出了并列项“以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为主旨”的基本标准,并回首点明了经典意见里“形式相一致”“内涵相匹配”的实质。
在探索过程中,放弃主体倾向性特征而去追求无一例外的标准、跳出两项本身而去寻觅外在制约因素、拨开表面的性状而去探究深层的实质、不去简单地得出结论而去反思并理顺因果关系,这些理念似乎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另外,并列短语也曾被总结成“双边平等均衡”,我们前文把它归为“形式相一致”与“内涵相匹配”结合后更上一级的宏观概括。“双边平等均衡”与“形、义对应”近似,同样也是只注目于并列项的本身,同样也是本质原因所导致的,同样是一种“结果”,同样无法真正诠释并列项的状态。确实,每一组并列项都地位平等、对当均衡,但它只不过是一个特征归纳,而不是一个条件要求。我们可以说并列短语的两项是“以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为主旨”的,也可以说两项并列需要的就是“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而我们可以说并列短语的两项是双边平等均衡的,却不能说两项并列的条件是双边平等均衡。
我们应该厘清一组概念:平等/平行/平衡。从大处着眼笼统地看去,这三个术语似乎表达着大概一致的意思,所以它们在很多文献中被不做区分地任意换用,如此就与那些有着区别使用意图的资料标准不一,造成混乱的局面。而我们认为从严谨性、条理性和真实性的角度出发确实应该将它们三者界定区分后赋予各自独立的意义。首先,“平等”在一般词义上原本就指的是地位上处于同一级别,所以应该让它去专指并项间语法地位的平等性。而“平行”是发源于几何中“平行线”的概念,有的学者倾向于用它来指称并列的两项在格式上的同状对称,我们认为是十分恰当的。“平行”之定义本身所展示出的类比相仿性和同貌整齐性正好可以用来描述并列项之间的同型相印现象。至于最后的“平衡”,我们认为它代表的是一种宏观的情形、总体的状态。词性或格式上的相同可以被说成是左右平衡,语法地位的平等也可以说是左右平衡,甚至连词汇语义上的无阶差也可以说是左右平衡,看来它所指示的就是这样的一种高层统括性的面貌。综上,我们现在有了一组清晰的术语辨析,把它们与前文论述过的内容结合一下,就可以得出这样一套说法:并列是一种以平等为特征,以平行为典型态、以平衡为总体评价的短语。平等是必然的属性,是无一例外的,而平行则只是优选目标,是可以违背的。这样的论述之间不构成任何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