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刚
小引
西边是八家铺子山,东边为狮子神山。我们工作的医院建在狮子神山的半山腰,住处最初是在医院门前靠近公路的一栋房子里,后来搬迁到更高处的医院医技综合楼的最顶层。什么时候推窗西望,都能望见八家铺子山顶上的白雪,天气晴好的时候像一张白头巾,有雨或者下过雪的日子,白头巾便变成了一袭白披肩甚至白外套。
我对我的记忆力向来缺乏信心。从抵达的第一天起,我每天回到住处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天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以免被不断闯入的新鲜事物覆盖,或者像窗玻璃上的水珠似的,轻轻一抹便消失了。区别于坚持多年的日记,我为专门建立的文件夹取名为《逐日记》,格式照旧是日记体的,内容全都源自我在高原的工作和生活。
也是从抵达的第一天起,我的身体便仿佛装上了定时程序,每天晚上都会醒来两次。入睡倒是一如既往地顺利,有时候甚至还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梦,可一到2点左右,那梦就戛然而止了。好不容易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下,凌晨4点便又会再次自动醒来。这份特殊的高原反应,让我有机会对《逐日记》里记下的那些人、事、物进行及时而充分的反刍,并由此生出些乱七八糟的联想。
我在高原的那些夜晚之所以不至于只剩下一个失眠者的难挨,反而呈现出一种特别的质地和成色,就是因为有了那些文字及其所记录下的那些经历,以及那些信马由缰的思绪。
我是一名医生,但我能想到的,绝不仅仅是我的这份职业。
判断身体的人
前30年人找病,后30年病找人。
说这话的是一位80岁的老人。那是我在便民门诊工作的一个下午,老人跨进便民门诊的大门,门口的值班护士要老人打开手机扫“健康码”的时候认出了他,问老人是不是又来找我了。老人说是的是的,然后笑着补充道:“看来我不来找医生还真不行!”我坐在诊断室里,清楚地听见了老人和值班护士的谈话,也听见了他爽朗的笑声。
老人第一次来门诊是在15天前,因为他右侧的脚踝。大约3个月前,老人在散步的路上遇到一位老伙计,两个人相约一起走一段,摆摆“龙门阵”。两个人说着话,经过一个石阶时,老人迈出的前脚还没踩稳就迈出了第二步,身着厚重衣服的身体于是出现了瞬间的腾空状态,等老人感觉到不妙的时候,右足的脚尖已经着地,整个人像一棵被伐倒的老树,哗啦一下倒伏在地。这是我从老人口中听到的病史,我由此知道他的脚踝受伤的原因:摔倒扭伤。
但老人却有自己的判断。他说就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真切地听到右侧脚踝部位咔嚓地响了一声。同行的老伙计几次试图将他从地上扶起,都被他拒绝了。老人说一听到那一声咔嚓,他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活了80岁,记不清摔过多少回,那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那样的声音;别的时候、别的人身上发出的聲音他可能无法判断,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他还是有发言权的。
果然。老人被一旁的人叫来的救护车送进县人民医院,医生检查过后又拍了片子,结果果真印证了老人的判断:他右侧的脚踝骨折了。万幸的是,其他部位都没发现有什么大碍。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征得老人的同意,给打上了石膏,然后叫老人回家休养。这一休养就是3个月。老人说他成天在卧室和客厅之间“混时间”,“床和沙发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感觉整个人都快要躺发霉了”。
这便是老人之前的治疗经过,简单、一目了然。最后面的双引号里是老人的原话,就是此刻回忆起来,我也不得不停下敲击键盘的双手,放声大笑一阵。老人那天拄着双拐,颤颤巍巍地走进诊断室,坐在我面前一开口说话,我就感觉到这是一位极有意思的老人。我们每天都会有若干时间陷在沙发里,每晚都会将自己日渐肥胖的身躯放进床榻之上的被褥里,谁想到过床和沙发会有什么意见?因为脚踝的伤让老人一时无法行走,床(更多的情况下是病床)或者沙发,差不多是唯一可以容纳他的地方,在此情形之下,他想到的却是整个身体,像某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腐化变质的物品一样发霉。老人当然不是有意忽略了脚踝这个根本的原因,也不是没有关注到脚踝上的伤势,他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以小见大、由表及里地看待问题而已。几乎可以肯定,老人所说的发霉,并不是特指哪样具体的事物,甚至也不是他正被伤病折磨的身体,而是我们有形的身体里滋生出的感觉、念头、观点、欲望乃至思想,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之物。决定我们一生的,往往就是这些无形之物。
检查完老人的脚,我顺着他刚才的话对他说了一句:“没有发霉的!”老人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猛地抬起眼看着我,又一次哈哈笑了起来,说:“那就好,那就好。”我注意到,老人脚踝的骨折其实已经愈合,但3个多月的石膏固定和卧床休息显然是长了些,因为缺乏有效的锻炼,他腿部的力量明显不足,右下肢(尤其是大腿部)的肌肉明显萎缩,无论是大腿还是小腿,都比左侧小了至少两圈。这便是导致他至今无法走路的原因。这是一种恶性循环,肌肉萎缩就会缺乏力量,而力量的不足又让他没有行走的动力,从而加重肌肉萎缩。我要做的,就是让他打破这种循环,坚定信心,加强锻炼。我要老人躺在床上,教了几种锻炼的办法,又让他站在床边,先是双脚站立,然后慢慢地抬起左腿,老人又一次笑了起来。“我能够单脚站起的啊!”老人高声叫道,语气既惊喜又意外。
和我此前看过的大多数老年人一样,他的腿和腰都有毛病。大约是长期的高原生活所致,他的膝盖已经严重变形,像两块老木头疙瘩(也是他的原话),就是脚踝没受伤的时候也一走路就疼,即便整天坐着不迈动一步,也不时隐隐作痛,尤其是早晚气温变化,或者天气转变前夕,就疼得受不了。老人说这是到老了还自带了一部天气预报仪,要是年轻时该多好啊。没等我问为什么,老人自顾自地说道,那就随时都能知道自己是否适合出门干活,那样的话,就可以避免大雪来临时被堵在半路,大雨来临时被淋成落汤鸡。
时隔半个月,当老人以比上次还艰难的姿势走进诊断室时,我已经从他的步态里大致看出他膝盖的问题不轻。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对我说:“真是怪得很,我这膝盖好像害怕见医生,上次来的时候一点都不疼,现在脚踝好了很多,它们却开始作怪了。”
因为左膝关节有积液需要抽取,我为老人涂抹上碘伏消完毒,准备穿刺抽液。刚拿起20毫升的空针,便见老人惊呼起来:“我这膝盖,莫非真是润滑油太多了吗?”我想老人大约是被我手里的针头吓着了,他说起润滑油,说明他很可能专门研究过膝关节,甚至知道自己的膝关节里有积液。正常情况下,膝关节本就有一定量的液体,起润滑和保护作用;不管何种原因导致液体增多或者减少,关节都会出现不适症状。老人把它称为润滑油,还真是有些道理的。
我把针头刺入老人的膝关节,甚至还没开始抽动空针活塞,便见空针筒里的淡黄色液体在迅速增多,推挤着活塞不断往后退,很快把空针筒里装满了。我听见老人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自言自语似的感叹:“油水果然是多呢!”
这一次,我没再回答老人的话。因为我想起了他刚进门时说的“前30年人找病,后30年病找人”。老话说久病成医,我想这时候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一场约定的背景与注释
差不多是从我们抵达的第一天起,就有本地同事不断发出邀请,约我们一起去“耍坝子”。我知道,“耍坝子”就是亲朋好友一起到野外唱歌、跳锅庄舞、喝酒、烧烤、野营之类,并一直心向往之。可我还来不及表示谢意,同事便紧接着补充道:不过,要到6月以后才能去啊。我起初有些不明就里,后来听到架在车顶上每天到处游走的喇叭声里飘出的“森林防火条例”,又问过其他同事之后才知道,每年10月1日至次年5月底,都是高原的防火季,严禁野外用火。没有火源,“耍坝子”这样古老的野外活动便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本来的意义,最起码是缺少一种古已有之的仪式感。
后来翻阅《九龙县志》,在其中的“大事记”一栏里,我读到如下几条九龙历史上发生的火灾记录:
民国四年(1915),湾坝二台子烧地边引起特大森林火灾,延烧40多天,烧毁森林2万亩。
民国二十年(1931),呷尔白杨坪农民砍火地,引起森林火灾,大片原始森林被毁,引发泥石流,毁灭一个5户农民居住的小堡子、200多亩耕地、12层高的石碉一座。
……
1961年年初,汤古乡中古后山烧炭引起森林大火,县工委组织机关单位、民兵、群众1000多人灭火,在4天内扑灭林火。
我看到的这本《九龙县志》出版于1997年。可以想见,因为人所皆知的地方志编撰过程的繁杂、入志的标准、编撰出版周期、编撰者的视野和精力等原因,这本县志里记下的,肯定不是它所涵盖的时间范围内九龙发生的所有火灾。世界上每天不知要发生多少大大小小的事,即便是再权威再完整的野史正传,也不可能把所有大小事情全部囊括其中。尽管如此,我想我手头的这本《九龙县志》里记下的这些森林火灾,也已足以作为同事的约定之所以定在6月以后的背景,并为之做出坚强而有力的注释。
同样可以作为背景与注释的,是1997年之后发生、县志里无法列举到的若干次火灾。仅就我从与若干位九龙人的交谈了解中所知,再加上我个人的经历,至少有五次。
听同事说鲁家湾那家农庄里的酸汤鱼很好吃,那天我们是专程去吃鱼的。我们赶到农庄、喝着茶等酸汤鱼上桌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惊呼“着火啦、着火啦”,随即便看到居民点的公用厨房上空腾起大股浓烟。当天居民点内并没有什么需要使用公用厨房的大事,公用厨房里的火灾反倒成了一件大事。住在居民点的人、农庄里的厨师和服务员,乃至像我们一样去农庄就餐的食客,纷纷循着浓烟冒起的方向,闻声赶到了现场。
没有谁号令,但凡到场的人,纷纷自觉排成了长龙,将从公用厨房外的院坝边的水龙头上接满清水的水桶和脸盆,快速地朝着公用厨房传递。看不见公用厨房的小屋冒出的火焰,只见混合着水汽的烟雾,不断从公用厨房紧闭的门窗和房檐下的空隙窜出屋子。有人趴在外墙上,不由分说撬了门窗,打开的一刻,从屋子里扑面而出的烟雾和水汽,让门窗前的人纷纷打了个趔趄。水桶和脸盆里的水随即透过瓦背和撬开的门窗,泼进不断冒起的滚滚浓烟里。有人发现这样做可能不一定足够管用,如果火势继续蔓延,很可能烧到公用厨房旁边的房屋,随即进到公用厨房旁边的居民家里找来塑料管,直接连上水龙头,持续朝着公用厨房冒烟的角落喷洒起来。随后响起了尖锐的警笛声,装满灭火器材和消防队员的消防车也赶到了公用厨房。火势随即被快速而彻底地扑灭。
这时候,农庄专门负责做鱼的厨师才得以返回他的岗位,我们点下的酸汤鱼才得以下锅。接近下午3点,我们回到农庄,在农庄的院子里随意选了一间亭子瘫坐下来。亭子是全玻璃钢组装而成的,比居民点的公用厨房还要高大宽敞,亭子旁边长满了我不知其名的树木,有一些繁茂的枝叶,大手似的伸到棚子上方。铺天盖地的阳光从玻璃钢棚顶和树叶间投射在亭子里,耀眼的阳光下,饥饿和疲惫的双重作用让人昏昏沉沉的,像是刚刚经历了一次万米长跑。一大锅美味的酸汤鱼终于摆上桌时,我们毫无顾忌地狼吞虎咽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传说中转世投胎的饿鬼。
农庄对面的山崖,几近90度峭立,山体上看不到任何植被,很可能就是长不出来。站在农庄门口仰望,感觉就像面对一堵高不可攀的巨大石墙,如果倒将下来,粉身碎骨和深埋是必然的。傍晚走出农庄,蓦然想起刚刚赶到时,这個曾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我有些不敢确信我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4月1日,一场预谋的大雪
2022年4月1日。记住这日子,并不因为它是一年一度的愚人节。我向来不喜欢赶时髦,对于从西方舶来的这节那节总是不太感冒,总觉得无所不在的上帝遥远得不太靠谱,每每在你急需这样或那样的关键时刻,便和你玩隐身。
我所以记下2022年4月1日,并且把它写入这篇短文的题目,仅仅是因为这一天里,我遇上了有生以来最大最意外的一场雪。我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我把到高原后的日记专门命名为《逐日记》,一方面是担心经历的事情被未老先衰的记忆力落下,一方面是防止自己被惰性操控。整个3月,我写在《逐日记》里的天气只有一个“雨”、一个“阴”。可4月1日一大早,当我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便看见玻璃窗户上亮汪汪的白光,空气里夹杂着逼人的寒气。透过玻璃窗户,我看见了对面的八家铺子山上厚厚的积雪,心里随即咯噔一下。那时候,天地寂静,没有风,刚刚出没了没多少时日的飞鸟不知道投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甚至依稀听见了心里突然而起的那一声“咯噔”。
4月1日,也是2022年清明节假期前两天。我早早地请好了假,只等时间一到,便赶回阔别了一个月的家。从物理学和统计学的角度看,甘孜藏族自治州九龙县与雅安市天全县就是两个点,其间可以有无数条连线,但实际相连的道路却只有翻山越岭的两条,短的一条在南边,长300多千米,长的一条在北边,少说也有450千米。最新的消息说,两条路途经之地都有若干个路段在大雪之中断了道。我因此被困在了出发地。
早饭后照例步行去便民门诊,花去了半个多小时,比平常多了至少一倍的时间。因为路面上积满了厚厚的雪,滑,我几次险些摔倒,不得不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每迈出一步,都必须先展开双手以维持身体的平衡,然后伸出脚,试探几下,踩稳了才接着迈下一步。这样走着走着,不一会儿就浑身暖和起来,进门时内衣已被汗液浸透。
为了方便进出,早到的同事已经把门外的积雪扫到一起,堆在门口的墙角,墙角里于是耸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雪”山。直到下午下班,那座小型“雪”山还是最初堆成时的样子,只是比早上略略小了一些。因为有人不断进出,残留在门口的红色塑料垫上的积雪很快就融化了,塑料垫像是整个被浸泡在水里,每个进到便民门诊的人,一踏进门就会在地板上踩出醒目的鞋印,门口值班的护士妹妹只好隔一会儿就拖洗一次,可那鞋印一直都很醒目,似乎永遠也清扫不完。
几个环卫工人在街上出现是下午的事。他们拿着乳白色的长竿,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成的,一下接一下,不住地往街边的树梢上击打,树上的积雪不断哗啦啦地掉落下来。那些被积雪压折的枝叶也随这积雪一起落下,宽厚的枝叶裹着积雪,便变得不再轻盈,掉落的速度因此明显地加快,落在地面的声音就有些闷重。随后就驶来了环卫车,那些枝叶和未及融化的积雪被迅速装进车厢拉走,没多长时间,乱七八糟的街道就变得清爽整洁了起来。尽管天空依然在飘雪,可大多飘落在地面的雪水里,瞬间没了影,不是消失了,而是融入雪水之中,成了其中的一分子,很难再堆积起来。
好比正在经受痛苦的人总会寻问自己为什么会痛苦,亦如病中的人总是盼着尽快弄清楚病因从而彻底治愈一样,我想起昨夜酒后双膝关节突起的不适。
昨夜的酒是一位在九龙工作多年的老乡宴请的。第一次见,酒只喝了二三两,我不知怎的突然就感觉浑身不适,却一时说不明白具体是怎样的不适。饭后步行回住处的路上,还莫名地感觉浑身发冷,尤其是双膝,好像被冰刀穿透了,透着彻骨的冷。回到房间,把空调开大,制热,强劲,身上慢慢暖和过来了,却依然感觉像是有一股冷风在对着双膝吹。只好钻入被窝,盖了两床被子,开了电热毯,膝部的感觉依旧。借着酒劲迷糊到11点过,醒来后就睡不着,只好随手拿起一本书来读,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长篇小说《人类以前的生活》。现在想想,所谓的随手拿起,其实是有意的,我带了近20本书摆在桌子上,之所以在随手之间拿起这一本,一定是被书名吸引住了——它让人禁不住浮想:不知道,在过去,久远的尚无人类居住的年代,我此刻置身的高原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时常大雪覆盖?不知道,也想象不出。倒是忽然有些明白,那很可能就是上天的一种提醒,只是我太愚钝,只感知到了身体的反应,却不知道那是一场无形的风雪在身体里飘落呢。
在医院,我见到过若干个膝关节病痛的老人。我注意到,即便他们是因为手臂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来医院找我诊治的,只要查一下他们的膝,几乎都会发现不同程度的病损,肿胀、膨大、变形、僵硬,有很大一部分甚至已经变形到看不出膝关节本来的样子,那奇怪的形状,像老树根部被大刀砍过多年之后长成的疙瘩。我想那应该就是长期的高原生活之中,累积在老人们膝关节里的一场又一场风雪。膝关节不需要风雪,但只要你身在高原,再大再久的风雪,你也就都不得不承受了。
我当然知道上天落雪自有其道理,但就在我即将回家的时候大雪封山了,而且还在雪落之前让我的双膝感到不适,我就只好认定,这是上天有意在提醒和考验我,或者是有意挽留我也说不定呢。总之,这就是一场预谋的大雪。
第二天醒来,天空还有雪片稀稀拉拉地飘着,我摊开双手举过头顶,想接几片捧在手心,可手心里一直空空如也,仿佛世界从来就没有那么一场大雪。
彝族老妈妈
老妈妈弓腰坐在检查床上,目光低垂,似乎不太情愿或者不太适应让我拍照,可又不好意思拒绝。
大约也有晕车之故。早些时候,老妈妈在大女儿的再三要求下,坐上摩托车刚刚赶到县城,进到我工作的诊断室——她一坐汽车就晕得厉害,每次进城都只能坐摩托车,还不能开得太快,否则也会同样晕掉。我问,“晕掉”是什么样子的,她身旁的大女儿“扑哧”一下笑了起来,说:就是吐得半死不活的!
老妈妈之所以不情不愿地坐上摩托车又一次赶进县城,是因为她脊柱上的毛病。在那之前,她大女儿的一个伴儿(在内地叫闺蜜,在藏区叫伴儿)的孩子摔断了腿,辗转看过几家医院多位医生之后,都说必须要手术或者石膏固定,他们觉得孩子太小,手术和石膏都太麻烦,不愿意,后来听说我这个内地来的骨科医生,就托人在那个星期天找到了我。她大女儿有几次陪伴儿带孩子来找过我换药,现在那孩子的腿骨已经痊愈。她大女儿于是想到了老妈妈脊柱上的毛病,有一天专门跑到我的诊断室,问我是否可以治,我说必须得看具体情况。她大女儿回去后便三番五次往乡下老家打电话,叫老妈妈进城来找我看。
老妈妈不太听得懂我说的汉话(后来知道她本来就不太懂汉话),她和大女儿说话都是用彝语。我喜欢彝语那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和说唱般的韵律,从彝族患者和医院里的彝族同事那里学会了有限的几个彝语词语,对她们之间的谈话,我只能靠猜测听出大体的意思。当我检查完老妈妈的脊柱,提出要为她拍张照片的时候,她不明就里地望着我,终于猜出我要做什么之后,便低垂着目光静坐在检查床上。我这才知道她不是不情愿,只是有些不太适应被人拍照,但对我这个为她疗治病痛的医生,她有一种近乎天真的信任。
老妈妈当然无从知道,她采用的姿势是我巴望的,正好让我更清楚地看到和拍到她头上青色布料缝制而成的荷叶帽。我从内地来,对这样的帽子十分好奇。我工作的医院门诊旁边就有一家彝族服饰专卖店,专门定制和销售各种彝族服饰,我曾经进到店里去看过一次,看着琳琅满目的成品服装、帽子和各种饰物静静地挂在墙壁挂钩、衣架上,或者躺在柜子里,我就禁不住想象它们穿戴在身上时的样子。现在,这位老妈妈让我的想象变成了现实。她头顶上的这一顶帽子也许算不上漂亮,但却是她生活方式的一种标志,那是一种我至今完全陌生的生活和美学,透过这顶帽子,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一扇进入这种生活的小窗。
后来有一天,一位同事邀约我到一户人家里吃饭。这位同事在乡镇卫生院工作多年,和不少彝族、藏族人成了朋友。到了地点我才知道,请我们的就是老妈妈的大女儿,我的同事在乡镇工作时认识的若干个朋友中的一个。老妈妈也在。在医院住院治疗了几天,感觉病情好转后,老妈妈便催促大女儿为她办理了出院手续,本来想回到乡下老家,但被大女儿留在县城。
那天的晚饭:一大盆山药炖鸡、两大钵坨坨腊肉、半筲箕新产的洋芋、一大碗手工制作的豆花、一大盘腊肠……总之很丰盛。在我们吃的时候,老妈妈戴着我见过的那顶荷叶帽,端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用有些生硬的汉语一个劲地要我们夹菜吃,那感觉和神情,好像我们就是她外出多时终于归家的孩子。
责任编辑韦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