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我没见过海铁树,却莫名地认定他就是一棵海铁树。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容易从文字出发去对应各种莫名的想象,也许纯粹是穿凿附会,感觉却无比坚固。
他是三沙永兴岛永兴社区的老书记冯明芳。他坐在诺丽果树下的实木长椅上,那种坐姿,像通常所见的含饴弄孙的老人。可他才59岁,比我大不了几岁。西沙岁月铸就的坚硬,与大自然的相爱相杀,为他增添了岁月的重量。岛上的时间是有系数的,远大于一的系數,那个乘积就大了许多,如同在三沙的四五天,我感觉像是十天半个月。
他指着头顶的树冠,告诉我们,新鲜的诺丽果可以跟鱼、肉一起炖汤,但新鲜的通常运不出岛,岛外人是用诺丽果干泡水喝,降“三高”。他自己那个有盖的大玻璃瓶里泡的却不是应景的诺丽果,而是浑浊的褐色液体和大叶子,我一直好奇地盯着那只水瓶,猜测那是什么魔幻的饮料。岛上的一切都给人虚拟空间的魔幻感,仿佛随时会在眨眼间发现那是一个“楚门的世界”。终于,在他几次拿起瓶子呷上一大口之后,采风团的同伴问起他喝的是什么,他才为我们解了惑:他泡的是咖啡加大叶茶,单泡一种,他感觉喝起来没劲儿。这饮料,太硬核了!
为了防晒,岛上的女人大都包得像养蜂人,硬核的冯大叔显然是不会这么做的,任大自然把肌肤打磨得似铜铸。我猜测着,他晒黑的皮肤还能不能白回去?我无法想象,白回去的他是什么样子?他的牙缝指缝,都有重金属的质感。他的指甲盖,每一个都不一样,都不是原生态,可以想象这双手经历了什么。其中有一个指甲,像太阳螺里那块仿似翻了一个大白眼的椭圆片石。他手腕上的方块海铁树手串我是认得的,另一串黑色圆珠,却认不出是什么,他说,是黄花梨。黄花梨怎么是黑色的?他说,被海水浸泡的。这里的一切经过烈日和海水的酷烈或肃杀的侵蚀,自然都有了另一种阅历和面目。更匪夷所思的是,我发现他的黄花梨圆木珠是用金属丝串起来的,金属丝业已变黑。海铁树手串就不是这个待遇,可能因为黄花梨宝贵吧?能够承受这份坚硬的,实在是铁臂,太硬核了!或许这就是我对他的“印象海铁树”的原因。
他1990年上岛时26岁,是第一个在岛上落户的人。在这里,要有国民生活的痕迹,才算有主权凭证;不是短期居住,要有人在此生老病死50年以上,才可以确认主权。光把户口迁来,不在这里传宗接代也不行,要有结婚证、出生证、纳税证、毕业证、死亡证这五证,才算充分的居民。
永兴岛上的井水含硫酸镁,又苦又涩,喝了会拉肚子,只能用来洗衣洗头。他说,刚上岛时还没有自来水,大船带来的淡水是稀缺资源,他们就在屋顶接雨水作为饮用水。蓄水池成为虫儿们的乐园,但也只能淘净使用。后来即便有了自来水,也是不能喝的。我立刻想起自己在房间烧了一壶自来水喝,大惊失色。他说,偶尔喝一点也没关系。
他说,初期岛上没有水果蔬菜吃,人体的新陈代谢都是失衡的。那时他已经有一个儿子,妻子没有上岛。他说,刚开始不让女人上岛的,岛上基本都是单身汉。我诧异地问,一个女的都没有吗?他说,只有六个女的,都是公务人员,商业街的国营职工。
三沙虽然美丽惊人,又难以抵达,但如我这般的普通人,是无法想象在岛上长居的,看他却已安之若素,仿佛置身从来如此的故乡。他说,早就在岛上生活惯了,过去进岛要一两个月才有船,现在方便多了。2003年下半年,岛上开通了40门无线电话,在与外界沟通方面有着划时代的意义。2006年,永兴岛成立村委会,村民高兴极了。2013年更名为社区,一共有38户,159人。永兴岛只有2.1平方公里,小得迈步便可轻松走完,却有着阔气的路名,比如,北京一横路,几百米长,却相当于北京的长安大街。村民住的北京一横路的单元楼由政府建造,大的120平方米,小的70平方米,每月租金1元,夜不闭户,楼下无门。岛上遇到的最大的危险,是台风过境。他说,2012年之前,渔民住的是板房,地面和屋顶墙脚都有腐蚀的痕迹,一旦台风导致房屋受损,就要马上转移到西沙工委指定的安置点。
他说,岛上无小事。当书记后,他要管理人员和安全生产,组织各种活动,包括文体活动、接待上岛人员。他还要组织民兵训练,岛上是全民皆兵的。他有点自豪地告诉我们,六七式射击,他拿过第一名。在三沙,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证据,具有宣示主权的意味。实际上,我们上岛,也不仅仅是采风和体验生活,也是一种宣示主权、行使主权的历史证据,还可以理解为一种维权行动。他们不是普通的渔民,生产只是他们的事务之一,进行国际维权也是他们的常规事务。国际维权分民事维权和军事维权,他们属于民事维权。他们时刻要眼明手快,识破那些伪装的外来渔船,并予以阻止。他说起,有一次菲律宾两艘渔船和中国三艘渔船共同遭遇暴风雨,两国渔民便聚在一起喝酒,但分开时,菲方渔民枪击中国渔民。他还说起,有一次他们在海上风浪中周旋了两个小时,终于登上一艘越南船,发现船上有电台、望远镜、导航仪,而没有作业工具。这显然不是渔船。他们拿下电台,赶走这艘船,却被告上国际法庭……他说到曾经有一个父亲中枪了,拼命把儿子的头按在水下游,保住了孩子的性命,父亲却没了……这里的一切,匪夷所思。
作为渔民,他们的特殊之处还在于,这里海礁盘多,捕鱼的方式跟其他海域的不同,主要靠钓鱼和网鱼。2005年,他才买下第一艘渔船,船身长7米。在海边旅居见惯港湾渔船的我,在心里比量了一下他的船,好像不算大。风高浪急的时候,他们无法出海;海上状况好的时候,他们钓的鱼会多一点,也不过一百来斤。一百来斤?他们可是专业的渔民呀,这个数字给我一种闪了个空的感觉。有石斑鱼、杂鱼,卖给岛上部队。他说。看来,石斑鱼的地位颇为尊贵,我想起电影《大鱼》中的一句话:在爸爸眼里,世界上只有两个女人:妈妈,妈妈以外的女人。
渔民都是要买意外险的。他出海时遇上过龙卷风——他叫龙吸水。他说,船翻了,幸好救援及时,无人员伤亡。我素来知道,渔民忌讳“翻”这个字,他却如此自然地说了出来,可见其内心之硬。他模仿夜间海上鲸鱼的叫声:“啊——呜——”“呜”的声音悠长而魔幻,仿佛穿过无尽的海面,凌空而来。一次遇上鲸鱼,他躲在船甲板下不敢出声,赶紧收网,让鲸鱼从网下游过。在我的印象中,鲸鱼是友善的动物。可是,能让久经沧海的资深渔民感到恐惧的,绝非寻常。我想是因为海上太空寂的缘故。他模仿的声音非常“入味”,我汗涔涔的身体瞬间有点发冷,想起小时候的夜晚在葫芦架下听邻居大爷讲故事,汗毛一会儿倒下一会儿又竖起,如真似幻,大气不敢出。由鲸鱼又谈到了海豚,他说,海豚油有很多功效,但是,海豚皮不能碰,吃了会让人脱皮。美容界在追捧“海豚皮”仿生面膜,真正的海豚皮,原来却是碰不得的禁忌。
我们是围绕一张玻璃台面茶几和一张实木饭桌座谈的,我猜这是他家人喝茶和吃饭的地方,就像乡亲们习惯地端着大海碗蹲在老柳树下一样。如果天气允许,我想不出来这里的人怎么会端坐在屋里,除非屋里开了空调。说到空调,我还闹过一个小小乌龙。有一天中午回到宾馆房间,我顿觉投入一片凉爽,美美地睡了个午觉。在这里活动,开着空调的车就是挪亚方舟,就是沙漠绿荫,人冲进大太阳里待一会儿,就要逃跑一般冲回车里,一次次重复着“罗拉,快跑”式的动作,只为逃日光。有空调在,才感觉有救了,才会有安全感。那天中午离开房间时,我蓦然发现,空调根本没开。一直以为自己在这里离开空调不能活,这一刻才明白,住久了,或许我也可以依赖自然活下去的。
他说自己每年要在岛上生活300天。岛上的水免费,电费是每度1.6元,每个月有35元补贴。不用说空调了,单是看看他家小超市里的几台冰柜,便可知电费是个多大的开支。他感叹电费高,希望我们呼吁解决这一问题。我不知道同伴们怎么想,反正我是来向他们致敬的,至于解决具体的问题,真的没想过。行政上的事,我们离得很远。
他家的一层开着小超市,儿媳在打理,他说收入还可以。他说,岛上一开始连椰子树都没有,现在的椰子也是由供给船运过来的,一个5元,他家超市卖10元。郑小驴告诉他的儿媳,砍4个椰子。他的脸色松爽许多,一时间有点像平日见到的大叔了。他的面部表情和轮廓紧而硬,看起来是轻易不开玩笑的样子,唯独看向四五岁的小孙子时,眼神是柔和的。他揽着小孙子,打开一根可能来自自家超市的火腿肠给他吃。小孙子似乎不太开心,也可能是面对这么多生人有点压抑,慢吞吞地吃着,吃到一半放手了。我观察着觊觎那一半火腿肠的岛上的苍蝇,小小的,不是黑色的,而是嫩绿和黑相间,色泽似蜜蜂,看起来有点可爱。他细心地包起小孙子未吃完的火腿肠,那种柔软,跟他对待自己的硬核感形成对比。
超然物外的小孙子终于在陌生客人与爷爷的话语流中待不下去了,他离开爷爷的怀抱,骑着自己的童车一圈又一圈,绕着我们转,心情眼看着开朗了起来。突然,他骑近下车,送给我一只诺丽果作为礼物,我顿感受宠若惊。我带回了这只诺丽果,在家用微波炉烤成了果干,烤得有点煳,我便没有泡水,干嚼了,只为咂摸一点味儿——要想知道诺丽果的滋味,必须亲尝。有点香甜,也有点苦涩,还有点说不出的味道,那正是属于诺丽果的独特之味。我嚼着烤煳的诺丽果时,在想着那个小孩儿。岛上的孩子,见识过多少岛外的世界?又如何想象着世界?如果能把他带到北京来看看,就好了。
采风团的同伴问他的业余生活,他指着二楼阳台的蜂箱说,养蜜蜂。有点意外,在我们看来,这仍然不是业余,而是一种劳作的正业。他养了十多箱蜜蜂,他说,去年收获几十斤蜜,百花蜜,200块一斤。
我问他最快乐的一件事是什么,他脱口而出:最快乐的,就是现在生活好了!他眼里瞬间放光,整个脸庞都提亮了几度。如果不是听他说了这么多,或许我会认为这是一个“荔枝蜜”式的抒情表达。但了解他从岛上的艰苦生活一步步熬炼过来的历程,就感觉是最真的真心话了。他是跟这个岛一同成长和振兴起来的。他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却一点也不摆姿态,说累了,或者说到轻松处,他会把腿横到长椅上。我相信面对采访如此放松的人,说话是绝对实在可信的。作为一个外来者,面对全然陌生且迥异于平常的地域,必然会经历泛读和精读的过程。在泛读阶段,信息应接不暇,人是会暗自着急的。跟他的接触与交谈,才使我进入了精读阶段,对这里有了一种了解的笃定感。
他出海是近海多,没去过南沙群岛。他说,现在是马鲛鱼多,万宁港北的最好吃,肥嫩,是可以吸着吃的,入口即化,满口香。他是一个表情凝重,很难去渲染什么的人,这使我感觉,他说的“好吃”,是“好吃得要命”这个意思。一个渔民盛赞的鱼之美味,会格外令人神往,甚至下意识地用舌头去想象。他说起万宁三大名菜:和乐蟹,东山羊,马鲛鱼。他告诉我们如何做鱼好吃,我觉得是特别应该记住的,但终究没记住,可见我是多么不爱烹饪。一切美味的诱惑在烦琐的亲自烹饪面前,都会败下阵来,这就是我对待美食的无为观。
我完全没想到,这场交谈的高潮居然是鸟粪引发的。他说,他还是岛二代,1957年,他的母亲作为海南鸟粪公司的员工上岛,后来随着鸟粪减少而离开。
鸟粪公司?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鸟粪还可以成为一个公司类目。他有点兴奋起来,说鸟粪公司属于海南供销社,陈朝是计划股股长,也是他妈妈的老领导,1933年生人,现在90高龄了,正在住院,不知道能不能接电话。他说着向陈老伯发出了微信视频邀请。我看见他给对方名字的备注是:鸟粪老伯陈朝。陈老伯接了,模糊的一个人影出现在屏幕上,穿的是条纹病号服,背景是医院病床。他跟老伯说明我们的身份,然后把手机递给我,也许因为我是座谈者中唯一的女性?他的手机屏中间斜着一条光,我猜是一种独特的屏幕设计,“不明觉厉”。老伯耳朵重听,但仍声如洪钟。我只是激动于忽然面对一个“鸟粪老伯”,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关于身体健康之类的寒暄,他也简单说了1957年上岛挖鸟粪的事。结束视频,还是冯书记说得有力:他带着一帮人来了,干鸟粪,批指标,供给番禺和中山。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手机屏熄灭后那条光还在,原来,是他的手机屏坏了,就这么简单。可是,这样的手机,他依然使用着,这就不简单了,仿佛手机到了他手里也格外硬核。
回北京后,我在网上仔细搜索了解了鸟粪公司,正式名称是:海南西沙鸟肥公司,隶属于海南轻化处。但他只有一种叫法:鸟粪公司。如“鸟粪老伯”一样,有种民间的直白与亲切。
资料上说,广阔的西沙洋面和气候温暖的海岛,为海鸟的栖息藏身和生育繁殖提供了天然的理想场所。这里海鸟众多,数量以鲣鸟(亦叫军舰鸟)为最。鸟群习惯集体行动,飞行和降落铺天盖地,黑压压一大片——我想起了希区柯克的《鸟群》。
在鸟群的栖息地,大量排泄物、食物残渣和鸟类尸体,经年累月不断积聚,平均厚度已超2米。早在明末清初,就有海南岛住民登岛开采鸟粪的记载。1910年,清政府正式颁布一项决定——“招徕华商承办岛务”。当年民间习惯称此商机为到西沙“铲海皮”。参与营利开发的商家日渐增多,一度还有手握兵权,可以调派军舰登岛的军界高官意欲染指。1921年,广东南方军政府针对历年零星无序的西沙鸟粪开发,重申了一项法令:政府授权,强化管辖,招商开采,严禁私人滥采滥挖。1928年,政府委派的五人权威小组专程来到西沙考察,做了详尽的《西沙资源调查报告》,并带回岛上鸟粪样本和化石。政府当局遂委托当时广州市最具资质的著名高等学府中山大学负责招商,发动民间资金和物力共同开发。抗日战争期间,日军占领海南,对西沙鸟粪资源进行了掠夺性开采和抢运。
此地鸟粪,确乎非同小可,竟成为商家乃至兵家必争之物。西沙各岛屿的鸟粪估计总藏量达30万吨,仅永兴岛就有20万吨。海南省的海洋资源以绝对优势居全国第一,其中包括鸟粪,鸟粪也是一种资源。
1950年海南岛解放后,西沙的开发就是从挖鸟粪开始的,海南鸟肥公司正是西沙开发的先驱。公司于1955年11月在海口成立。同年12月,91名公司干部职工前往西沙开展前期准备工作;1956年3月,250人奔赴西沙开采鸟肥资源。西沙鸟粪包含鸟粪土、鸟粪化石等类矿物质,是富含磷、氮、钾和有机物质的优质磷肥,对于水稻等作物具有良好的增产效果,华南種植水稻的地区特别欢迎鸟肥。当时海南在行政上隶属于广东省,装运鸟粪的船只便在西沙至海南岛、海南岛至珠江三角洲之间航行不断。在西沙开采鸟粪的干部职工最多时达600多人,其中还有数十名女同志。冯书记的妈妈就是其中一员。这也成就了他几十年后上岛,成为“岛二代”的因缘。
我们此次前来并未见到壮观的鸟粪,本来也没那么多了。冯书记说,当年鸟粪集中在岛西北部的树林里,七八月开采。我想象着那个气味和场景。千年老粪还有没有粪味?不甚了了,遗憾当时忘了问。
在前往赵述岛的冲锋艇上,我心里回响着张雨生的《大海》。在极致的美面前,热算什么呢?无论多热,我们都有奔赴的激情与勇气。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