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梅
西大桥是乌市城西的一座桥。从新华路西大桥车站走出地下通道,就能看见乌市这座最著名的大桥。桥下是一条终日车水马龙的高速公路。快一百年的桥有点像文物,加上桥东桥西都是寸土寸金的商业圈,所以来到乌市的人呢,都会顺道去西大桥转转,在桥上吹吹风,拍张背景里有红山的照片。
“西大桥”也是一个女孩的昵称。她曾是我的乘客。
我之前给叔叔的旅游公司开大巴。后来叔叔关了公司,跟着孩子去了内地创业。失业后,朋友劝我和他一起去跑车,跑D012线路车。
不怕累的话,一个月万儿八千不成问题。他说。那条线路他跑好几年了,要想工资再高点,就节假日也别休息。他对收入还算满意。
我问苏琳的意见,她没说啥,让我自己做决定。就在市区跑,还能照顾家,我觉得还行。第二天我就去了车队报到。
D012线路是大站快客,主要是为了给人员稀少又未开辟公交线路的偏远处做个出行弥补。
车是二十座的小面包,城南出发,经过南门、大西门等十几个站,终点站十三道湾,共二十来公里。车速比公交快,票价又比出租车便宜,优越性显而易见。杨东说之前地铁没修通的时候,来回坐的人更多,最多时候有过二十辆车在跑,一辆接一辆。后来,地铁修到半中腰,附近几个厂子的人都坐地铁了,人少,挣的钱少,有的司机就离开了。最少时候车就只剩下十三辆来回跑。恶性循环,失去快捷的优越性,顾客更少了,车队领导为挽救线路惨状,减少承包费,招兵买马。我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D012的乘客,多半在城北的新盖的写字楼上班,还有一家产业园的工人,每天都会碰到。时间久了,有的人远远看到就能认出来。
那个女孩我第一次见就记住了她。她话多,又爱笑。她的笑声像石头堆里的一颗水晶折射着光芒。那光芒,无论多少年,你都会觉得在眼前晃。
那是2014年1月份的时候。临近春节,好多厂子都放假了。每年到这个时候都没什么人坐车。尤其是后面几站,像被狗舔过了一样干净,没一个人。油钱都赚不回来,好几个司机不想空跑,早早收工。老乘客们有经验,能提前下班的提前下班,赶着坐我们的车。
那天跑完最后一趟,我也打算直接回家。从终点站往回返到十一道湾那里时,我习惯地瞟了眼车站。远远看到有个人,一看就是等了好久,缩成一团在原地跺脚。傻呀,哪儿还有车,除非有出租车能过来,而这几乎不可能——太远,司机不愿意空跑。1月是新疆“进九”之后最冷的日子,天又黑得早,人少车更少。我不由得放慢速度。她看到我的车使劲招手,像一个喊救命的人。车速刚降下,她小跑着凑近。我按下车窗说:“我收工了。”扒在车窗上的她失望地啊了一声,又哆嗦着嘴唇问:“师傅,那后面还有车吗?”我本来想提醒她后面没车了,看她睫毛覆满白霜,又不忍心,问她去哪。她说要去西大桥。西大桥在城西,我去的是城南。我说可以带她到七道湾路上,那里有两趟班车。“您能带我半截就行!”她急切地说。
她兴奋地跳上了我的副驾驶。是个健谈的姑娘,一上车,就用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和我聊天。
“远远看见你的车,我就想这得坐上吧,不然我要被冻死了。”我问她,咋这么晚,不知道这车少吗?“知道呀,顾不上了。”她说自己是来家访的。“那孩子妈说好的时间没回来。我心想,来一趟不容易,还是等吧!”她说起学生。那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母亲脾气不好老打孩子,好好的一个男孩弄得很自卑。她想着见面好好给说说。别的娃娃整天那么开心,这娃娃每天闷闷的。我说也许人的性格不一样,有的人就不爱说话。她说:“可是那孩子總是很不开心的样子……”她家访的学生住十二道湾,那段路人家稀少,且多是杂乱无章的自建房。她靠导航步行到这儿等车,等了快四十分钟了。她打着喷嚏,掏卫生纸擦鼻子。看样子是被冻感冒了。到七道湾路,我又踩了油门冲过绿灯。再往前走,有趟车也去西大桥,那边人多,安全点。给她说了,她占了便宜似的咧嘴嘿嘿笑着,搓着双手,连说自己运气好,碰到好人。还说刚才找不到路,也有路人帮忙指路。“新疆除了冬天冷,其他什么都好。”黑暗里,她洁白的牙齿泛着路灯照耀的微光。
我眼睛下面有道疤,初次见面的人,尤其是许多女同志第一次看见,眼里都会闪过一丝惊惧。不知道她看清楚我那道疤没有。还有,最近网上到处传一个女孩失踪的新闻。想想这女孩胆子够大的。
下车时,她向我鞠了一躬,忽地又翻包,掏出两块巧克力要给我,说是那孩子妈妈塞给她的。我来不及拒绝,只好谢了,扬手让她快走。关上车门。我从后视镜看到紧紧裹着大衣的她渐渐模糊成一个黑影向对面车站移动。
我没想过会再遇见她。
过完年,朋友说那个盖了两年的私立学校最近开始招生,会增加很多来回坐车的学生老师,实现月入过万不是梦。一想到会增加大批量的乘客,我们这帮大老爷们心情大好。有几百个学生,每天至少得有几十个学生坐吧。这所新学校的招生分数很低,招来的孩子应该大都是让老师和家长头痛的捣蛋鬼,但对我们来说这些小祖宗可就是财富呀!
高兴得太早了,开学一个月了坐车的学生都不多。学校里有宿舍,一小部分孩子只有周末才坐车。大部分金贵得很,到了周六,家长亲自开车来接走。
比公交车票价高一些的缘故,短途人只要有公交车就挤,好多车站乌泱泱的人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人最多的是南门、大西门等几站,且多是老乘客。老乘客早晚都坐,一坐一两年,或者好几年。许多老乘客坐着坐着就不见了,购车、工作变动、住所调换,甚至病故和猝然死亡都有可能。当然,也会有新乘客渐渐成为老乘客。
那天的西大桥就多了两个新乘客。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个头大的小伙子很惹眼,体格健硕,高鼻浓眉,看着很有朝气……有点像大商场外张贴的休闲装广告上的男孩。真帅气!女孩矮,矮男孩一个半头,清瘦苗条、五官秀气,乌黑的马尾甩着,人白净水灵。他们都二十出头的模样。那天人多没位子了。副驾驶后面的台子比较宽,警察不查的话那里会挤两个人。我招呼他们挤在那里。他俩只说了几句话,我就听出女孩是冬天遇到的那个女孩。她也认出了我,呀地叫出了声,转过身惊喜地拍我肩膀,好像我是她失散多年的朋友。寒暄几句后转过头给男孩说那天她去家访的事,天多冷、运气多好碰到了我。
他们是新学校的老师,早晚在两头等车。早上,西大桥这个点还行,每次他俩都能坐上座位,没了副驾驶后面还可以挤一挤。我很快知道,小伙子是本地人,女孩是援疆老师。女孩话多爱笑,与车厢里其他人不太一样。那些学校的孩子也是,上车除了睡觉,就是盯着手机打游戏,很少说话。她总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和男孩头对头叽叽咕咕的。在她眼里,许多东西都是新鲜的。比如她发现外面一块云彩像飞碟。如果是雨后,会拍远处清晰的博格达峰,说要发给妈妈看。冬天天黑得早,她会和一起坐车的学生找天狼星。有一天下午,她一个人返回,坐副驾驶,半路上,她忽然兴奋地指着窗外让我看:“徐师傅,快看快看……”那天已是黄昏,车行驶在东外环高架桥上,路上车辆不多,越过重重楼宇,远处的落日又大又红,半个天空都浸泡在玛瑙般的绯红色里。建筑物上的窗户像着火了般。“漂亮吧?像不像非洲的落日?”她像发现什么奇迹似的感叹着。夕阳的红光扑进车厢里,她洁白的牙齿也泛着红色。身后的乘客都沉浸在白日的疲倦中。我笑话她啥都没见过,像才从号子里放出来的。她笑起来,两眼弯弯的,眯起来。清脆的笑声像一种明亮的高音响彻车厢,又如一道光进入昏暗的寂静。
他们大部分时间形影不离,来回坐车,许多司机,还有经常坐的乘客都知道这对情侣。
有次朋友说起赖票的事提到了她。每天都有逃票的人,那天朋友火性上来了,想收拾一下不买票的人。“有些人贱得很,你好言好语一遍遍催,就是不买票。”他说。他把车停下,打定主意一个个核对微信,查出逃票的人。一车的人自然七嘴八舌起来,骂逃票的人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害得耽误大家时间。也有人嘟囔司机眼睛不好使,咋不盯着。有人赶着回去接孩子,有人回去要参加朋友聚会……谁都不想多等一分钟。大家互相瞅着身边的人,猜测谁是那个不自觉的人。这时,突然传来车票到账的声音。大家一看,原来是她扫二维码,替别人买了票。“走吧师傅,估计那个人的手机没电了,我有一次就没电了,买不了票。”说完笑着,似乎那次的窘迫很好玩。车启动了。车上的人停止抱怨。朋友不平,劝她以后别做这样的好人。她说:“没事,就是有人逃票也算他好运咯。”
我们这种快线车是承包性质的,和国营公交有区别。拉的乘客多,工资才多。为了做好服务,每次一发车,我们就会在乘客微信群里第一时间公布,方便乘客算好时间,减少候车时间。还有也是为了提速,没人候车的车站我们不停。时间长了,乘客和司机都有这个默契,看到车发了就会在群里@下司机,发出自己等车的地点。他俩也在群里,女孩很聪明,把群名片改为“西大桥”,不用输地点,只“拍一拍”,司机就知道西大桥有人等。
从春到冬,“西大桥”和她的男朋友都会在工作日里准时出现。两人的裝扮总是牛仔裤、白球鞋、双肩包。在那些灰头土脸的民工、焦虑忙碌的上班人、乖张又叛逆的学生中,他俩像夏日盛开的向日葵充满朝气。以前在车上,有吵架声、争辩声、叹气声、打游戏的声音、疲惫入睡后的鼾声……现在有了女孩的笑声。她的笑声好像在对别的声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起我的第一个女友,她也是一个简单快乐的女孩。她的口头禅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一年,我跑长途时出了车祸,车被撞坏了,腿骨折,脸上也留下疤。她去医院,又哭又笑地说:“只要你在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得病后化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她说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还会长。
我的老家在甘肃,小时候和父亲来新疆看望叔叔。我们吃到了各式各样的水果,特别是吐鲁番的葡萄,齁甜。从那时候我就爱上了新疆。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学了驾照跑了两年出租车。乌市的叔叔开了旅行社,我就来到新疆。几年后,我就遇到了她。那是一段如吐鲁番葡萄般甜蜜的时光。她是导游。大学毕业后本来可以干别的工作,但热爱旅行的她,为了能免费旅游,考了导游证,做导游工作。不带团的时候,她带我去南山登高,去还没开发的湖边露宿,去看乌伦古河冬季的落日……就在我们要准备结婚的时候,她查出了癌症……
苏琳是她死去几年后别人介绍认识的。那会儿苏琳也是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女儿。苏琳对生活没有太高的期待和欲望。包括我,仿佛也是可有可无的。她性格沉闷,不爱说话,也不爱唠叨。像人生设置了静音。她在单位也是如此,只知道埋头干活,和谁也不起纷争。我们的生活很平静,平静到没有哭声,也没有笑声。
西大桥还是整个乌市夜景最漂亮的地方。每到节假日,都有炫目的灯光秀表演。那年五一节,我办完事路过西大桥,也下车去看。人很多,我突然在人堆里看见他俩。人群中,女孩坐在大个子男孩肩膀上,手里挥着一个荧光棒,双眼里闪耀着对面楼宇不断变换的光,还有幸福。周围都是骑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孩,只有她……不断有人仰头看她,她旁若无人地笑着。笑点太低了,没心没肺的,一点都不像当老师的人。我心里暗自笑话她。
他们一定会在一起的吧?希望他们能永远在一起。我默默祝福着。我想起死去的女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又有隐隐的不祥之感:生活,我所知道的生活,很少会让人称心如意的。
第二年8月中旬,开学季,坐车的人又多了,暑假结束了,一些学生自立的能力提高了,不用父母送了,自己提着大包小包坐车往学校赶。我很久没有在@我的人里看到“西大桥”了。
那天人很多。到西大桥那站,我远远看到了她,她没再向我招手。一个人坐在了最后一排。
后面几次遇到,也都是她一个人。每次上来就安安静静地坐到座位上,买了票后就戴了耳机听着什么。还有一次她坐在我后面的位子上,也不发出一点声音。从后视镜看到她凝重的脸,朝向窗外的眼睛红肿着,靠近鼻翼的脸颊有泪水流过的痕迹。她哭了?为什么?
女友做完手术化疗时,头发一掉一大把,有时候她会偷偷背着我哭。我也背着她哭。没有声音的哭,心更疼吧!
她和几个学生一起上车。孩子们戴了耳机在听网课。旁边几个打工者上来就开始看抖音、看视频……此起彼落的噪音在车厢内打架。一个中年女人上车后就打视频电话,不过是说婆婆病了、生意不好做之类的闲话。没完没了地说,让人烦躁。“吵死了。”突然我听到后面有人喊。我从后视镜看到是她。她站起来,大声给那些发出噪音的人说:“车上有许多孩子在听网课,希望叔叔大爷大妈们能把声音降下来。”有人反驳说:“嫌吵坐出租车去嘛!”那中年女人更是不服气,歪着脖子喊:“咋了,电话也不让人打了?”女孩没有让步,克制着愤怒,说:“对,这是大家的空间,不是哪一个人的,您有急事可以打,没事就保持点安静吧。这几个孩子不是在上网课吗?难道你们家里没有上学的孩子吗?如果换作是您的孩子……”她伶牙俐齿,不给那女人反驳的机会,一口气说了好多。
好凶!还真是一位老师呀!我暗自赞她。
我再也没有听到她的笑声。虽然还是那个在西大桥等车的“西大桥”,却像变了个人。我猜,这一定和那个小伙子有关系。好久没见男孩了。
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她又坐到了我车上。那天乘客也不多。每年冬天此时的夜晚,人都很少。我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提醒她坐到副驾驶上。她说着感谢,整理着围巾说:“徐师傅,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走了。”原来她带的班就要毕业,加上妈妈身体也不好,她要离开新疆了。“回广东?”我想起她是广东人。她说嗯。需要和人告别的时节里,与对方初见时的场景会在我的脑子里徘徊,显然她也是如此。“那真是个寒冷的夜晚。”她浅浅地笑着,重复了那晚说过的话:“新疆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太冷。”我也笑了,说起才来时对新疆冬天的感受。这么多年,早都习惯了。那年大冬天去海南,热得头几天还不适应呢。身体是有记忆的,每一年每一个月受过的热和冷,身体都记着呢。死去的女友的手总是冰凉。每一次在夏天摸到厨房里的大理石台,我都能想起在太平间里最后一次触摸她的手。生前,她总会在撒娇时挠我的手心。
她也停止了说话,不像第一次话很多。有一阵我们陷入了原本应该属于陌生人的沉默。
她放了一首歌给我听,“好听吧,徐师傅?”她说。
我问:“你走了,男朋友怎么办?”她想都没想说:“失踪了。”
“失踪?”我听了吓了一跳。
她没看我,凝视着窗外。天寒地冻,车灯照亮的前方里,人和车都很少。
她说:“是的,我突然再也找不到他。”
震惊之余,我觉得她在开玩笑,可她的表情不像。“咋会失踪?”我问。她没说话,手抚在暖手宝上,凝视着车头前面。一股股扑过来的雪沫,像赴死的蛾子,前赴后继地冲到车窗上,再吹落得四散开去。那是空气中的寒霜凝结成的干燥雪粒。又是最冷的时节了。
她手机里循环播放着一首歌。有点忧伤,好像是我曾经听过的一首曲子,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一时无语。
车在黑暗和寒冷里穿行。
后来,学校也放假了。许多师傅盼着学校开学,那样坐我们车的人就多了。我也是。但我也在等开学后知道别的。她还好吗?还在不在新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退群。像之前那些老乘客一样,突然就消失不见。
她真的走了。每天,那些昵称叫“快乐之神”“公主梦”“幸运君”“小苹果”的乘客@我、拍拍我,唯独没有一个叫“西大桥”的。
不久后,有个学生坐副驾驶,我向他打听他们。男孩说,他们都辞职了。先是男老师,后来是女老师。走之前,学生们都不知道。开学时才知道换了老师。新学校根底浅,招不到足够多的学生,工资也不高,留不住好老师,换老师很频繁。急着打游戏的孩子对他们的离职根本不在意。
女孩真的走了?那个男老师呢?他俩都很奇怪。之前给旅行社开车,也会遇到各种奇怪的人。他俩的奇怪还和别人不一样。后来又有新的老师加入乘客队伍。这些老师大多数都很正常,和许多人一样,都是早晨一上车就睡觉,好像晚上加班了没睡够。下班后又兴致盎然地看手机,好像刚喝完一杯咖啡。
跑了几年,我很少休息,过年也就最多休一天。别的师傅也是。朋友因为开车太久,腰椎早出了问题,不能久坐,辞职去了别处。开了二十多年车,乘客口碑最好的张师傅要陪老婆去北京看病。还有个师傅到了退休年龄也走了。三辆车没人开了。一时半会儿招不上师傅,为了保证车速和发车间距,我们更加忙了,有时候忙得尿都来不及撒,一气憋到终点站再说。早餐是边开车边吃馕或者包子解决。我很少再想起他俩,偶尔看到大学生模样的人,才会想起他们。
几年后,和另一家名校联合办学后,学校的名声传出去了,学生多了,据说上千人。旁边还建了批发市场。除了寒暑假,几乎每个站都有上车下车的人。去年开学的第二天早晨,我在西大桥车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是他,那个男孩。他上车后还是坐在左手第四排位置……之前他和女孩上来就喜欢坐那。他扫了二维码买车票。我扫了眼,昵称是“西大桥”。他在学校那站下的。他又回学校当老师了。
和之前一样,他天天老时间坐车。他看上去和以前不一样了。也不能再用“男孩”两个字来定位他。从面孔到神态,他都多了些沧桑和疲惫,像一棵即将进入秋天的树。
我有个亲戚的孩子要上高中,成绩一般,进不了好的公办学校,加上大人都忙,也想进这所学校。他们学校多是这样父母打工或做生意的孩子。我问了他入学程序和资料。他挺热情地帮我问了,打了电话回复我,还发了信息,把需要准备的材料罗列得很清楚。
亲戚把资料准备好后,我送去他家,顺便把亲戚自己种的菜和水果带了些。在一处平房待拆迁的巷道里,我找到了他家。三间平房,他家两间,另一间是别人租了。院子不大,四处堆滿了废弃或者闲置不用的木材、塑料制品。没有大门,几只流浪狗在院门口徘徊。他拉着我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其实只有一根葡萄藤,更多的是几种颜色的喇叭花失控地爬满了木架。他妈妈用一次性杯子给我倒了水后就去厨房忙活。厨房是塑钢板构建的小房子,窗户不大,远看,里面黑乎乎的。
说话的间歇,我听到旁边的屋子传出电视机的声音,一会儿又有咳嗽声。他告诉我,是父亲卧病在床,看电视解闷。
不久之后,亲戚的孩子顺利进了学校。我打算请他吃饭,算是感谢他的帮忙。其实,也是心里有个事没放下。
那天下午我和别的师傅调了时间,提前下班向约好的地方赶去。我们约在离西大桥不远的红山公园见面。那儿有个烧烤做得很好的餐厅。在二楼靠墙角的小包厢里,我们聊了起来。
我问他前段时间干吗去了。他说去内地了。他不喜欢教学,现在孩子难教,大人都一堆心理问题,更何况孩子。
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前段时间,那个私立学校就有几个孩子合伙欺负一个男孩,抢男孩的钱,打男孩。那男孩不敢给家里人说,自己喝药了。还有半年前,女儿学校一个学生因为老师多说了两句,寻死觅活的,家长也闹,学校给老师一个大处分。“我本来就不喜欢教学。”男孩说。“我就是想赶快挣钱,我父母身体不好,还有个妹妹要上学,我需要钱。所以那几年我跟着别人去内地做生意去了,不过生意不好做,没赚几个钱,家里又需要照顾,我就又回来了。”他说。
“我以为我会挣到很多钱……算了,学校这边学生越来越多了,老师不够,工资也提高了,我先教学吧。以后再说。”像所有活着活着就活得很皮实的人一样,他眉目之间并无忧虑。我一直在找询问的机会。等他问完我的境况,我忍不住了,问:“那个女孩呢?”他顿了一下,眼里闪现一丝光,然后是一些犹疑。“哦,你说的是她?”他咽下一块烤肉,端起一杯啤酒打量着。灯光下,啤酒琥珀的光泽流露着蜜的气息。他怕是没有意识到有人会和他谈起女孩,或者那段时光像梦一样被他淡忘了。稍稍犹豫后,又喝了几口啤酒,他向我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女孩喜欢新疆,大学毕业后报名支教,在一次教育局举办的公开课比赛活动上,他认识了她。他们最甜蜜的日子,就是天天上下班去坐车那段时间。“她回广东了?你们分手了?”我连着抛出心中的疑问。“她后来去香港了,上学。”看出我的惊讶和疑问,他沮丧地说他俩不配。女孩家庭条件很好,父母希望她能去香港大学深造,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她却非要在新疆留下和他在一起。她爸爸打电话给他,让他和女儿分手。“你同意了?”我问。他没直接回答,只说:“她妈妈为这个事情气病了,那会儿我爸爸也查出癌症晚期,住院了,我忽然觉得爱情对我来说有点像……像梦吧!生活真的很残酷,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他喝了口啤酒,继续说:“他爸爸很感激我,知道我父亲需要做手术,还给了我几万块钱,让我渡过了难关。”他拿着啤酒杯的手微微抖起来,液体在杯子里颤动。
“你拿了?”我问,我当然听得出我震惊的语气。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慌张,或者羞愧,回避着我询问的目光。“嗯,本来想拒绝的……后来还是拿了,我爸肝癌晚期住院需要好多钱,亲戚那里借了,还不够……”他声音低下来,不自然地装着无奈和自我解脱的样子。“我得救爸爸,我就一个爸爸。等我有钱了,会还的。”然后又解释说:“我也不想拖累她……也许我俩真的不适合,就像她爸爸说的,他女儿是公主,而我不是王子,给不了她幸福。”我告诉他,女孩在他走后,又待了一年才离开,天天就在西大桥上车下车。他听了,怔怔地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突然走的。我只能这样……就给她留了个纸条说我们不合适。她要等我,直到后来她父亲把钱的事告诉了她……”他没说下去。
我想起她红肿的双眼和脸上洇湿的一片泪水。
“人能控制的东西太少了。我也曾经以为自己会有闪闪发光的一天……以为会给她一个带花园的房子。”他说。“我真的配不上她,和她在一起有压力。她太好了,太勇敢。我再也没见过她那样的女孩。”他低头看着酒杯,眼里泛起一层水波。
他说起他的父亲。没有文化,善良朴实,为了孩子辛苦地工作,有一年挖煤差点被埋在矿下;为了从矿里出来,独自走了五十公里的戈壁滩,遇到六条野狗……作为男人,我们很快又说回了现实问题。他父亲做完手术后什么也干不了,母亲还要照顾父亲,妹妹上大学了,全家都靠他了。他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下,打算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学校周边没有超市,可以在学校附近开个超市,让母亲守着。再辅导几个学生。“一个月能有一两万收入。父亲看病吃药的钱、妹妹上学的钱也有了。”他认真计划着,完全沉浸在生活的计划里,并为眼前的困难还能解决而觉得一切还好。我想起高中毕业后的迷茫、挣不上钱时的惶恐,还有到处借钱给女友看病的窘迫和焦灼。那些时刻多么无助,满脑子顾不上想别的,只觉得挣点钱才是正经事。想起这些,我觉得他好像并没有错。
吃完饭,没有约定,顺着路我们步行去不远处的西大桥。七夕节到了,西大桥上又有了灯光秀的表演。时代广场、红山新世纪以及更远处的红山山顶的灯光交相辉映。夜空不断被光束切割着。对面几座高楼上的灯光也是各种组合,各种主题,一会儿《天女散花》,一会儿《梁祝》……配乐淡淡地回响在半空。大桥两边密密麻麻都是人。西大桥原本双向八个车道,缩减成四个车道。各种装扮的网红为了有直播的最佳视角,快站到路中央去了。陌生人因为拥挤,亲密地挤在了一起,仰着脖子哇、哇地感叹着。又有骑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孩子挥着小手指指点点。身体碰撞中,人们传染着兴奋和喜悦。我挤在人群中,内心里也泛起久违的小激动。我又想起了死去的女友。
我们往桥东边站着,那里人稍微少一些。他俯下身子,将两只手架在西大桥的栏杆上。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的灯光连成一片,像流动的火焰。他一动不动,如同大桥上石头雕刻的大小狮子在空气中静默着。远处的光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下一下扫射着,哗、哗、哗,海水般潮起潮落。
那次见面完后不久,他们一家就搬家去学校附近租的房子。我去过一次。他家在一個半山坡上的一排平房中。房子里还没收拾好,有点凌乱。不远处的山上在种树,还有盖房子的。未来也许会热闹。他一见我就问是否认识工商局的人。他在为开小商店做准备。
我是去送轮椅的。他父亲原来用的轮椅坏了。我把地下室里女友生病时买的轮椅翻出来给他,好让他推父亲出来晒太阳。
我还把女孩留下的暖手宝留给他。那是女孩下车前给我的,说是男孩买的,她用不着了。
分手时,他忽然喊住我,一脸落寞,像老了好几岁。他问我:“徐师傅,那段时间她真的一个人坐车?”我叹了口气,点点头。他又问:“你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笑?”
不知道是不是厄尔尼诺现象,9月,一向干旱少雨的乌市雨多起来,大雨小雨一场接一场,反常得有点像南方的梅雨季节。大家都想起来,好多年前西大桥下本就是河道,是城市最宽的河道,当年天山融化下来的雪水是从这条河道流进了四通八达的小河小渠。见过那种场景的老人没几个了。忽然到来的雨水是突兀的,“百年不遇”,新闻里报纸上反复在说。
那天夜晚,雨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铜钱大的雨点吧唧吧唧地摔在地上,汪成一摊一摊的积水。也许是因为心悸于睡觉前还没有停止的雨,夜晚,我梦到那条高速路上全部都是水,水势滔滔,西大桥成了一座真正的桥。
责任编辑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