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逸云
“砰”的一声,苏钟毓的脑子一震,头狠狠撞在了靠垫上。身体在巨大晃动后被安全带拉住了。苏钟毓睁开眼睛,前面的车已经走远,道路出现了一片空白。那只受伤的白蝴蝶扭动着挣扎了一下,扇动起翅膀飞走了,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了一点小小的白色痕迹。苏钟毓本能地缓缓松了刹车。车逐渐向前移动起来时她才意识到,刚刚被追尾了。
“什么情况?”旁边的徐建凯喊了起来。徐建凯当时正在用手机开视频会,等他反应过来,一切已经发生了。他感觉头和腰都被狠狠撞了一下,不知道腰断了没有。“什么情况?”徐建凯看前面的道路并没有异常,又问了一句,这句声音比前一句大得多。
他们是回去办离婚的,在哪儿开始还在哪儿结束。结婚证在老家的房子里,回去还有些杂事要办。现在他们在高速公路上撞车了,还不知道有多严重。两个人都被吓得不轻,愣在车上。“咚咚咚”,车窗被人用力敲击,是后车上下来的人。力气挺大,谢天谢地,没死人。徐建凯赶紧按下双闪按钮,把副驾驶的门开了个小缝,转过身从小缝往后看,确保后方无来车后从副驾驶座上下车。
“你们怎么开车的?”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身穿墨绿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胸口部位有个小而精致的马球刺绣。下身穿原色牛仔裤和运动鞋,腰间系着一条菲拉格慕的皮带,挺体面的人。徐建凯赶紧绕到车后,看到追尾他们的是一辆沃尔沃SUV,前脸已经塌了。他们宝蓝色奔驰轿车的屁股也全凹了进去。
徐建凯连忙打招呼。那人显然气得不轻,没有理他,打开车门拿出一包蓝色爱喜站在路边点了起来。那人点烟的时候,徐建凯注意到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徐建凯想到自己拥有婚姻的时候从没戴过戒指,他觉得戴着不方便,也没有场合戴。苏钟毓一开始无所谓,后来要徐建凯补了她一个戒指,徐建凯欣然同意。苏钟毓自己买了个蓝宝石戒指,徐建凯给她转了账。苏钟毓买完戒指后也没怎么戴,同样因為戴着不方便,并且没场合戴。徐建凯又绕到沃尔沃后面,发现三脚架已经放好了,车灯跳着双闪。这时候苏钟毓也缓过神下了车,两辆车在车道上闪着灯,三个人站在路边等待救援。
徐建凯凑到苏钟毓耳边,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苏钟毓说:“一只蝴蝶。”
这是一条国道,道路两旁种着香樟树。初夏的天气,蝴蝶多了起来。它们在马路中间飞舞,它们的白色在天空和道路的白色背景上不容易分辨,有的撞向飞驰而过的车辆,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一块块白色痕迹。
两人还是只要了一间房间。其实徐建凯离婚的态度并不特别坚定,他的离婚念头主要源于苏钟毓的情绪垃圾。苏钟毓和他是同事,都在大厂工作。苏钟毓在财务部门,徐建凯在研发部门。徐建凯一路从小地方奋斗到名校研究生再到如今的局面,自己是珍惜的。苏钟毓读的大学虽不是top级别的名校,但也不错,她本科毕业就直接工作了。苏钟毓出生在一个南方省会城市,得到这一切要比徐建凯容易得多。“我花了20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徐建凯说出这句话时,有一点点悲哀,但风一吹就过去了。苏钟毓的情绪垃圾基本源于工作,苏钟毓恨死这份工作了,进而连徐建凯一起恨了。徐建凯是这么认为的,谁让他们是同事呢?徐建凯工作干得越出色,苏钟毓就越恨他,谁让他这么维护单位呢?徐建凯996工作之余还要听苏钟毓抱怨。办公室明里暗里争斗,单位乱七八糟的规定要求。苏钟毓似乎在单位天天受气,回来全撒在徐建凯身上。一开始徐建凯还试图安慰她、开导她,后来发现没用,她就是想撒气。徐建凯就跟她一起骂,也没用,因为他不可能去单位动刀子,苏钟毓反而说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徐建凯已经认清事实了,她就是想撒气。苏钟毓为什么不辞职呢?苏钟毓当然不能辞职,不得不承认,这份工作给了她社会价值。“大厂正式编”的属性让她在相亲市场有了底气,在瑜伽馆里有了底气,可能在未来的妈妈群里也有了底气。她憎恨这个处境,而这恰恰是她最大的资本。徐建凯只是碰巧出现在她旁边的一个情绪垃圾桶。但是垃圾桶也有满的时候。
苏钟毓离婚的态度坚定一些,理由却不太明确。她只是想把一些东西清理出去,比如工作,再比如徐建凯。从恋爱到结婚,徐建凯并没有给她带来过多大的愉悦,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徐建凯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都表现得勤勤恳恳,包括和她在床上的时候,这让苏钟毓觉得没有太大意思。
这是沿途的一个县城,人伤得不重,车子送修了。苏钟毓抽出房卡在门上靠了靠,嘀的一声,门打开了。老式招待所的陈旧气息扑鼻而来。房卡插进取电槽,屋里的黄色灯光和电视同时亮了起来。进门右手边小吧台上放着免费矿泉水、速溶咖啡和一些收费物品。床上铺着白色床单,床头柜上放着遥控器和一盒印有夸张图文的避孕套。吃完外卖后刚过8点,这时候睡觉有点早。如果在家里,这时候两人应该在各自刷手机或者看电视。可是遥控器和避孕套放在一起,好像每拿一次遥控器都要和避孕套打个招呼。这次住酒店属于节外生枝,服务员给了他们大床房,他们也没有拒绝,稳妥起见,离婚前还是维持在家里的状态。但酒店的大床和家里的大床不一样,酒店的主题就是大床。在酒店的大床上刷手机,好像有点不尊重对方的意思。这时候不尊重对方,就是不尊重这段婚姻,就是好聚不好散。徐建凯几次想去拆开那盒避孕套,征求苏钟毓的意见。这种事,总归要男方开口。不过这样做太冒险,万一苏钟毓误解了怎么办?那比各自刷手机糟糕一万倍。
徐建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想找点话题或找点事干。他走到小吧台看了看,问苏钟毓喝不喝咖啡。苏钟毓正在刷朋友圈,眼睛抬都没抬,说:“这个点喝什么咖啡?”徐建凯弄巧成拙了一次。苏钟毓睡眠差他是知道的。徐建凯站着没动,从速溶咖啡往旁边一一看过去,袜子、内裤、毛巾、男性清洗液、女性清洗液、扑克牌。扑克牌上贴着“5元”标签。他问苏钟毓:“打牌吗?”
苏钟毓眼睛依然没抬,问他:“打什么?”
徐建凯见有余地,便说:“小猫钓鱼、争上游、24点,随便打什么。”
苏钟毓过了几秒钟说:“好。”
徐建凯总算给了这个晚上一个交代。
徐建凯把书桌前的单人椅搬到茶几对面,自己坐在单人椅上。苏钟毓把双腿盘进沙发里。苏钟毓把腿盘进沙发时,徐建凯看到了她大腿外侧那条肉虫子一样的长疤。徐建凯想起苏钟毓之前经历过一场大车祸,他突然觉得白天的时候对苏钟毓太凶了。
他们选择了争上游,一种小时候常玩的游戏。这个游戏其实并不公平,拿到大王的人的赢面大很多。不过游戏的目的达到了,他们的心情好了起来。
几圈牌打下来,苏钟毓问徐建凯:“你藏过牌吗?”
徐建凯问她什么叫藏牌。苏钟毓说她小时候和苏钟灵打争上游,每次都能摸到大王。因为她把大王藏在第四张,然后让苏钟灵先摸牌。
徐建凯听苏钟毓谈起了苏钟灵,便抬起头看向了她的脸。她的脸在客房黄色的灯光下,显现出老照片般的颗粒感,这种黄色的光像把思念写在了她的脸上。苏钟灵是苏钟毓的双胞胎妹妹,在那场车祸里丧生了。苏钟毓保留了苏钟灵的大部分遗物,东西很杂,笔记本、发卡、少女时期的内衣、喝水的杯子、绣了一半的十字绣、日记本、明星画册……一开始苏钟毓用一个木箱保存它们,但是时间长了会转潮。苏钟毓干脆买了个防潮箱,最大的尺寸,摄影发烧友用来储存镜头的那种。徐建凯有时觉得,跟苏钟灵比起来,自己在苏钟毓心中的地位轻如鸿毛。
徐建凯问苏钟毓,这么多次她都没有发现吗?苏钟毓说苏钟灵那个智商怎么会发现,只会把牌一扔说不玩了。说起这段往事时,苏钟毓的嘴角微微上扬。
徐建凯走出一串“顺子”,3、4、5、6、7。苏钟毓用7、8、9、10、J压了过去。
“再告诉你一个笑话,”苏钟毓在沙发上挪了挪屁股说,“有一次苏钟灵嘴上说‘34567,实际上出了三个3带一对5。”
徐建凯说:“口误吧。”
苏钟毓把牌放在茶几上,迅速用手腕上的皮筋把头发往脖子后面一扎,笑着说,才不是口误,当时她手上有34567,苏钟灵肯定看到她的牌了。
徐建凯也笑了。他们又开始了新的一局,徐建凯整理手里的牌时说了一句:“你妹妹身子弱。”苏钟毓把手里的牌归拢在一起握着,倚在沙发背上看向徐建凯。茶几上方有一盏吊灯,刚好打亮了徐建凯的脑门,使他的发际线显得更高了一些。他的眼珠盯着手里的牌不停转动。苏钟毓想: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苏钟灵,徐建凯一定也会这样弱弱地帮苏钟毓说一句话的。
苏钟毓告诉过徐建凯,苏钟灵在出生时呛了羊水后肺炎引发感染,差点送命。出院后,钟梅的奶只够一个孩子吃。钟梅思来想去把吃母乳的机会给了苏钟灵,把苏钟毓送去了外婆家。苏钟毓3岁以前都生活在外婆家。
争上游无非就那几种局面,主要看牌。打久了也觉得无聊,没什么新意。苏钟毓说要不换一种玩法。
徐建凯抬起头,左手握着牌,右手还保持着捻牌的姿势。
苏钟毓把手上的牌归拢在一起,从沙发上坐直了,两条腿放到了沙发下面。她向徐建凯伸出一只手说:“把牌给我。”
徐建凯把牌归拢在一起递给苏钟毓。苏钟毓把一整副牌拿在手里快速捻起来,捻牌的时候她要徐建凯打电话问前台借一个开瓶器。“开瓶酒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她说。车子被拖走前,他们从后备厢里把两瓶年份葡萄酒拿了下来。这两瓶酒是苏钟毓收的,并没有明确的用处。徐建凯不懂酒,只知道不便宜。
苏钟毓找出五张牌一字排开放在茶几上,分别是黑桃J、Q、K和小王、大王。“过来选一张。”她对徐建凯说。
徐建凯回到单人椅坐下,推了一下眼镜,俯身看着茶几上的牌,像在挑选一件商品。他的手在每张牌的上空停留一会儿,最终降落在小王上。他看了一眼苏钟毓,把小王推到苏钟毓面前。
苏钟毓拿起小王说了声“好”,又随手拿起了躺着的大王。她两只手捏着两张牌举在自己的下巴下面,问徐建凯:“小王像不像大王的遗像?”
徐建凯感觉自己打了个寒战,他注意到苏钟毓的下巴有一些痘印,被粉底盖住了。她的牙齿在灯光下显得很黄,也不特别整齐,嘴唇上还有一些残留的口红痕迹。她抖了抖右手的大王说:“这个是我。”又抖了抖左手的小王说:“这个是苏钟灵。”
徐建凯想起来,苏钟毓说过,苏钟灵在的时候两人彼此嫌弃得要命,苏钟灵去世后苏钟毓感觉自己像死掉了一半。这可能就是双胞胎彼此的牵连和感应,普通人感受不到。这时候苏钟毓又盘腿缩在了沙發上。徐建凯发现苏钟毓在一个很暗的位置,灯光只能照到她的下半张脸。“人死不能复生,但活着的人还是要往前看。”徐建凯说。
苏钟毓3岁时被从外婆家接回了家里,从此姐妹俩形影不离。苏钟毓内向一些,成绩一直比苏钟灵好。她似乎从小就有做姐姐的觉悟。在外界看来,她们是一个整体,总被打包带出门,买东西、上学、站在舞台的对称位置表演节目。
“我是想念她,不过是从她去世之后开始的。”苏钟毓停下了牌。徐建凯看到那张残留口红的嘴出现了明显上扬,“在她没死前,我一直希望她死掉。”
徐建凯很震惊,这是苏钟毓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这时候门铃响了,两人都没有说话,听门外的动静。很快苏钟毓就反应过来了,说开瓶器到了。徐建凯起身去开门。当他把葡萄酒拿到茶几上时,瞥见了那张彩色的大王,他突然觉得那个joker的笑和此刻的苏钟毓很像。
“她肯定也一直希望我死掉。”徐建凯开酒时,苏钟毓说。
“不要乱说。”徐建凯边把开瓶器往酒塞里转,边打断她。
只有喝水用的玻璃杯,徐建凯往两只杯子里各倒了大约四分之一杯酒。他端起自己的杯子,示意苏钟毓碰一下,苏钟毓说等一会儿,让酒醒一下。
“我跟你说过,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苏钟毓说,“我不会说错。我知道苏钟灵也去找过于耀明,并且和他睡了。”苏钟毓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确信。她拿起玻璃杯晃了晃,又放在了茶几上,她的脸又在灯光下了。
“你怎么知道?”徐建凯问。
“我都说了,有心灵感应。你想,一个是我男朋友,一个是我妹妹,我能不知道?”苏钟毓又停下了,嘴角又上扬了起来。
徐建凯没有过问过苏钟毓的感情经历,实际上他并不愿意听。但是苏钟毓时不时提到于耀明,她高中时年轻的家教物理老师,也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那时候苏钟毓的物理成绩全班第一,谁物理考试超过了她,尤其是女生,她就要像战胜敌人那样战胜他们。这个时候徐建凯觉得于耀明真不是人,他终于在心里彻底把于耀明按在地上了。他长舒一口气说:“真是人渣。”
“没错,所以苏钟灵代我接受了惩罚。”这时苏钟毓把杯子端起来,把一小口酒吸入口腔,酒液顺着舌头两侧滑向喉咙。“你要知道,我们是双胞胎,谁都不可以得到额外的爱。她嫉妒我,凭什么只有她孤独呢?”
徐建凯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他想辩解两句,又并不存在需要辩解的东西。他把茶几上剩下的几张牌挪动了一下,说:“这些牌什么意思?”
苏钟毓说:“先把苏钟灵说完,她去找于耀明可能是因为被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徐建凯问。
苏钟毓喝了一大口酒,酒精很快感染到了她的眼角和面颊。她说:“我撞见了她自慰。”
苏钟毓用两根手指把Q和K移出了队列,要徐建凯再选一张。
徐建凯说:“老K。”徐建凯给两人加了些酒,他感觉今天的酒不是喝进了胃里,而是喝进了血管。他感觉这些酒在他的血管里流动。
“King,”苏钟毓说,“爸。”
徐建凯刚认识苏钟毓时,苏讯就只有一只膀子,说是早年在厂里被机器压断了。苏讯是读过大学的,和徐建凯一样是寒门出身。在这个家里,苏讯的话虽然不多,但徐建凯把老丈人和自己归为一类人,从心底和他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算了,我还是两个放在一起讲吧。”苏钟毓又拿起了那张Q,Queen。她突然发现,脱离了钟梅,苏讯好像没啥可说的。父亲给她的记忆总是依附于母亲的,在她们姐妹俩为争夺母亲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父亲表现出了绝对的公平。她曾经想过,如果退而求其次,得到一些父亲的偏爱,也是幸福的。但是父亲总是绝对公平。
钟梅无疑是家里的独裁者。钟梅的父亲钟海德,20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曾是机械厂的厂长,出了事坐了几年牢。钟海德有三个孩子,钟梅是家里的老二。钟海德出事的时候,大女儿已经出嫁了,钟梅刚进机械厂工作,儿子上高中。钟梅是三个孩子里成绩最好的一个,一心要考大学,不过第一年没考上。钟梅在机械厂的工作并不忙,坐办公室。她边上班边复习,准备第二年再考。钟海德进去以后,钟梅被调到了车间里,开始三班倒。钟梅第二年的考试成绩还没有第一年好,后来就不考了。
钟海德出事后,苏讯是唯一一个对钟梅态度没有太大变化的人。苏讯大学毕业后分在机械厂里做技术工作。当时全厂的本科生只有四个,苏讯是其中一个。钟梅结婚时什么都没要,只在结婚当晚对苏讯说了一句话:“你争取尽快当上总工。”
“如果爸爸膀子没断,我们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会被送去外婆家。”苏钟毓说。
徐建凯问苏钟毓是不是还记得3岁前的事情,苏钟毓说不记得,只记得回来后和苏钟灵天天打架。可能3岁前的苏钟灵有一种是独生女的错觉。徐建凯也不是独生子,但他突然觉得苏钟毓她们的境遇比自己惨多了,她们甚至不是家里唯一的老大老二老三。苏钟毓说她们从小有一种默契,因为所有东西都是一样的,所以如果自己的弄脏了或者弄坏了,就会趁对方不注意把对方的换过来。而吃亏的那方也不会告状,从小钟梅就告诉她们,没有证据的事情就不要反抗。苏钟毓示意徐建凯加酒,他们已经喝了差不多半瓶了。
苏钟毓说,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她们现在应该很亲密,“是那种不加防备的亲密,你懂吧?”因为高考彻底把她们分开了,她们各自走上了自己的路。
苏钟毓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苏钟灵没有考上大学。但是无论如何,有一个孩子考上了,对于钟梅和苏讯来说就不是颗粒无收。就像买了一沓彩票,有一张中奖了就算中奖了。苏钟毓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收到后,全家传阅了一遍,最后交到钟梅手里。钟梅从上到下确认了每一个字后,把它锁进了床头柜抽屉。苏讯和钟梅在家里摆了两桌酒席,来庆祝他们的孩子考上大学。那是苏钟毓最得意的一天,在她们从小到大不计其数的争夺中,这一次苏钟灵彻底输了。钟梅终于表现出一种荣耀,而这份荣耀只与自己有关。所有人都是为自己而来。那天苏钟灵还是和她成对出现,却只是一个陪同出现的影子。苏钟灵仿佛在那充满祝福的热闹里消失了。
苏钟毓喝酒的频率加快了,她每喝一口,徐建凱就跟着喝一口。她只有拿杯子的时候脸会暴露在灯光下,徐建凯发现她的脖子有些红,可能是自己用指甲挠过的痕迹。
“如果我死了,你会如何想念我?”苏钟毓突然这样问徐建凯。
这个时候徐建凯已经很困了,酒精在他的血液里翻滚,让他仿佛周身浸泡在一种奇特的气体中。认识苏钟毓以后,徐建凯时常会收到这类灵魂考问,他很难回答准确,也不敢轻易作答。他倚在单人椅上,两腿分开,双手交叉,做出思考状。
“你会想念我吗?”苏钟毓点了一下手机屏幕,降低了问题的难度。晚上11点58分。
“会。”徐建凯说。
“会伤心吗?”苏钟毓又问,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徐建凯。
“会非常伤心。”徐建凯看着她,仿佛在说一个诺言。
苏钟毓又一次把腿放到沙发下面,把自己探向了徐建凯。她的两只手握成拳头抵在胸前,整个头几乎到了吊灯下面。“这个问题我知道所有人的答案,就缺一个你的。现在我知道你的答案了。”苏钟毓的声音很轻,好像旁边还有别的人。“谢谢。”苏钟毓说。
“你对其他人也问这种问题?”徐建凯问。
“谢谢你会伤心。”苏钟毓轻轻地说。
徐建凯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抱一抱苏钟毓。结婚以来,他好像没有告诉过苏钟毓自己爱她。他爱她吗?他思考起这个问题。他爱她。他很快有了答案。钟梅喜欢他,因为他是名校毕业,苏钟毓嫁给他,可能也因为他是名校毕业。那么苏钟毓爱他吗?也爱。他那么像她的父亲。
苏钟毓从沙发上滑下来,蹲在了沙发和茶几之间。两只手捧起了杯子,好像杯子里不是酒,而是一杯奶茶。“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我妈妈一个问题:为什么在那场车祸里,那么坚定地认定死去的是苏钟灵?”
徐建凯一时没听明白,他从椅背上直起后背。苏钟毓又往他这边凑了一点,俯在茶几上。灯光跑到了她的后脑勺上,她的脸又变暗了。她用几乎是气声的声音说:“出葬前,我和父母一起去了派出所,亲眼看见自己的身份证被剪掉一个角。”
徐建凯不自觉地蹬了一下地面,和椅子一起往后滑動了几步。他瞪大了眼睛,此时他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红血丝。他问:“什么意思?死的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我迟早要问。那天从派出所出来后,我能看出他们也是来和另一个女儿告别。”
“等等,车祸是什么时候来着?”徐建凯问。
“大一的国庆节。伤好之后,我去了姐姐的大学,接手了苏钟毓的后半段人生。”
徐建凯突然意识到,哪有什么心灵感应,除非她们是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徐建凯把椅子挪回茶几边。
“苏钟灵在高考的庆功宴上已经消失了一次,在那场车祸里彻底消失了。”面前的苏钟毓说。
“你不要骗我,你说的是真的吗?”徐建凯突然笑起来,他意识到这可能只是苏钟毓编的一个故事。
“有的是有的不是。”面前的苏钟毓说。
“哪里不是真的?”徐建凯问。
“我小时候身子弱,妈妈以为我活不了,她的奶只够一个孩子吃,她选择了把那个健康的孩子留在身边,喂她母乳。3岁以前,我确实生活在外婆家。”
徐建凯又看到了那张大王,他绕过茶几,把面前的女人抱入怀里。他的手在她的后脑勺上摸了摸,弄散了她束在脑后的头发,在她耳边说:“大王死了,小王就是大王。”
女人说:“我想辞职离开,我好像住在别人的房子里用别人的物品。”
“不管怎么样,你离开我会伤心。”男人把她抱得更紧。
女人从男人的怀里钻出来,把剩下的酒倒进了两人的杯子里。“你相信我说的吗?”她问他。
“如果你希望我相信。”男人说。
“没有证据。”女人说。
“并不重要。”男人说。
女人拿起杯子,里面的红色液体看上去像黑色。她仔细回忆着那辆在白色日光下朝她们飞驰而来的汽车。她被人推了一下,旁边那个身体飞了出去。白色裙子扬起,像一只翩飞的白色蝴蝶。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那个身体已经倒在了血泊里。周围围满了人。白色连衣裙上出现了一片红色湖泊,她在红色湖泊里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女人一口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起身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拿起那张代表骑士的J(Jack),放进了徐建凯深蓝色格子衬衣的口袋。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