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
临行前,连秀丽把打好的一个包裹放在客厅沙发上,拍照发给老薛:我的所有东西都在这个袋子里。
老薛没回。也没指望他回。分开这么多年,房子钥匙一直在老薛那里,他没给,她也没要。这些年,老薛一直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去了塔尔寺,有人说,他去了新疆,竟然还有人说,在一张珠峰大本营徒步的新闻图片上看到过他的侧影,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罢了。
队友们先后到了。领队作数据采集的时候,提醒队员,必备品千万不要落下,任何一个小遗漏,都可能是致命的。连秀丽又仔仔细细检查了几遍,生怕有什么疏漏。买完缺项装备,队员结伴去尼泊尔旅游部登山注册。注册费、向导服务费、六瓶氧气,外加直升机、食宿,这一趟杂七杂八下来,要花小三十万,一次耗掉她半生的积蓄。这是连秀丽平生以来,给自己的最大一笔投资。对于这次出行,亲朋好友都不看好,劝诫无果,只有成全,亲情友情都折算成了这三十万里面的一个数字。
探险公司分配给连秀丽的夏尔巴(向导)名叫卡米。卡米三十出头的样子,黑脸,干瘦,看起来没连秀丽个子高,眼睛像两口深井,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眼角皱纹如喜马拉雅风化的岩石裂缝,裸露部位的紫黑色是高原紫外线摩挲出的岁月包浆。多年以后,连秀丽还能想起卡米,想起眼睛里的幽暗和那岩石般坚毅的皱纹。
为了向导和队员更好地磨合,卡米将陪伴连秀丽两次拉练,再陪伴最后的正式冲顶。其他时间,夏尔巴们要承担探险公司的其他任务——提前把队员的行李、食物、氧气瓶、帐篷运到大本营或其他营地,营地搭建。后期,还要协助队员下撤、物资撤回、拆卸大本营。除了这些,他们还要帮厨房做饭、维护营地、捡拾垃圾,做各種琐事。连秀丽和卡米打声招呼,简短地自我介绍,没想到卡米的汉语竟然这么流利。
连秀丽望着卡米幽深的眼睛,此行,她将与面前这个黑瘦的男人生死相依。
在去珠峰大本营之前,队员们要经过C1、C2、C3之间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的高海拔训练。这个痛苦的过程持续了三十几天,连秀丽几次想要放弃,最后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又经过十几天徒步,连秀丽和队友终于来到了大本营。在过去的四十多天里,卡米教她什么叫两点钟规则,为什么要高走低睡,教她如何紧急制动、如何预防“昆布咳”,怎样的路段要保证人和路绳无缝连锁。
三千米以后,连秀丽鼻腔开始出血,早上醒来,鼻子里总有血块。卡米拿出一管红霉素软膏让她抹,第二天,血块真就消失了。连秀丽发现,她对卡米越来越依赖。这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体内似乎有不竭的力气和能量。卡米还告诉连秀丽,完成珠峰大本营徒步,她会得到尼泊尔政府颁发的官方EBC证书。连秀丽没说什么,对她来说,那些虚华的东西有意义吗?
其实直到现在,连秀丽还没从掉进冰裂缝的惊悸中走出来,如果不是卡米,她早受伤了,出师未捷,虽不至死,残是肯定的。
洛子壁拉练时,为了节省体力,连秀丽使用了下降器,刚下滑了几米,就被卡米喝住了,卡米狠狠批了她一通——使用下降器时,安全带和安全锁必须处于使用状态,这是常识。
是我疏忽了,对不起。
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你自己,明白?每当遇到原则性问题,卡米的口气就会变得异常冷峭。
调整好安全带、安全锁,连秀丽继续下滑。正当她速度越来越快时,咔嚓一声,一脚踩空,哎呀不好,果不其然,她掉进了冰裂缝。卡米反应过来的时候,连秀丽一条大腿已经掉进了冰洞。大腿被冰洞卡住,身体的全部重量加下坠冲力都在大腿上,身体还在下冲,结果只有一个——大腿骨折。在这样的海拔骨折,后果如何,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得到。恐惧生出无数利爪,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完了,完了,躲不过那就来吧,连秀丽闭上眼睛。
她突然感觉身体停止了下冲——下降器绳子绷紧,安全带、安全锁把她牢牢固定住了。
卡米把连秀丽拉上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连秀丽浑身颤抖着——再移动哪怕一厘米,腿就交代了。
回到大本营,连秀丽和卡米几乎同时来到玛尼堆前,虔诚敬拜。拜完,有个背影在不远处一闪,又被帐篷挡住了,她怔了一下,怎么那么像他?个头、走路姿势都有点像。她自嘲地笑笑,怎么可能?看来真是年龄到了,开始念旧了。
连秀丽朝玛尼堆对面的山坡望过去,她陡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每次看向山坡,自己的目光总会与另一束目光在那里交汇。有只乌鸦落到玛尼堆上,哇哇叫了几声,飞走了。卡米望着乌鸦飞走的方向说,在尼泊尔,乌鸦是太阳的化身,是神鸟,它会给人带来好运。
好运?连秀丽扪心自问,我还有好运吗?
海拔五千三百九十米的珠峰大本营,此时静谧如处子。白云在远处的山肩悠然飘荡,黄色帐篷分列两排,如开在蓝天白云下的格桑花。卡米说他要去执行别的任务了,让连秀丽坚持锻炼体能,等待窗口期。等待登顶的日子是痛苦的,已经拉练了四五十天,她吃不好,睡不好,嘴里起了好几处溃疡。
睡不着的时候,连秀丽的思绪会飞得很远,离家越久,越觉得过去的一切是那么清晰。
女儿出生时,名字取老薛和连秀丽两人的姓,叫薛连。老薛说,既然是女孩,还是用“莲”吧。薛莲皮肤随老薛,细腻白嫩,眼睛随连秀丽,双眼爆皮。随着一天天长大,薛莲脸型从老薛的圆脸盘变成连秀丽的瓜子脸,用神仙巷人的话说:这小嫚儿净挑两人好处随。薛莲小的时候,养了一只小白兔。连秀丽经常逗薛莲,听说雪莲又叫雪兔子,我家有两只小兔子。“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薛莲在脑袋两边比画着剪刀手,学着小兔子一蹦一跳。淘够了,薛莲眨巴着黑黑的眼睛问连秀丽,雪莲为啥叫雪兔纸?掉了乳牙的小嘴漏风,“子”成了“纸”。
不等连秀丽回应,薛莲自问自答,肯定是雪莲跟小兔纸一样可爱喽。
都说女大十八变,薛莲本来就漂亮,还能怎么变?往出挑里变,往气质里变。可能因为热衷于户外运动,薛莲看上去像一匹草原上无拘无束、活泼任性的小母马,比同龄女孩多了一份健康和阳光。身条子比着巷子口那棵小白杨,噌噌噌往开里长,一米七的个子,大长腿,花苞一样开始发育的胸脯,散发着掩抑不住的青春气息。老薛和连秀丽心里的自豪也越来越茂盛——心尖上的这块小肉肉,咋就感觉怎么宠都不过分呢?
薛莲是那年市里的高考状元,成绩一出来,还没报志愿就被北京大学抢走了。去北京上学那天,神仙巷里连平时跟连秀丽发生口角的邻居都来送行了,大家都讨论着这件让他们脸上有光的大事。那可是北大呀。
每次薛莲放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爸爸烤艾灸,热乎乎的艾灸条烤在腿上,暖在老薛心里。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老薛手指叩着藤椅扶手,哼着小曲儿,一脸享受。薛莲第二件事,就是给妈妈修眉毛,连秀丽最喜欢薛莲修出的眉形。闺女不在家的时候,怎么捯饬都不满意,她还经常把自己割破皮伤到肉。
老爸,听说我出生那会儿你特别想要个男孩儿,说什么“女孩是破棉袄,男孩是皮夹克”,有没有这回事呀?薛莲一边忙活,一边嘟囔,虽是质问的语气,声音里却透着甜糯暖软。老薛乜斜连秀丽一眼,说,快拉倒吧,别听你妈挑拨离间。别说皮夹克了,我这小棉袄呀,十件貂皮大衣咱都不换。老薛的目光在薛莲身上绕来绕去,一刻也不舍得离开。那时候的日子,仿佛空气里都透着甜呢,谁能想到一击就碎?
登山之前,有一项最重要的仪式——煨桑祈福。队员们把各自的登山装备摆在玛尼堆周围,大家都静默着。冰爪、高山靴、冰镐、安全带、牛尾、上升器、头盔、安全绳、ATC下降器,也在桑烟里静默着。
连秀丽拉开驼包外夹层,取出一顶褪色的红色抓绒帽,又从贴身衣兜掏出张相片,端详了一会儿,裹进帽子,摆在那堆等待赐福的设备顶部。桑烟缭绕到连秀丽面前,她双手合十,闭上眼,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包裹着自己,肃穆、庄严。山间的风吹在身上,积压多年的心愿像迎风的伞包,一下子鼓荡开来。
祈福結束,领队把食物分给在场的每个人,给队员和夏尔巴斟上平安酒。从不沾酒的连秀丽喝了两杯,一杯为自己,一杯为薛莲。卡米协助领队在每个队员脸上抹上青稞粉,抹到连秀丽时,卡米停顿了一下,他的手上一片湿凉。
桑烟缭绕,连秀丽感觉另一个自己像云一样飞起来,那个肉身连秀丽成了落在地上的一片云影。她是山之子,她是驰骋在云端的一匹千里马。煨桑的火不会熄灭,直至所有队员安全撤回的那一天。
连秀丽看到了薛莲——在玛尼堆对面的山坡上,跳动的火焰让薛莲的脸有了些许变形,她穿着那身连体红色羽绒衣,透过桑烟望向她。
连秀丽坚持每天锻炼体能,让身体准备好。每次适合登顶的天气就那么三两天,错过了,只能等待下一年。她不想等,也等不了,年龄摆在这儿,体能摆在这儿。
煨桑后第一晚,连秀丽做梦了,梦见她和薛莲都变成了小兔子,在雪山上蹦啊跳啊。她还遇见了雪山上真正的雪兔子,雪兔子那么美丽,那么洁白。薛莲问雪兔子在冰峰上吃什么,有昆虫吃吗?雪兔子说,我是植物,不吃昆虫。连秀丽催着薛莲下山,薛莲后退几步,说,我要和雪兔子一起,住在云彩深处,和月亮做邻居,还要披着斜阳收割山坡上的青稞呢。连秀丽又一次喊薛莲下山,她却追着月亮跑远了。薛莲边跑边说,爸爸在喊我呢,妈妈你碰见爸爸了吗?梦醒的时候,连秀丽脸上一片冰凉,我怎么会碰见你爸爸呢?他怎么可能来这里?
薛莲现在应该是住在云深之处,与月亮为邻了吧,可有人陪伴着她收割山坡的青稞?
她和老薛怎么就走到头了呢?她不怨老薛,谁都不怨。
那次薛莲打电话给她,说是要报北大山鹰社。连秀丽心里一沉,她知道,山鹰社是北大一个以登山、攀岩为主的学生社团。“存鹰之心于高远,取鹰之志而凌云,习鹰之性以涉险,融鹰之神在山巅”——从他们的社训她就知道,活动风险系数不低。老薛在一边冲着连秀丽着急地连连摆手,她迂回半天,最后说,你爸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就挂了电话。老薛冲着连秀丽竖了下大拇指。后来薛莲又为这事打过几次电话,连秀丽和老薛都异口同声——不同意。
接下来那个暑假,薛莲说要搞社会调研,没回家,不光没回家,电话都很少打。连秀丽心里疙瘩起来,难道闺女是在赌气?在家坐立不安近半个月,连秀丽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直接找到薛莲宿舍。舍友告诉她,薛莲不在,又拿起一把遮阳伞陪连秀丽去了操场。连秀丽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在操场边的台阶上来回跳。
听到同学喊,那人跑过来,果然是薛莲。薛莲本来白净的小脸晒得黑黑的,汗水顺着发梢流到脖颈上,背心湿透了,贴在身上,腿上还绑着两个沙袋。
薛莲甩一把汗,问道,妈,你咋来了?
大热的天,别人都在屋里吹空调,你干吗呀这是?中暑了咋办?
薛莲眼圈红了,她故意看了看远处,忍住了眼泪。同学抢先说,阿姨,薛莲在练体能呢。为了能过山鹰社的体能考核,她可真是拼上命了。
连秀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从北京回来的路上,连秀丽眼前老是晃动着薛莲忍住眼泪的样子。她打开薛莲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动态是这样一段文字:
有的人,天生喜欢缱绻温柔,岁月静好;而有的人,天生就喜欢在一次又一次的极限挑战中,感受那份生命的激扬与快乐。
这辈子,我一定要登上珠峰。
如果哪一天,因为我老了,病了,而没完成这个心愿,那我的生命将永远留下一个缺口。
连秀丽继续往下拉,几乎每一条动态都配了一张与珠峰有关的图片:云雾笼罩的冰雪之巅;月光下梦幻般的蓝色冰川;晚霞中犹如金色城堡的洛子壁;金顶罩身的努子峰怎么看怎么像一尊菩萨……
连秀丽突然意识到,为了让自己心安,就以爱的名义剥夺了孩子的快乐,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那段时间,连秀丽没少给老薛吹耳边风,老薛寸步不让,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薛莲最后还是报了山鹰社,瞒着老薛,一同瞒着老薛的还有她连秀丽。老薛后来知道了,咆哮过后,他无奈地退让了一步,进山鹰社增强一下体质,参与一些户外我不反对,但是五千米以上坚决不行。薛莲答应得好好的,谁知这孩子生就一颗好胜的心,总想走走那些没走过的路,看看那些没见过的风景。大一上半年,她登顶了四姑娘山二峰;下半年,又登顶了“冰川之父”慕士塔格峰……五千米,六千米,再到后来的七千米,海拔越来越高,心气也越来越高。随着真相一点一点被老薛揭秘,连秀丽和老薛的争吵也越来越多。
怎么这么没原则?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
孩子是我们生的不假,可她不是谁的私有财产,她有权追求她想要的快乐。
万一出点事,还快乐个啥呀,你负得起责任吗?
她已经成人了,不用别人为她负责。
两人吵来吵去,谁也说服不了谁,原来的融洽也在越来越频繁的争吵中一点点变硬了。
她说,极限运动会使身体产生多巴胺和内啡肽,能让人身心快乐,最大的意义还不在此,关键是对人坚韧意志的锤炼。
他说,搞极限的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放着好日子不过,糟蹋自己,人不能只為自己活。
她说,你没体验过的事情,不要乱下结论。自己都没活好,别的更无从谈起。
他说,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
连秀丽越来越觉得,两人的三观竟如此不同,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那次登珠峰出发之前,连秀丽电话里也阻止过薛莲,你们经验不足,又是自主攀登,最主要的是暑假不是窗口期,真的很不安全,咱能不能以后再去?薛莲撒着娇,当逃兵会让同学笑死的,放心吧老妈,你闺女肯定全须全尾地回来。大概是怕连秀丽再阻止,薛莲快速挂了电话。连秀丽抓着话筒愣了半天,再拨过去,那边是忙音。后来薛莲给她报过一次平安,说大家都在排队打卫星电话,又一次匆匆挂了电话。连秀丽笑笑,这个小福星,肯定不会有事,你整日杞人忧天,累不累呀?
煨桑第三日的凌晨三点,吃过早饭,队长开了个短会,准备正式攀登了。珠峰留给朝拜者的窗口期只有三天——5月20到22日。队长有些激动,反复地说,全力保证十三名队员成功登顶、平安下撤。
连秀丽心里说,不,是十四名。
队长带着队员从玛尼堆左侧开始,顺时针绕三圈。连秀丽又一次把照片掏出来,绕过玛尼堆后,装进兜里。连秀丽总感觉有个声音从远处飘来,环顾四周,只有桑烟缭绕,还有几只争抢祭品的乌鸦。
凌晨两点,队伍出发了,连秀丽既紧张又兴奋。卡米不紧不慢地跟在连秀丽后面,说,别急,那些走在最前面的,不一定能登顶成功。驼包深深勒着卡米的肩膀,比连秀丽的驼包体积大很多。除了他自己的,卡米还要帮连秀丽带备用氧气和其他物品。
每一个攀登珠峰的人,都要面临第一道关卡——昆布冰川。虽然有前面多次拉练,昆布冰川还是让人心悸。多年以后,连秀丽还能感受到冰川内那股慑人的寒气。
和所有冰川一样,昆布冰川也是会移动的。由于顶部移动比底部快,产生了虎口一样恐怖的冰裂缝。深不见底的冰裂缝、近乎垂直的冰壁、破碎的冰舌,难怪昆布冰川又叫“恐怖冰川”。卡米说,穿越昆布冰川一定得赶在太阳升起之前,阳光会让冰川脾气变坏,稍不顺意,就会来一场雪崩,百分之三十的遇难者都是在这里丧生的。
行进路上,连秀丽隐约看见雪地上有血迹,是“昆布咳”的人留下的。大多数人已经攀登拉练四十多天了,身体会出现各种状况。连秀丽知道,她的体能和年龄都不占优势,得格外小心。
碰到宽达数米的冰裂缝,需架设梯子才能过去。最高一处冰壁得四部梯子首尾相接,连秀丽清楚地记得,整个冰川下来,她攀登过十四部梯子。
收紧核心,稳住平衡,看脚底——伴随着卡米的口令,连秀丽战战兢兢地过了冰裂缝。回头一看,梯子一条腿竟然是悬空的,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走走停停、爬上爬下,消耗掉了连秀丽大部分体力,她实在走不动了。卡米让她数着步数,每三十步歇一会儿,不到三十步不准停。就这样,一个个三十步数下来,终于结束了这漫长的穿越。
夜色清冷,月光下的冰川闪着梦幻一般的蓝色光泽,蜿蜒的雪脊线与天际相接。明明第一次来,连秀丽却感觉分明在哪里见过。
艰难跋涉过恐怖冰川,C1营地到了。连秀丽和卡米稍事休息,喝点热水,加厚了衣服,继续向C2进发。
与第一阶段截然相反,C2至C3,连秀丽全程无氧,状态出奇的好,卡米对连秀丽竖起大拇指。连秀丽抚摩了一下胸口的位置,她知道,有个人在和她一起努力。
C3到C4,是这次攀登中最艰难的路段。一边是光滑的冰壁,一边是万丈深渊。道路狭窄,有人上攀,还有人下撤,在海拔八千米处,竟然发生了拥堵。
卡米说,今年的窗口期只有三天,还要留出一天时间下撤,各个国家的队伍加起来三十多支,还有三四百个夏尔巴,都挤在这两天登顶,能不堵吗?
路面太窄,连秀丽双脚不能顺着路的方向并立,只能紧贴冰壁,给下撤的人腾出一个侧身位的空间。她先把安全扣挂在远离身体的路绳上,再解开身体近侧的安全扣,这样倒来倒去龟速运动。为了防止滑坠,连秀丽要保证每时每刻都跟路绳连在一起。头疼、胸闷、心慌,接踵而来。背风处,卡米几次嘱咐连秀丽喝点热水、吃点东西补充能量。连秀丽没有半点食欲,她抑制着一波又一波恶心,近两个月来,高原反应从未如此剧烈过。
连秀丽几次想坐在雪地上,都被卡米强行拉起。卡米不断重复,不要频繁坐下休息,实在累了,站着歇会儿。
戴着羽绒手套抓不牢上升器,不戴手套手又会冻伤。手麻了,脑袋和耳边的风共振着,振出嗡嗡的索命音符。连秀丽体会到了那种在方寸生死间跌跌撞撞的无力感。卡米看看连秀丽,换掉冷峭的口气,说,注意调整呼吸,如果感觉气喘,那就吸两口呼一口。
吸——吸——呼,吸——吸——呼——重复了几次,连秀丽感觉呼吸顺畅了些许,可头疼还是愈演愈烈。
远处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努子峰半山腰正在发生大面积冰川塌陷,雪片像瀑布从山峰间倾泻而下。连秀丽感觉像看一场末日来临的世纪大片,她似乎听到了多年前那场冰雪崩塌的声音。都说珠峰上有两百多具遗体,薛莲你到底在哪里?连秀丽的腿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双手击打着太阳穴。
这辈子,我一定要登顶珠峰。如果哪一天,因为我老了,病了,而没完成这个心愿,那我的生命将永远留下一个缺口。连秀丽默念着薛莲这句话,感觉似乎有只手拉起她,另一个自己随着那只手升起来,腋下生出翅膀,向山顶飞去。
一会儿,轰隆声停止了,好在没引起大范围雪崩。
到了C4营地,连秀丽一头栽进帐篷,身体像一张淋了水的纸,瘫在那里。氧气面罩连续戴了两天,长时间捆缚牵拉,耳朵和脸颊刀割般疼。
这疼痛让她没来由地想起多年前的疼。得知薛莲出事那会儿,她整个人都傻掉了,怎么可能?明明刚刚通完电话。连秀丽和老薛从北大回来,和他们一起回来的,是队友找到的薛莲那顶红色抓绒帽,还有幸存队友为她拍的几张照片。队友说,薛莲本该没事,那天她已经返回营地,可是因为有同学掉队,她又返回去找,回来的时候遇到了雪崩……
从下了火车,老薛再没跟连秀丽说过一句话。
她眼前出现的老是北大操场上点燃的白蜡烛,蜡烛流下的白色眼泪在她心里堆叠,一层又一层。她成宿成宿不睡觉,老薛也整夜整夜睁着眼。老薛像个木头人,不说、不哭也不睡,深陷的眼窝里一片空茫。一夜之间,老薛仿佛经历了一次意识阉割,没有了情志欲念,没有了人世悲欢。
同意薛莲进山鹰社是不是错了?那次为啥不直接去学校拦下薛莲?为啥不让她改在窗口期攀登?你什么都没做。嘴唇咬破了,嘴里一股咸涩,连秀丽一点都感觉不到疼。就这样,在无尽的悔痛和自我诘问中,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清醒的时候心碎成了灰,糊涂的时候,薛莲回来了,闺女明明就没走。
泪眼蒙眬中,连秀丽又一次打开薛莲的朋友圈,一条一条翻来覆去地浏览她的动态,这是她与女儿唯一的链接通道了。薛莲,放心吧,这个缺口,会补上的。
就在极度疲倦的连秀丽打了个盹儿醒来之后,老薛走了。这一走,再无回程。在最需要两个人互相搀扶的时候,他选择了逃离。
卡米问连秀丽睡了没。连秀丽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卡米进了帐篷,竟然还端来一盆热水。他郑重叮嘱连秀丽,再怎么不舒服也不要摘掉氧气面罩,这高度,很可能睡过去就醒不来了。他强迫连秀丽吃了几块巧克力和饼干,又帮她冲了杯热奶。
烫烫脚,明天就要登顶了,必须保证最好的状态。
为什么山难的遗体不能运下山安葬?
卡米没料到连秀丽突然问这个,他顿了一下,说,登过珠峰的人都知道,直升机只能到大本营,再高直升机根本上不来。人工运一具遗体,可能要以牺牲几个生命为代价,所以,能抢救的尽力抢救,无能为力的,只能交给山神。
脚泡在热水里,热奶捧在手里,连秀丽心底却升腾起彻骨的冰冷。
那晚,风停了,月亮出来了,月光下的雪峰泛着梦幻的蓝,白云似乎是倦怠了,躺在山脊上,漫不经心地伸着懒腰。
连秀丽打开头灯,放在帐篷外面的岩石上。卡米嘴唇动了动,却啥都没问。
薛莲又来至梦中,还是穿着那身红色羽绒服,很安静地坐在月光里,脸黑黑的,羽绒服破了好幾处。她望着连秀丽,连秀丽也望着她。
这么多年,咋这么狠心,就一点不想妈妈?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爸爸的腿还疼吗?家里的小兔子长胖了没?薛莲的声音飘飘的,像来自云端。
薛莲瞅瞅连秀丽的眉毛,看看,都乱成这样了,赶紧坐好,我给你捯饬一下。
连秀丽把薛莲拉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薛莲小脑袋抵在她胸口,紧紧依偎着。薛莲说起她养过的白兔子,说起山坡上的青稞,一季又一季,已经收割了几次。连秀丽还有那么多话要问,她却要走。
月光那么新鲜,像新酿出的青稞酒。
连秀丽说,不急,不急,待我装一壶月光给你带上。薛莲等不及,爬上一片云彩急匆匆走了。
被自己的喊声惊醒后,连秀丽再也睡不着了。她把帐篷打开一条缝,外面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头灯的亮光照着薛莲刚刚走过的那条小路。
晚上八点开始登顶。
看到从帐篷里出来的连秀丽,卡米眼睛一亮。几小时的休息之后,连秀丽又恢复到了C2到C3的状态,体力、精力都满血复活。卡米看起来也很兴奋,如果连秀丽这次登顶成功,将会是他服务过的年龄最大的女性登顶者,是破他个人纪录的。
连秀丽遥望着月光下的珠穆朗玛峰,天幕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星。她从没像此刻这样,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下撤回来的队员经过连秀丽身边时,脸上都洋溢着胜利者的骄傲,他们对着连秀丽握紧拳头,为她鼓劲加油。
在越来越接近顶峰的时候,连秀丽又找到了那种灵魂把肉体甩脱的感觉,她脱离了形体飞翔在半空,伸手触摸山神的目光。她同呼啸的风、飘忽的云、变幻的星空息息相通。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希望抵达那里,放下生命中所有的不能承受之痛,摆脱一直折磨着她的那个魔鬼。
在离圣山顶峰还有四百米的地方,天空飘起了雪花。头灯的光亮连成一条长龙,在寒风和飞舞的雪花里蜿蜒前行。连秀丽顿时生出一腔悲壮,在这样的绝命海拔,有这么一群人,抛开生死,逆天而行,她突然明白了薛莲为什么如此渴望登顶。她昂起头,双手合十,祈祷她的身体和神志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坚持最后四百米。
休整的时候,卡米注视着连秀丽,马上就要登顶了,过了后面的四百米,你就是另一个你了。
连秀丽笑笑,又一次摸出照片,隔着面巾放唇边。她感觉到,随着顶峰的逐渐逼近,沉潜在时光深处的那个缺口在慢慢弥合。
连秀丽隔着手套抚摩着照片上那张青春的脸,当她的手触摸到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的时候,啪嗒一声,像有只无形的手,打开了她生命中某个开关,心里面最沉重的东西消失不见了。离开生活的核心,站在生与死的边缘放眼望去,生命从未像此刻这样辽阔,这样丰茂。
攀登到八千五百米时,连秀丽发现路绳边躺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个女的。在这样的海拔,那人竟然没戴手套,左手手指已经发黑,脸上覆层薄冰,白色羽绒从羽绒服破损处飞出来。女人一动不动,缩成团蜷在那里。连秀丽停下来,查看了下氧气瓶,氧气不知何时早已耗尽。连秀丽解开女人锁定的下降器,喂她热水。卡米给女人按摩冻僵的手脚,连秀丽似乎看到女人手指动了一下。
走吧,你帮不了她。卡米催促连秀丽。
扔下她?
恐怖冰川没挡住我们,洛子壁那么难我们都过来了,关键是还有最后三百米,你的体力和状态完全可以登顶,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辈子,我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年龄大了,体能也越来越差,的确不会再有下次了。连秀丽站起来,回头看看女人,往上走去。
完成这个心愿,她就再没什么遗憾了。别无选择,那就走吧。
走了三十几米后,连秀丽又停下了。呼救声,真真切切,是呼救声——是薛莲在呼喊,那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呼喊,拽住了连秀丽的脚步。是女儿在冥冥中暗示她吗?一个念头出现在连秀丽脑际,当年本该没事的薛莲却要返回去找她的队友,她以为的最大的憾恨,于薛莲来说,是不是生命的另一种圆满?连秀丽不再犹豫,坚定地朝女人走去。卡米喊了几声,她头也不回,卡米无奈,也跟了回来。
把备用氧气给她,我们搭把手,她就能活。
这可是八千五百米,带瓶水都是额外负担,何况是个人。在这里,一瓶普通的矿泉水两百美元,你信吗?你花了那么多钱,前面那么多的困难我们也都过来了,你却要放弃。
连秀丽瞅瞅女人蒙满冰凌的脸,说,卡米,我走不了,真的。
卡米无奈地摇摇头,拿出驼包里的氧气给女人换上,连秀丽又给女人喂了点热水和糖,揉搓着女人的手脚。
你确定?卡米不死心。
连秀丽坚定地点点头。
他俩搀扶着女人下撤不到一百米,女人再次晕倒。连秀丽无奈地看看卡米。
卡米不看连秀丽,他把女人身体往路绳边靠了靠,头也不回地往下走去。连秀丽想喊他,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卡米放弃了,怎么可以这样?
除了委屈,更多的是愤怒——即使不施救,也不该扔下我不管呀。绝望压垮了连秀丽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放下女人继续冲顶?她完全可以这么做。八千米以上,每个人都可以“心安理得”地从遇险者身边走过,就像刚才过去的那些人。连秀丽茫然地望望远处的顶峰,望望卡米离去的方向。
就在连秀丽最后回望下撤的路时,她站了起来——卡米,真的是卡米,带着另一个夏尔巴回来了。连秀丽连连朝卡米挥手——卡米没有丢下她,下去找救援了。
那个空载的夏尔巴背起女人,用绳索把女人固定好,卡米和连秀丽轮番在后面托着。三个人走走停停,开始了艰难的下撤。
一直到凌晨两点多,他们才抵达营地。其他人围过来,对女人展开了接力营救。嘈杂声里,连秀丽一头栽倒在帐篷外。
连秀丽看到了雪兔子,一开始是一朵,然后是两朵,十朵,最后是千朵万朵,她徜徉在雪兔子的海洋里。薛莲来了,穿着白色连衣裙,披着月光在雪兔子之间来回穿梭。连秀丽双手捧着一朵似睡未睡的雪莲。
月光那么好,那么靜。
不知过了多久,卡米掀开门帘进了帐篷,手里端着一个碗。连秀丽接过来,是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连秀丽喝过无数次各种味道的汤,可这辈子永远忘不掉的,仅此一次。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在那个高度,放弃比登顶更需要勇气。
连秀丽望着卡米,我以为你扔下我了,下去找救援为啥不跟我说?
我想的是——卡米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如果我回来,你已经独自去登顶,那我就赶上你,完成我们的心愿。
连秀丽摸出照片,贴在胸口。
是最亲的人吧?
连秀丽抚摩着照片,眼睛湿润了。
你们这些人真奇怪,总爱带照片,照片里有灵魂吗?
——我们?还有谁?
不知你看到没有,在大本营有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每到窗口期那段时间就来大本营,经常在那儿捡垃圾,有时候帮别人搭搭帐篷,换换氧气,背背行李。有人给报酬,他分文不取,却要让看起来体能最好的队员带上照片,等队员下撤的时候,他再把照片收回来。你说怪不怪?
为啥让人带照片?为啥不亲自上去?
听说以前尝试过几次,身体不允许,登不了。他一开始让人带照片是想让这些人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的遗体。后来,没这个指望了,可能就是为了完成愿望吧?
看来这世上,心怀执念的不止我一个,连秀丽想。
下撤到大本营那天,连秀丽对卡米说,我想垒个玛尼堆。
好,那就垒一个。
卡米喊来几个夏尔巴,帮连秀丽搬石头。垒最后一块石头时,连秀丽把驼包里的抓绒帽和相片也垒了进去。她安静地坐着,对着玛尼堆。
这时候,连秀丽看见一只乌鸦。别的乌鸦都在争抢食物,唯独它非常有尊严地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一直和连秀丽对视着。卡米说过,乌鸦是神鸟,会给人带来好运。可她突然觉得那不是乌鸦,它似乎是另一个薛莲,一直陪在她的左右。
快看——那个怪人。连秀丽顺着卡米的手指望过去,她浑身一颤,将信将疑地朝那边靠近。
那人伸出双手,正从一个刚刚成功下撤的队员手里接过什么。
看见了吧?他手里拿的,也是照片,据说是他的女儿,卡米小声说。
连秀丽脚步犹疑,试探着喊了一声,老薛……
那人扭过头,先是张大了嘴巴,又使劲揉揉眼睛——真的是老薛!老薛的脸上沟壑纵横,头发几乎全白了,像顶着一座小珠峰。
是你吗,秀丽,真的是你吗?
连秀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多年前忍住的眼泪,从她的眼中奔涌而出。
老薛抖抖索索地掏出几张新旧不一的相片,说,别难过,你看,那么多人带薛莲上去过了。他拣出一张卷边最厉害的相片,说,这是前年的。又指着一张边上泛黄的,你看,这是最近的一次。
太阳的光芒被雪山反射到后背,一种被抚摩的温暖迅速传遍连秀丽全身。
远处,缭绕着努子峰的白云在晚霞中缥缈变幻,先是变成一匹马,又快速变成一棵树,直到变成一朵盛开的莲。夕阳的光辉里,努子峰顶慢慢变成金色——日照金顶出现了,幸运的人才会得遇这一奇观。
连秀丽问自己,我幸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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