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牛车如何从民间走向皇家?

2024-03-22 15:27瀛洲海客
廉政瞭望 2024年3期
关键词:牛车士人皇帝

瀛洲海客

汉献帝兴平元年(194年),一场大火席卷绵竹,烧毁了益州牧刘焉停放在此的千余辆乘舆。这一千多辆“豪车”,本是荆州牧刘表攻讦刘焉的由头,如今一朝尽丧,本该欢喜的刘焉却十分惊惧。在将治所移至成都后,备受打击的刘焉“既痛其子,又感祅灾”,终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刘焉惊怒,大抵是因为他皇帝梦的破灭。毕竟乘舆本为天子车驾,它的损毁,也意味着刘焉多年来一直渴求的“天命”就此终结。而打造千余辆乘舆花费的无数精力,亦随之化为流水。令刘焉怎么都想不到的是,仅仅数十上百年后,民间随处可见的牛车,竟摇身一变,进入到“皇家车队”当中,从而大大降低了准备乘舆的难度。

当然,如何获取、打造乘舆并不是主要问题。真正令人好奇的是,贫者所乘牛车,为何会从民间走入皇室?

接受:渐变的风俗 

至迟在东汉前期,乘坐牛车还是一件跌份的事儿。虽然自西汉建立以来,贵族乘坐牛车的案例屡见不鲜,但几乎都是因为贫穷所致。西汉初建时,经济凋敝,马匹奇缺,“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就连天子,都难以找到四匹毛色相同的马儿拉车,更何况这些臣子。汉武帝颁布推恩令后,诸侯寡弱,“唯得衣食租税”,有些诸侯被迫乘坐牛车出行。

这一时期,世俗对车驾的认识仍停留在“贵者不乘牛车”的地步。汉宣帝的外祖母王媪,就因为乘坐牛车遭到时人嘲笑,被戏称为“黄牛妪”。《后汉书·谢夷吾传》记载,东汉章帝年间的巨鹿太守谢夷吾还因为“行春乘柴车”栽了跟头。柴车就是牛车,他的上司冀州刺史认为谢夷吾此举“仪序失中,有损国典”,因而弹劾他。最终,谢夷吾被贬官,“左转下邳令”。

倘若謝夷吾生活的年代再晚几十年,结局或许会大不相同。以往贵人乘坐牛车,多因为条件窘迫,不得已而为之;但东汉中后期以降,一些家境优渥的公卿子弟、豪强,也开始乘坐牛车出行,如东汉宗室名臣刘宽、东汉末年官员赵岐等人。就连一朝得势的宦官仆从,亦“乘牛车而从列骑”。故《晋书·舆服志》云:“自灵、献以来,天子至士遂以为常乘。”

魏晋时期,乘牛车出行成为潮流。图为魏晋时期的牛车出行画像砖(复制品),砖上绘一男子驾牛车出行,后有婢女随行。

牛车地位的提高,离不开人们对“贫贱”二字的重新认识。须知,汉代重视廉政,将廉洁当作一项重要的选官标准。所谓“举孝廉”,便是对孝子、廉吏的肯定。在提倡廉洁的大环境下,贫苦环境非但不会再被人嘲笑,反而成了一个加分项。如汉末著名军阀袁绍,年少时为父母守孝,身穿麻衣、居住在茅庐之中长达数年,得到了世人的一致称颂。

汉桓帝时,有隐士韩康,名动天下。皇帝听说后,专门派出驷马高车征召他入京为官。韩康推辞不过,只好拒绝了奢华的马车,改坐牛车上路。路途中,亭长见韩康如此寒酸,“以为田叟也”,便派人夺了他的牛,用来修路架桥。韩康见状,也不阻拦,任由其施为,并趁这个机会逃入山林之中,隐居至终老。韩康“隐逸高士”的形象令世人仰慕,相应的,牛车则成为“安贫乐道”“淡泊名利”的象征,备受士人青睐。

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轻取荆州,长江沿线各州郡无不震撼。面对江东内部主张投降的声音,鲁肃力劝孙权说:“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迎操,欲安所归?”鲁肃将“乘犊车”当作一项优待,可见汉末以降,牛车已摘去“贱者”标签,成了一份拿得出手的荣誉。

普及:士人的发扬 

牛车与士人之间是相互成就的。因为牛车自带的“贫困”标签,好养名的东汉士人往往会通过乘坐牛车来表现自己的清白之风。东汉自光武帝倡名节后,士人重名节而轻生死。加之朝廷选官亦颇重名誉,作为最高标准的“清”就成了世人竞相追赶的目标。牛车最朴素的标签只是“贫困”,但在士人的发扬下,它从“清贫”过渡到“清白”,成为儒学士人标榜自身的手段。而在入仕后,为自身维持名节不坠,士人依然保持着“清俭”之风,继续乘坐牛车。

儒学士人“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在把持社会舆论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间影响着世俗的价值取向。甚至可以说,名士是地方审美取向的“风向标”。 当一个又一个名士乘坐牛车出行,世俗对牛车的接受程度也就越来越高。这是牛车在东汉后期逐渐普及开来的主要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则出于牛车本身具有的优点。据史料记载,牛车在古代主要有三个作用,分别是载重、拉人与战争。不过,相较于马车,牛车在战争中的表现十分有限。据《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记载:“初,帝造战车,可驾数牛,上作楼橹,置于塞上,以拒匈奴。”光武帝刘秀知道用牛车进攻并不现实,所以扬长避短,借牛车之笨重被动防御。但到了唐代,一代名相房琯在面对叛军时,竟效仿春秋时期的车战,派出两千辆牛车进攻。结果却被叛军抓住机会反攻,以致唐军大败,死伤四万余将士。

由此可见,牛车还是最适合“引重致远”。载重拉货,即牛车最初的用途。商人的先祖王亥,就曾用牛拉车,进行物物交换。于出土的西北汉简所见,在运输业中发挥出重要作用的牛车,同样是经营商业贸易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但也正因如此,牛车才无法摘掉“贫贱”的标签。毕竟在汉代,商业早已被视为“贱业”,甚至商人都不能乘坐马车。与商业深度绑定的牛车,纵使偶有贵族使用,也难以改变世俗的偏见。

真正有这个能力扭转牛车风评的,还得是士人。他们大多都出身于名门望族,享有优渥的经济条件,乐于享受生活。当他们有意选择牛车时,也会考虑到乘坐过程中的舒适性。考古资料表明,秦汉马车车厢很小,人坐在其中,须得正襟危坐。而魏晋南北朝时期出土的陶牛车,不仅车厢空间更大,还配备有诸多设施,以提升乘坐体验。车厢空间变大、设施增多,就会对载重量有更高要求,这也是牛比马更适合做拉力的一个原因。此外,牛车的速度虽然缓慢,却十分平稳、少颠簸,同样符合士人优哉游哉的闲适雅趣。

当牛车得到士人的青睐,距离它们走入皇室,也就不远了。

深入:皇室的模仿

皇帝乘牛车的明文记载,最早见于汉末三国。汉献帝兴平二年(195年),“(杨)奉、(韩)暹等遂以天子都安邑,御乘牛车”。吴黄武五年(226年),孙权云“今孤父子亲自受田,车中八牛,以为四耦”,所谓“车中八牛”,即犊车也。这一时期的牛车,纵使还不是皇帝出行的首选,起码已有机会成为皇帝的座驾。不过,汉献帝乘坐牛车,更多是因为条件窘迫而不得已的无奈之举;而孙权所说,也尚未见明证,亦不能证明牛车的确已被列入舆制当中。

到了西晋年间,情况已有不同。据《晋书·舆服志》,皇帝车驾中的画轮车、御衣车、御书车、御轺车、御药车等车皆“并驾牛”。尽管这些车只是大驾卤簿,即皇帝车驾仪仗队中的少部分,但依然可见,牛车已日趋制度化,成为皇家舆制中的一部分。因此,晋朝皇帝有时还会将牛车赏赐给臣子,以示荣宠。如咸宁三年(277年)司马亮改封汝南王,出任镇南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晋武帝特赐皂轮犊车一辆。后来,司徒魏舒因年迈请求致仕,晋武帝再三挽留不成,乃赐“阳燧四望繐窗户皂轮车牛一乘”。

魏晋之际,牛车能制度化地出现在皇帝车驾中,显然离不开儒学士人的影响力。东汉末年,以王允为代表的儒学士人在诛杀董卓、掌权之后,对皇帝侧近群体进行改造,他们以士人充任侍臣(黄门侍郎与侍中),填补了外戚、宦官的空缺。学者徐冲指出,“儒学士人以其言论与修养影响、熏陶皇帝,使皇帝的日常世界一直處于儒学意识形态的包围与渗透之中”。加之自东汉初期以来,皇帝就推崇经学,欣赏士人文化,以致后者的审美倾向也深深影响到了他们。

乘坐牛车与饮酒、傲啸、服药、敷粉一样,都是“魏晋风度”的一部分,在皇帝有意识的模仿下,牛车也就顺理成章地进入到皇帝的大驾卤簿中。

但这种影响是具有多面性的。《颜氏家训·涉务篇》云:“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这些士大夫,出门就以车代步,回家靠奴仆服侍,已经没什么人能骑马了。南朝梁时的建康令王复“见马嘶喷陆梁”,大受震撼,竟然“指马为虎”,引得后人发笑。在长期的养尊处优之下,士人的身体素质亦可想而知,“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对于这样的士人,又哪里能指望他们能在国家危难之际提刀上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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