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梦晗
见到胡安焉时,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连帽冲锋衣。在夜晚医院的走廊里坐下,他的目光分外沉静。初次见面,快递员、作家这样带着标签的形象好似都能在他瘦削的脸上找到一丝影子。对于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的深夜访谈,正在病房照顾家人的胡安焉反而觉得自己耽误了记者休息的时间。这与书里那个温和敏感、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重叠了起来。但胡安焉却对这两个标签充满疑问。
“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快递员了,但我能算是一名职业的写作者么?”他不确定,就像“胡”“安”“焉”三个字,每个字都是一个疑问代词。
4年前的春节,已经辞职在家的胡安焉开始将自己过去几年中的工作生活作为内容进行写作。他将这一年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放在了话题“我曾经做过一份‘遠离城市的工作”之下。与之前发表的文章相比,这篇文章引起的关注是空前的。白描式的非虚构写作方式,将屏幕另一端的读者带入到了一个分拣场工人的生存语境里。
在过去的大约10年时间中,胡安焉四处辗转,当过保安、面包店学徒、便利店店员、自行车店销售、网店工作人员等,物流快递是他做过相对长久与稳定的行业。尽管行业依托于互联网平台,在过去10多年呈现日新月异的面貌,规模空前,但胡安焉还是愿意将它与之前的10多份传统工作一起称为“零工”。
“这些工作都不意味着稳定、持续、有期许。算是‘正式工作的反义。”胡安焉说,自己不知道这些算不算是“新就业形态”的表现,因为工作换来换去,对于底层打工人来说,生存逻辑似乎并无太大改变。
胡安焉讲话有着很明显的广东口音,声音很清晰,但说不上洪亮,配合他的外形,其实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他与体力工作之间的反差感——他不够“粗”。
胡安焉最开始做快递是在一家物流公司。那时,他不是做投递,不直接接触快递客户,而是做分拣工。“算是一份纯体力工作,高强度的劳动让很多新人一来就瘦二三十斤。”而昼夜颠倒,长达12小时的夜班也是一种挑战。头几个月,胡安焉觉得自己看什么都恍惚,意识也不清楚。有次,他就把两包货物的标签贴反了。“幸好当时追了回来,不然大家都会被追责。”
胡安焉在这待了不到一年。他说这也是这一行的常态。管理者也默认工人的流动性很强,但是他们不在乎,“永远都有新的人可以顶替。”
对于胡安焉来说,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物流行业里的一个典型工人。如果对他做画像,会发现,他从小在广州长大,父亲从军队转业后也有正式工作,母亲是出生于上海的城里人。和分拣场许多出身农村、教育资源匮乏、缺乏更多生存技能的同事相比,胡安焉觉得自己对工作还算有选择权。“至少我识字,我会用手机导航,中专毕业后又读了夜大,虽然学的东西不太用得上,但一些技能也算打了个底。但是对于当时的周围人来说,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胡安焉从物流公司离开后,来到北京,入职了一家快递公司,从物流行业的后端走到前端。他发现,会用手机导航这样一个日常又简单的行为,在一些快递员眼中却是需要学习的技能。而做快递员意味着和各种人打交道,每天要面对的人素质有高有低,对胡安焉来说并不太舒心。
刚开始送快递时,胡安焉学习、适应了不少时间,“有些小区在手机地图里没有标出楼号,只能不断问人,有时候人家告诉我的方向是错的。还有些小区,虽然手机地图里标出了楼号,我也还是会绕远路,因为有些捷径和小门,地图上是不标的。”
把地盘摸熟是快递员的基本功。刚开始,胡安焉要送一个半小区,以及一个工地。这半个小区是回迁安置房,住满了租客,很容易丢件。胡安焉每天需要在三个分开的地方来回跑。他形容自己“经常疲于奔命、气急败坏”。渐渐地,胡安焉也发现,有的小区好送,有的不好送,新人没有挑的权利,总有人要送不好送的地方。不过这份工作在胡安焉看来,起码可以在北京养活自己。
胡安焉说,正式工的派件费是每件1.6元。超过一公斤的快件,每公斤会有0.2元的续重费。一些特殊件,还有额外的提成。除了这点,公司给买社保,也让胡安焉比较安心。不过在记者问到社保交多少钱时,他表示自己并不清楚,当即在个税APP上给记者看了收入情况,不过上面除了每个月的总工资什么也没有。
无论是分拣工还是快递员,“劳碌”都算是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但在胡安焉的描述中,经常偷懒的人有时候反而会呈现出一种正面价值,这种打工人对于工作的“回避”随处可见。一般人可能认为,这是在高强度工作下的“生存策略”。但胡安焉不这么认为,“可能更多的就是一种麻木,很少有人能认识到工作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因此谈不上‘策略,大多是本性使然。”
任何影响都可能被“流动性”冲淡。比如,在胡安焉曾经做分拣的工厂,一年下来保守估计有一两千人上过班。这其中,有基础病的,因过度疲劳导致意外的有很多。“我在的那年走了个装车工,据说他干活太猛,一晚上装了两辆车,回家躺下后就再没起来。”
做分拣工时,灰尘混合着汗液在胡安焉手臂上留下斑点。
胡安焉的同事在快递车上休息,禁止快递车进入的小区只能拉着板车走路去派件,让人疲惫。
送快递虽然不那么累,但在北京的夏天,户外工作加上四处跑动,也绝称不上什么轻松的活。不过对于胡安焉的一些同事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工作。“有个工友不到30岁,原来在工地干活,腰‘废了,体力活已经干不了,只能来送快递。”
在胡安焉的经验中,“权益”和“保障”对于底层的小工们来说是一种奢谈。“你需要养家糊口,面对的是一个有着强大法务部门的‘庞然大物。你没有钱,又需要钱,也没有时间精力与公司周旋。公司完全有能力把法律风险降到最低,甚至规避责任。而一切后果都会转嫁给底层工人。有那么多廉价的劳动力,你不干,别人会干。”
胡安焉在物流公司工作时,地点在佛山,但公司把社保买在深圳。“那时,虽然我们每个月都在交医保,但是我们用不了医保里的钱,总不能生了病就跑去深圳。送快递做分拣都要试工,但都是没有工资的,没有入职也不会按天给你结算工钱。”
诸如此类的权益保障问题,胡安焉觉得数不胜数。不过胡安焉也补充道,有时候这些公司也有“良心”的一面,比如给外来打工的人提前发半个月工资,好让他们交得起房租。
胡安焉的快递工作是他在招聘网站上找到的,与“四通一达”的家族式、熟人式用工方式不同,这类公开招聘的快递公司大多是直营。“我们和他们旗下的公司签合同。这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起码这种大公司不会拖欠工资。”
但即使这样,额外的例会也很容易让人不满。每天早上装好车出发前,总要听主管训话:“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就走人!”“公司缺了谁都行,你离了公司寸步难行!”此外,每周还有两三次长达一两个小时的晚会,要晚上十一二点才能结束,强制参加,只是挨训。“主管有时候会破口大骂,有次还让一个快递员做俯卧撑。有的人忍受不了,就会吵架,然后就可能被调走。”
2018年3月,胡安焉所属快递公司的临河里站点正在卸货分拣。
快递的工作虽没有分拣工那么累,但分的地方好不好送要看资历。“分到的地盘不好,挣钱就会很累,想要换一个好送一点的片区,就得慢慢熬。”但胡安焉已把论资排辈看作是大公司制度下的公平体现。“起码有盼头。”
《我在北京送快递》一书出版后的两个月里,反响不错,连续数周都位列豆瓣最受关注图书榜首。回顾过去四处辗转中所做的10多份工作,有些因过于遥远,留下的记忆很模糊。但胡安焉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写作之路萌芽在工作转换的间隙。
2009年起,胡安焉辞去工作休整了3年。“我没有像很多人那样把休息的时间完全用来放纵,可能还是因为不甘心。那时候我30岁,但之前的人生非常不顺利。首先我得不到别人的尊重,确实也没做出成绩,也没有人了解或者欣赏我。我希望做一些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
写作之前,胡安焉也尝试过画漫画——这些使他专注于自我的工作让他感到满足。这和他那段在漫画社的工作有关,“那时我接触到一些朋友,他们有更广泛的文艺爱好,包括电影、音乐,还有小说。”
胡安焉的写作从模仿开始,刚开始买过一些山寨刊物,试着投稿。后来又投入到阅读。“我的兴趣集中在现代作家,很少去看古典作品。一开始是塞林格,之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们我都模仿过。一开始的写作还是觉得难度挺大,也挺焦虑,但确实让我感觉到了自我价值。”
长久以来,四处打工的状态已经慢慢让胡安焉觉得自己的思维方式发生了改变。但从据他观察,尽管自己和周围的打工者换工作的理由五花八门,但背后总有一种相似的逻辑。为什么这些人很难在一个行业里持续地做下去?为什么他们不找一个正式工作?在胡安焉看来,这些问题背后的生存逻辑已经在生活中被内化,对于底层打工者来说,这些不成为一个“问题”。
因为一切的出发点都关乎于生存。“打工者要考虑经济价值,工作生活都要考虑时间成本。”胡安焉给自己算过一笔账,在做快递员时,派件时薪必须达到30元,才能负担他在北京的生活成本。假如达不到要求,他就该考虑换一份工作。
胡安焉觉得这些都很现实。“不像一份正式工作,有职位,有晋升渠道,知道下一步要到哪里,有规划。但底层打工者只是在卖力气而已,他们的工作是没有前途的。”
目前在成都生活的胡安焉。
胡安焉常以一种幽默谈论“资本”,他说这是时代留给他的语境。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在变化,工作也许依托于新行业中的大公司,但对于底层打工者来说,新业态可能只是生存的注脚,大家的生活底色并没有因新业态而发生太大改变。
“底层打工者不会太珍惜工作,因为沉没成本是零,随时可以换另一个公司,他们不会损失任何东西。换工作的契机变得很灵活,比如说家里有人病了回去照顾,那就离职。回来就会进入到下一个工作。”胡安焉回顾过去的工作,总觉得是“看一步走一步”。“因为得到不同的工作也不困难,不像很多人以为的有多高的技术门槛。就算是需要学什么技能,也是进入行业后再学。”
现在,胡安焉需要照顾自己和妻子两边得病的长辈,同时配合第二本书《我比世界晚熟》的推广工作。此外还时常要回复一些文字访谈,有时还会参加线上的视频对谈节目。这个月,胡安焉马上要去一趟西安和北京,参加一些线下的新书活动。这些事情让他的生活再次忙碌起来。他说有些工作沒有太大意义,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但他仍感谢《我在北京送快递》这本书带来的关注,让更多人愿意看他的文字,也给了他能在目前放弃“零工生活”的经济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