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翡翡,卢晓莹,何广铭,叶聪,吴润松,孙冬梅,罗文汇*(1.广州中医药大学,广州 510006;.广东一方制药有限公司/广东省中药配方颗粒企业重点实验室,广东 佛山 5844)
关健词:中药煮散;应用特点;现代化研究;质量控制;汤剂
近年来,人们对中药材的需求急速增加,然而,原有的野生中药资源面积逐渐缩减,导致药价上涨,药材质量下降,供需平衡改变[1],提高中药材的有效利用率对中药资源可持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中药煮散是指在中医药理论指导下,将中药材粉碎成一定粒度,分装或用时称取,加入水或引药煎煮,连同药末一起或去渣服用的一种剂型[2]。2018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公布了《古代经典名方目录(第一批)》,合计共100首方,其中煮散23首,此外有5首方(当归建中汤、温脾汤、温胆汤、小续命汤、三化汤)虽定义为汤剂,但其制备工艺为先“㕮咀”或“剉”后再进行煎煮,实质也为煮散[3]。中药煮散历史悠久,其既保留了汤剂与水共煎的特性,又具有散剂的起效快、药材利用度高和节省能源等特点,具有诸多应用优势。
煮散是一种传统的中药煎法,其应用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时期,我国现存最古老的医方典籍《五十二病方》便有“入三指一最(撮)”“(舂)桕中,煮以酒”的记载。《黄帝内经》中药材的修治多为“㕮咀”,大颗粒入煎,且记载了“泽泻饮”和“翘饮”的药散用法,此时已始见煮散雏形[4]。
东汉时期,一些“汤、散、丸”的方剂制法与煮散高度相似[5]。张仲景所著《伤寒杂病论》中半夏散、瓜蒂散、抵当汤、防己黄芪汤等就具有煮散的特性,而《金匮要略》中对“煮散”的应用记载详细,散剂于口服剂中的应用比例略高于《伤寒杂病论》,但书中并未予“煮散”之名[6]。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中亦有煮散记载,如用于辟瘟疫的“老君神明白散”。
庞安时《伤寒总病论》卷六中记载“唐自安史之乱,历代战乱,天灾人祸,交通不便,月药极多,供不应求,药物紧决,为节约药材,改汤剂为点散,以适时需”。“煮散”最早定名于唐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其中含煮散16首,如丹参牛膝煮散、独活煮散、茯神煮散、远志煮散方等。《外台秘要》中也记载了煮散25首,此时煮散的应用开始成熟,散常为“筛为粗散”,煎法上多“以绵裹”取汁服,开始将锉为粗末汤液制剂称为“煮散”,并与一般汤剂及用细末冲服的散剂区别开来[4,7]。
《圣济总录》中记载“近世一切为散,遂忘汤法”,煮散的应用在宋朝达到顶峰时期,大量医书中频繁使用中药煮散,包括宋代的三部官修方书《太平圣惠方》《圣济总录》《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此外还有《小儿药证直诀》《妇人大全良方》《博济方》等医籍。《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和《太平圣惠方》中煮散均约占总方剂数的30%,而在《妇人大全良方》和《小儿痘疹方论》中煮散占总方剂数的60%以上[8],此时煮散不仅广泛应用于成人病患,还在儿科和妇科治疗中发挥作用,宋代煮散的盛行与当时国家实行仁政、人口众多和军队庞大造成中药资源供不应求的国情息息相关。
因煮散以粗末形态入药,与饮片相比存在“辨药之难”问题,并且粗末经煎煮后易糊化、煎液浑浊等缺点逐渐显露,故金元后煮散的临床应用逐渐减少。明清以后,中草药资源供大于求,药材私营化,商人更青睐于生产技术成熟且易于辨认的传统中药饮片,煮散逐渐被饮片所取代[9]。
虽然中药煮散的应用势不如前,但仍有许多煮散被沿用至今,并显示出良好的疗效,如元代朱震亨《丹溪心法》中的玉屏风散等。近代有中医名家蒲辅周、岳美中等人善用并鼓励推广使用中药煮散,其中蒲老在治疗各种慢性疑难杂症时常用煮散,如应用四逆散加味治疗肝胃不和,获得了令人满意的疗效。此外,在《蒲辅周医案》《蒲辅周医疗经验》中均有许多煮散应用的记载[10]。历代记载中药煮散的相关医籍见表1。
表1 历代记载中药煮散的相关医籍[6,8]Tab 1 Relevant medical record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powder for boiling in different dynasties[6,8]
中药煮散以粉体形态入药,质地均匀,与溶剂的接触面积较传统饮片大,药效成分更易溶出,可节约药材资源,且药液性质稳定[11]。曹丽萍等[12]研究发现3批夏枯草精准煮散饮片的出膏率及迷迭香酸含量均显著高于相同批次的普通饮片,差异具有统计学意义(P<0.05),并且3批普通饮片的迷迭香酸含量存在明显差异,RSD为28.17%,而精准煮散饮片的RSD仅为3.88%。翁艳鸿等[13]通过实验发现29批不同产地泽泻煮散的7种成分回收率的RSD在1.3%~2.3%,显示煮散饮片的质量均一性较高。仝小林等[4]认为煮散比传统汤剂节省1/2以上的饮片用量。俱蓉等[14-15]在对当归精准饮片和传统饮片中的4种指标性成分含量进行测定后,通过综合加权评分发现,1 g当归精准煮散饮片的效果大致相当于1.26 g传统饮片,且精准煮散饮片中的4种指标成分整体含量较高;他们还比较了红芪精准煮散饮片与传统饮片中芒柄花苷、毛蕊异黄酮和芒柄花素3种成分的含量,结果发现1.00 g红芪精准煮散饮片约相当于传统饮片1.37 g。另外,有学者比较了泽泻煮散及原饮片的煎煮得膏率,结果表明质地坚硬致密的泽泻饮片制成煮散后得膏率明显改善,药材利用度大幅提升[16]。
蒲老曾言:“中药煮散,轻舟速行。”中药煮散可以在较短时间内将有效成分浸出,同时避免了长时间沸腾可能造成的挥发性成分损失,如香豆素、萜类、苷类及挥发油等,进而导致药效降低。刘月等[17]比较银翘散煮散饮片及普通饮片的煎煮过程后发现,银翘散煮散水煎液化学成分溶出速度较快,煮沸约5 min时,煮散水煎液中的非挥发性成分浓度已较高,意味着煮散可缩短煎煮时间,从而减少挥发性成分散失,提高疗效。孙玉雯等[16]对比分析了19味根和根茎类药材的煮散与饮片水煎液中有效成分的含量及得膏率,发现在煎煮10 min的情况下,煮散的有效成分含量和得膏率均不低于煎煮50 min的饮片。
综上所述,中药煮散具有“省、效、快、留、合、均”的优点,传承和发展煮散可为缓解我国药材资源紧张、实现中医药应用降本增效提供新的发展路径。中药煮散的具体优缺点分析见表2。
表2 中药煮散的优点与缺点Tab 2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powder for boiling
散剂是常用的传统中药剂型之一,指将原料药物或与适宜的辅料经粉碎、均匀混合制成的干燥粉末状制,据2020年版《中国药典》四部通则0115规定[18],散剂分为口服散剂和局部用散剂。口服散剂常分散在水、稀释液或其他液体中服用,或直接用水送服;局部用散剂可撒布、涂敷,以及纳阴、眼用、吹鼻、吸入、舌下含等多种应用形式。根据《本草纲目》记载,外用散剂多研为细末,撒于患处,起局部治疗作用,或用麻油、蜜、酒、醋等调敷于患处。含有毒药材的散剂常为外用,而无毒散剂常为内服。口服散剂的用量常为6 g以下,属于固体制剂,实质是对中药饮片全成分的应用;而煮散是汤剂的一种特殊应用形式,属液体制剂,常为6~30 g,应用的是汤剂煎煮后溶出的成分。与煮散及传统汤剂相比,口服散剂临床应用范围相对较小,口服散剂主要应用于不适于煎煮的矿物药,如由“朱砂(研细入)、牛黄”两药研末吞服的镇惊散[19];而煮散主要应用于植物药,如藿香正气散。
中药煮散的质量可控性是保证其临床应用安全有效的重要前提,也是其研究、生产、应用和监管的重点。中药煮散的粉碎工艺和煎煮工艺是影响其有效成分溶出和出膏率的关键参数,研究常以指纹图谱、多指标成分含量测定及得膏率为检测指标。孙玉雯等[20]通过实验及统计分析发现粉碎粒度、加水量及煎煮次数对枳实煮散水煎液的指标成分含量和出膏率均有显著影响。陈燕等[21]研究发现不同粒度的加味大柴胡汤煎液中化学成分存在差异,煮散饮片粒度在过4目不过10目筛,即为粗粉时各化学成分含量最高。张琦等[22]通过考察特征图谱、相关特征峰面积及甘草酸、甘草苷得膏率对泻白散“锉散”的粒度及煎煮工艺进行优选,确定粉碎粒度以过4目筛为宜,并优选出其煎煮工艺为置陶瓷锅中,加水420 mL,武火煮沸后文火煮至300 mL。呼梅等[23]采用正交试验,以五味子醇甲煎出量和得膏率为评价指标,对五味子煮散加水量、浸泡时间和煎煮时间进行考察,综合加权评分后确定优化工艺为加20倍量水,无需浸泡,煎煮2次,每次15 min。不同粉碎粒度或不同煎煮工艺的煮散化学成分含量存在明显差异,通过对煮散粉碎粒度和煎煮工艺进行筛选、优化有助于实现对中药煮散的质量控制。
煮散饮片经粉碎后失去了性状特征,传统的鉴定方法已不适于煮散,DNA条形码鉴定体系的出现解决了煮散的“辨药之难”问题。陈士林等[24]开展了中药精准煮散饮片的相关研究,采用中药DNA条形码鉴定体系联合现有中药质量标准评价和中药指纹图谱技术构建了精准煮散饮片质量控制体系,有助于煮散的精准化鉴定和检测,此外精准煮散饮片还可通过二维码识别溯源技术结合信息化技术对煮散饮片的流通信息和质量信息进行跟踪查询,实现中药煮散饮片的生产全过程质量监控。张靖等[25]采用了中药DNA条形码鉴定结合中药指纹图谱技术比较了三七精准煮散饮片与其原市售饮片的差异,发现两者属性一致,但三七精准煮散饮片的得膏率、指标成分含量及质量均一性均更优,煮散饮片的临床用药精准性更高。黄娟等[26]利用第二内转录间隔区(ITS2)序列作为DNA条形码实现了对丹参精准煮散饮片的精准鉴定,同时利用指纹图谱对丹参原饮片及煮散饮片进行了化学成分分析,结果显示煎出成分无明显变化,指纹图谱相似度较高,但煮散饮片的煎出效率更高。
开展复方煮散药效学研究是中药煮散进入临床研究的关键一步。近年来有不少学者对复方煮散进行了药效学研究,为临床应用提供了实验数据和理论基础,但药效作用机制还需进一步探索。彭智平等[27]采用2型糖尿病SD大鼠动物模型,观察不同浓度干姜黄芩黄连人参汤煮散与饮片对大鼠降血糖作用的影响,结果表明饮片组与煮散组的差异无统计学意义,但监测了3个月(0周、4周、8周)血糖的变化情况后发现煮散组血糖差异具有优于饮片组的趋势,提示在同等条件下煮散工艺优于传统饮片,并可节省约1/3等量饮片。张敏等[28]采用高糖高脂饲料联合链脲佐菌素复制2型糖尿病大鼠模型,对模型大鼠服用葛根芩连汤饮片和煮散后对血清中内源性代谢物变化的一般情况、体重及空腹血糖进行比较,发现两者均可改善内源性代谢物变化的一般情况、体重及空腹血糖,且代谢组学分析结果显示差异无统计学意义。宁英海[29]开展了麻黄汤煮散与饮片汤剂的动物药效学研究,对比分析了高、中、低剂量煮散与传统饮片的解热、止咳及抗炎作用,结果表明煮散与传统饮片汤剂在解热、止咳、抗炎等作用方面差异无统计学意义,且煮散的药材用量仅需传统饮片的一半或更少。上述研究证明煮散在保留传统汤剂药理作用及临床疗效的同时,还具有节省药材资源的优势。
近代许多医家如蒲辅周、岳美中等开始推崇“药力尽出”的中药煮散,煮散的临床研究逐渐得到重视。叶亚铭[30]将茂名市中医院收治的96例小儿支原体感染后咳嗽患儿随机分为治疗组与对照组,进行了煮散三期分治的临床效果研究,结果显示与注射阿奇霉素的对照组相比,治疗组的总有效率更高(P<0.05),说明煮散三期分治可改善小儿肺炎支原体感染后咳嗽的临床疗效。张力等[31]按照临床对照研究的方法,观察106例深静脉血栓形成患者组成的血府逐瘀汤加味煮散组、血府逐瘀汤加味饮片组和抗凝组,比较治疗前及治疗后的局部症状、体征积分和凝血功能并计算总有效率,统计分析证明各组均可有效改善症状,且血府逐瘀汤加味对凝血功能影响及出血风险相较于抗凝组大大降低,说明血府逐瘀汤加味方可替代抗凝在临床中应用,特别适用于长期抗凝治疗。此外,有部分医者利用多年临床诊疗经验将临床常用方剂加减化裁并随证加减,整理出运用中药煮散治疗的经验方[32-34],在中医药治疗中发挥了其独到的作用。
现有多种慢性疾病采取西医常规治疗联合中药煮散辨证论治的治疗方案,临床疗效得到了客观证实。葛瑶等[35]将80例山东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收治的慢性冠脉综合征合并D型人格患者按随机数字表法分成治疗组与西药对照组,治疗组在对照组基础上加用枳壳煮散汤剂治疗,研究结果显示,与对照组(单纯西医常规治疗)相比,治疗组可提升慢性冠脉综合征合并D型人格患者的临床疗效,同时还能有效改善临床症状及情绪状态,具有心脏与心理双重治疗的优势。黄宝怡等[34]将80例脾虚湿蕴型高尿酸血症无症状期患者按用药情况平均分为参苓降酸煮散联合非布司他片治疗的观察组和非布司他片治疗的对照组,研究发现参苓降酸煮散联合非布司他片治疗脾虚湿蕴型高尿酸血症无症状期患者效果确切,在改善中医证候、降低血清尿酸水平方面的治疗作用明显优于单纯非布司他片,并具有痛风发生率低及安全性较高的优势。陈文辉等[36]通过实验证明壮骨方煮散可改善脾肾两虚夹瘀型绝经后低骨量患者的中医症候积分,缓解临床症状,而将煮散联合阿法骨化醇软胶囊与碳酸钙D3片治疗可提高腰椎骨密度,提升骨量,且疗效确切,不良反应少。根据目前的研究成果,在西医常规治疗的基础上联合中药煮散辨证论治大多具有良好的临床疗效和安全性,但仍需要大量基础研究及临床数据证明其临床应用科学性,保障安全性和有效性。
中药煮散是一种传统的中药应用形式,既保留了传统汤剂的优势,又具有节省药材、煎煮效率高等特点。煮散盛于唐宋,受当时技术及经济条件的限制而衰于明清,经过数百年的发展,我国中药制剂的研发、生产、加工等现代技术和质量控制与评价体系已逐渐成熟,中药煮散具有巨大的开发前景。目前,中药煮散的应用主要集中于各级医疗机构,经中医临床配方后使用,可以在保证疗效的同时降低患者的医疗费用,适合门诊推广;中药煮散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于植物药,对动物药和矿物药较少。《苏沈良方》中论,“汤、散、丸,各有所宜”,中药材是否适合制成煮散饮片,应结合中药材性状、有效成分理化性质及生产制剂成本进行考虑。根据文献报道,质地坚硬致密的药材、根及根茎类药材、使用上无特殊要求的皮类、茎木类及果实种子类药材制成煮散可节省药材用量或缩短煎煮时间,而对于质地轻薄的药材如花类、叶类、全草类,还需与传统饮片在相同煎煮条件下比较研究才可判断是否适宜将其制成煮散[37]。
中药煮散的现代研究仍处于探索阶段,缺少标准操作规范和科学的质量标准,在制备工艺、质量控制和量效关系研究等方面还存在一系列问题亟待解决。煮散以粗粉形态入药,药材饮片粉碎后性状消失、不利于鉴定,久置可能泛油、吸潮、氧化变色及气味散失等,导致其质量不稳定。同时,含糖类、胶质类、蛋白质类成分的煮散饮片在煎煮过程中容易糊化、烧焦粘底,且药液浑浊、不易过滤,影响药效成分的溶出率及患者服药依从性。鉴于此,建议在煎煮前进行粉碎,采取包煎的形式,加入大量水进行煎煮。然而,在相同煎煮条件下煮散与传统饮片成方制剂的药效存在较大差异,药材或饮片制成煮散后的临床使用剂量还未有科学的折算方法,目前煮散的临床使用剂量主要依靠医者的临床经验判断,不足以保证煮散的剂量有效性和安全性。
传承与发展中药煮散还需要解决其“糊、浑、失、动、缺、量”的缺点,可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研究:① 以指纹图谱、多指标成分含量及出膏率为指标,通过综合加权评分优选出煮散饮片的最佳粉碎粒度和煎煮工艺,制定煮散的标准操作规范;② 从性状、显微、色谱鉴定、DNA条形码鉴定、含量及水分测定等方面对药材及煮散进行质量控制,建立科学、系统、可追溯的中药煮散质量控制标准及评价体系;③ 加速开展单味煮散及复方制剂的药动学、药效学研究,同时进行大量的临床试验反复验证,确定传统饮片与煮散饮片组方最佳的剂量转化比例或方法,保障其安全性和有效性;④ 与药材或饮片对比分析,进行中药煮散稳定性研究;⑤ 利用现代制药工艺,经粉碎、制粒、干燥和分剂量包装等工序制成单味药或复方煮散颗粒,可减少调剂出错率,且携带方便、便于储存。如今,我国优质中药材资源日益匮乏、药价普遍上涨,传承与发展煮散可促进形成中药产业价值链和绿色供应链,实现中药资源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