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术之子的博雅文章

2024-03-12 13:01黄维樑
名作欣赏 2024年3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杂文

关键词:《文心雕龙》 杂文 学者散文

“学者散文”:崛起和释义

在20世纪下半叶中华文学的论述中,关于散文的,有一个颇为突出的类型,是为“学者散文”。1963年余光中发表一篇谈散文的文章,认为那个年代出现的散文可分为四种,第一种是“学者散文”。1981年梁锡华在香港写成《学者的散文》一文,长达23000字,颇有影响。80年代中叶起,黄维樑、喻大翔、潘亚暾、汪义生、范培松、吴俊等先后发表文章或出版专著,都专论或论及或提及中华作家(主要是中国香港作家)的学者散文;1997年出版的刘登翰主编的《香港文学史》①有一节长约18000字,题为《蔚为大观的学者散文》,执笔者是方忠;1999年喻大翔完成博士论文,修订后于2002年出版,书名《用生命拥抱文化——中华20世纪学者散文的文化精神》②。对学者散文的论述,特别是关于香港的学者散文,余光中、梁锡华、方忠、喻大翔的相关文章或专著极为重要;喻大翔的书400多页,内容尤为丰富。对香港学者散文的讨论,主要见于由内地学者著或编的书中。这些书从20世纪末21世纪初起,出版了至少有十多种,这里不及细表。③20世纪末21世纪初起,内地学者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或概说)、中国当代散文史(或概说)一类的书,也有论及内地学者散文的,但涉及的内容都相当单薄。④

何为学者散文?以下是余光中的解释:

这一型的散文限于较少数的学者。它包括抒情小品、幽默小品、游记、传记、序文、书评、论文等,尤以融合情趣、智慧和学问的文章为主。它反映一个有深厚的文化背景的心灵,往往令读者心旷神怡,既羡且敬。⑤

哪些人写的散文是学者散文呢?余光中举出英国的史威夫特、兰姆、罗素和中国的钱锺书、梁实秋、李敖等。喻大翔认为“学者散文”概念的出现,“专利人应是学者散文家余光中”⑥。

梁锡华的《学者的散文》析论王了一(王力)、梁实秋、钱锺书的作品,征引丰富,说理透辟。此文“结语”处引述余光中对学者散文的诠释,并指出王、梁、钱三人的作品都能“融合情趣、智慧和学问”;跟着引申说明梁氏自己强调的观点,即学者散文中有“幽默讽刺”,有“博识与机智”。梁锡华说的“博识”,意思是作品中“冶古今中外于一炉且引经据典”。不过,他深知曲高和寡之理,说“冶古今中外于一炉且引经据典”的散文,其“非大眾化本质昭然若揭”;这方面的意见,后面会补充和讨论。

学者散文和香港中西交汇的文化环境刘登翰主编的《香港文学史》中,《蔚为大观的学者散文》一节这样写道:

学者散文的勃兴和蔚为大观,是(1970)年代以后香港文坛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这类散文以学识、才情为基础,表现对社会、文化、人生深刻的思考和领悟,显示出民胞物与、有容乃大的情怀。(香港学者散文家)重知性,尚理趣,但这并不意味着摒弃感性,缺乏情趣,(其作品)文笔优美,辞采飞扬,语言儒雅,(尤其)讲究语言技巧。(第464—466 页)这之后,施建伟、张振金、朱栋霖分别在1999、2003、2007 年出版的书(论中国现代文学,或论中国当代散文,或论香港文学的书)都对香港的学者散文有所记述、推崇;之后还有别的编著者同性质的书,有类似的评介。这里提到的多位编著者,其书对香港学者散文的解说和描述,内容基本上不出余光中、梁锡华、方忠所说的范围。例如,张振金所说的香港学者“知识丰富,视野广阔,融贯中西”⑦,正是梁锡华所说“博识”“冶古今中外于一炉”的另一种说法。

香港学者散文作者的特质是“知识丰富,视野广阔,融贯中西”,这类型的散文其实非现代中国(特别是香港)所独有。中国古代的,下面会详述;西方的,从古罗马的西塞罗(Cicero)到法国的蒙田(Montaigne)到英国的博尔顿(Robert Burton),他们的散文(essay)也都“知识丰富,视野广阔”,“融贯”欧洲古今各国文化,尤其是希腊、罗马古典和基督教《圣经》。蒙田和博尔顿生逢文艺复兴(Renaissance)盛世,知识分子尊崇发达的希罗文化,对其经典莫不大引特引。蒙田引经据典乃一种诉诸权威,自谓这样做仿佛是乘搭别人脑袋的顺风车。⑧他们“融贯”欧洲古今各国,不过却不像中华学者那样融贯中西;他们有“西”但没有“中”。

香港学者散文之有其独特之处,和香港文化的融汇中西很有关系。香港大学独尊数十年之后,1963 年香港中文大学成立,其他大学也先后纷纷成立。诸大学蓬勃发展,名气日大,教师的薪酬优厚,吸引了一批又一批有中西教育和文化背景的学者来香港任教。他们教学和研究之余,或有从事散文写作的,于是学者散文勃兴。他们多为文学系教授或讲师,内容思想力求深刻有新意,注重文学的审美价值,文采斐然之篇迭出。学识和辞采兼备,是香港学者散文的当行本色。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学者散文家特别多,方忠《蔚为大观的学者散文》一节所评论的学者散文作家梁锡华、黄维樑、潘铭燊、黄国彬、陈耀南、金耀基等共八位,其中只有陈耀南是港大教授,其他都是中大的(余光中、陈之藩、思果也在中大任教过,余氏任教更长达十年;不过刘登翰主编的《香港文学史》把这三人标签为“文化驿站的‘过客”,不在方忠执笔那一节出现)。

两位香港学者的散文:博识与机智

学者散文绝对不是20 世纪下半叶的香港才出现的。“五四”以来,中国大陆有多位散文作者,中国台湾50 年代以来,有多位散文作者,都被上述诸书称为学者散文家。不过,正如上面笔者所说,到了80 年代的香港,学者散文这个词语才“崛起”,才“走红”——当然,是在非常小众的文学批评界里。获得“标签”为学者散文家,且获得相当多好评的作者,有上述列举的多位。⑨下面举出梁锡华和黄国彬两位作品的片段,抽样式地说明这个时期香港学者散文的一些显著特色。黄国彬那篇成于1985 年,梁锡华那篇大约成于70 年代末或80 年代初(后者可能性较大)。上述提到的诸书的编写者,论述香港的学者散文时,都有关注这两位作者这个时期的作品。

1. 梁锡华《英伦忆旧》一篇之六《锁雅士》(节选)⑩

(我所属的)亚非学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African Studies) ,这个尊号听来不妙,因为有“阿飞”学院之嫌。有人译之为东方及非洲学院,啰哩啰唆,西化得可厌。想来想去,还是按英文简称 SOAS,把它中化为音义并存的“锁雅士”,盼望得垂久远。有些人一听到锁字,连末梢神经都直竖起来,想到警察局、密探队、特务机关、精神病院等可敬而唯恐近的烦恼地。其实世界就是个大牢,谁不是被锁被禁的?(……这)是个锁住一群老、中、青雅士的地方,锁的工具,是书。经此一锁,害他们一生一世不得解脱,而又哲学地,在无尽的捆绑中,获致永恒的自由。(……)

张三先生是有国际声誉的学者,一向醉心中国古典文学文物,所以四肢百体,虽然在英国伦敦活动,实际上,心早摆稳在唐朝的长安。(……)有时候他登高到四楼,一脸木然找不到自己的办公室,像个半醉的杜甫,“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一番。(……李四先生)一进校门,就像条小火箭直射上自己的办公室内,但他永不爆炸,且因身轻如燕,所以落地无声。(……)何六先生经常手持烟斗,无论吸与不吸,总是一派悠然,却不带徐志摩所云“臭绅士臭架子”的恶俗气。面对何先生,我常想及罗素笔下的哲人穆尔(G.E. Moore) 。

锁雅士的书香人面,对我来说,在春秋代序中已成尘封的镜子,但加意拂拭,几乎光亮如昨。我被锁三年,结局是“受压制的得自由”(路加福音第四章)从多样的蒙昧中得释放。

2. 黄国彬的《洗冷水》(节选)⑾

十二月一到,我不但要应付冷水的低温,还要抵挡暖水越来越大的诱惑。我洗冷水时,隔壁总有人哼着小调,风流快活地享受着热水的温暖。这时候,我就有置身冰窟之感。抬起头来,见浴室里蒸气弥漫,只有我一人凄凉十足,像晋文公悼念介之推那样,孤零零地停爨寒食,同学们所哼的小调就会变成屈原的《招魂》,我也会变成楚怀王,听见有人唤我从“增冰峨峨,飞雪千里”的北方返回故居的“翡翠珠被”和“兰膏明烛”。

(……在香港大学的)宿舍三年,冬天都洗热水,完全是南宋的格局。置身于温暖的杭州,被熏风吹得酡然欲眠,再也不思念北方的汴州了。(……)我想起了古罗马诗人马提阿里斯(MarcusValerius  Martialis) 的名句:“暖水浴、醇酒、美人,会腐蚀我们的身体( Balnea, vina, Venus  corrumpuntcorpora nostra ) 。”(……人浸在暖水)里面,就不愿起來。明白了这个道理,再去罗马看看那里壮观的浴池,你就会觉得,格本(Gibbon)在他的《罗马帝国衰亡记》里,应该加上这样的一句:“罗马帝国,不是被异族灭掉的而是被软滑的暖水洗掉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悚然以惊。这样继续下去,我的罗马帝国,还经得起多少次冲洗呢?于是惶惶然为国祚忧伤,纳闷间心灯一亮,想起了马提阿里斯名句的第二部分:“可是,此生不枉,也是因为有暖水浴、醇酒、美人(Sed vitam faciuntbalnea, vina, Venus)。” 刹那间,我像个囚犯获释,决定不枉此生,进浴室去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

两位作者当时都是大学的教师(当年香港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施行英国制度,教师的职级一般分为讲师、高级讲师、教授、讲座教授),他们所写无论是学院雅士还是生活情态,都表现丰富的学识,都用典,正是上面所说的“博识”且“冶古今中外于一炉”的风格。用典之外,还有其他的修辞法,包括用比喻、夸张、谐音、矛盾语,都在寻常事物中显现新鲜的意趣。

黄国彬的《洗冷水》,把日常的洗澡行为“拔高”到国家兴衰存亡的层次;宋帝国和罗马帝国任由作者下笔挥洒,拉丁文名句任由作者下笔驱遣,修辞精妙。梁锡华《锁雅士》高谈困锁与自由的大道理,把矛盾语(language of paradox)发挥得理直气壮。还有漫画式情景:某先生一进校门,就像条小火箭直射上自己的办公室内,又说他身轻如燕云云,都给人滑稽之感。把著名大学的堂堂学府SOAS(亚非学院)谐音称为“阿飞”学府,阿飞者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不良青少年也,同样滑稽。“可敬而唯恐近的烦恼地”这词组里,放慢来读,会感觉到“敬”(jìng)与“近”(jìn)的谐音之妙。

梁锡华解释“学者散文”特质时特别提到“机智”。他把SOAS 翻译为“锁雅士”,并解说如此翻译的理由,道来饶有趣味。钱锺书、余光中、梁锡华等人,其文章常见这类机智风趣的另类翻译,我曾有文章称之为“依音创义”的雅译。“锁雅士”是一个例子。

《洗冷水》和《锁雅士》二文,机智而富想象;黄、梁二文成一梦,让我们也想象一番,“神思”一番(《文心雕龙》有《神思》篇),于是梦见两千年前的东方朔和扬雄,而东方朔、扬雄的“杂文”和现代的“学者散文”也就融合成“同文”了。

“杂文”作者:“智术之子,博雅之人”

《文心雕龙》有《杂文》篇,引述东方朔、扬雄等多人的作品,一一品评。何谓“杂文”?此篇开头曰:“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意思是聪颖、业有专精、博学又高雅的人,辞笔洋溢着藻采,辞章充盈着才气;他们驾驭文章的情思,乃能日有创新,表现不同的风致。

引文中“博雅”的“博”即博学,其意同于《诸子》篇认为的称得上是“子”(如庄子、孟子)的文士,要“辩雕万物,智周宇宙”,也就是天地万物议论滔滔、学问渊博之意。引文中的“藻”即藻采、文采,其意同于《情采》篇认为的文学作品应该有文采。引文中的“日新殊致”,其意同于《通变》篇所说的写法有所创新。对“杂文”之为文学写作,刘勰说不上有什么明显的、特殊的要求;然而,细细阅读《杂文》篇的开头,又和《文心雕龙》全书中其他文体论篇章的开头并观,特殊之处还是有的。

《文心雕龙》从《明诗》《乐府》两篇启其端,讲论的文体有三十多种;《杂文》篇的“杂文”,是这三十多种文体之外的几种文体,主要是“对问”“七”“连珠”三种。这三种文体的特色,不是本文要关注和辨识的问题。我们关注的是《杂文》篇一开头就有“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这样的话。《文心雕龙》文体论首篇《明诗》,主要论的是四言诗和五言诗。篇首先说:“诗言志,歌永言。”又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继而讲诗的发展,不同时代不同作者所吟所咏有何不同。《明诗》篇对诗的作者应有何品质,并没有描述或要求;而《杂文》篇对杂文的作者有描述,就是“智术之子,博雅之人”。

《明诗》篇之后是《乐府》篇。此篇开头说:“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这里解释了乐府诗的“声”和“律”的特质!2,接着像《明诗》篇一样讲乐府诗的发展,不同时代不同作者所吟所咏有何不同;对乐府诗的作者应有何品质,并没有描述或要求。不过,我们倒是发现篇中有这样的陈述:“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胥被律……”意思是普通老百姓唱咏其本地民歌,采诗官采集歌词,乐官配上音乐……可见《乐府》篇对乐府诗的作者有何品质并没有描述或要求,普通老百姓就可写可咏;而《杂文》篇对杂文的作者有描述,就是“智术之子,博雅之人”。《文心雕龙》其他文体论的篇章,也如此;换言之,《杂文》篇对作者有描述,是唯一的例外。

刘勰认为“智术”对写作重要(《序志》篇也用过“智术”一词),认为写作人要“积学以储宝”;很多文体的作者是需要学问到家的,如《史传》《诸子》《论说》等篇的作者们。然而,开宗明义对某种文体作者的品质有描述的,就只有《杂文》篇。《杂文》篇讲论的作者有二十个,每人是否都为“智术之子,博雅之人”,笔者没有能力去查究。当然,其人的“智术”和“博雅”程度,我们现在查不到,相信当年刘勰也很难彻底查究;何况“智术”和“博雅”的标准难以厘定——“智”是IQ120 或以上?“博”指具有如今天的博士或博士后学位,并有教授资历者?相信当年刘勰也没有一个可靠的“谱”。就《杂文》篇主要论及的“对问”“七”“连珠”三种文体而言,篇中最先论及的宋玉、枚乘、扬雄、东方朔、班固等,根据史书的讲述,他们之具备相当程度的智术和博雅则应无疑问。

刘勰举例评点的“杂文”包括东方朔的《答客难》和扬雄的《解嘲》,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对这著名的两篇,在其书中都“悉录”(xerox)之。因利乘便,我们就来阅读和点评它们吧。两篇都是名文,容易找到,这里不抄录了。

《答客难》《解嘲》:标志性“杂文”

东方朔才学出众,向天子自荐,却终不见大用,内心幽愤难平,于是写作这篇《答客难》宣泄牢骚。这样的一问一答以宣泄幽愤的写作方式,是有所继承的,其源头是宋玉的《对楚王问》。东方朔此文神完气足,议论滔滔,事例丰富,文采飞扬,写法启发后人;扬雄接其踵,写了《解嘲》,更加痛快淋漓,是另一杰作。《答客难》中的“客”,形容东方朔“博闻辩智”;观《答客难》的思想内容,东方朔确可当此誉。文中周朝以来的历史人物如乐毅、许由、李斯、苏秦、张仪的言行,典籍如《诗经》的语句,凡此种种都大量引用。讽刺与比喻是少不了的:文末的“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筵(竹席)撞钟”与“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意思是“老鼠袭击狗,小猪咬老虎,只会失败,能有什么作用呢”)都是比喻;这里显然还有对无知者、愚昧者的嘲讽。

扬雄《解嘲》的立意和内容结构,清代姚鼐的《古文辞类纂》讲得简明:“此文前半以取爵位富贵为说,后半以有所建立于世成名为说,故范雎、蔡泽、萧、曹、留侯,前后再言之而义别……。末数句言人之取名,有建功于世者,有高隐者,有以放诞之行使人惊异,若司马长卿、东方朔,亦所以致名也。今进不能建功,退不能高隐,又不肯失于放诞之行,是不能与数子者并,惟著书以成名耳。”!3《解嘲》用典之多,使现代的注释者大费周章,用尽心机力气。此文长达1233 个字(标点不计算字数),游国恩编选的《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对《解嘲》词语(包括典故)的注释,有13000 余字(标点当作文字计算数目);换言之,注释字数是原文字数的10 倍。用了多少典故呢?孟轲、邹衍、晏婴、范睢、叔孙通等历史人物,还有很多地名,以及与此等相关的事件,都充盈着;有学者仔细计算,发现本文用典43 次,数量之多在古今文章中确属罕见。!4 佳比妙喻涌现,机智话语迭见。如“客”恭维扬雄“目如燿星,舌如电光”;如扬雄这样“解”自己得不到尊贵之“嘲”:“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意思是“您只希望我可染红我的车子(显示尊贵),不知道一旦失足将血染我的家族啊”。

《答客难》和《解嘲》正是刘勰所说“智术之子,博雅之人”的标志性作品。讲解《解嘲》时,刘勰特别指出它“杂以谐谑”的特色。对于“对问”这种文体,刘勰有“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本)体之大要也”的概括,意思是这种文章要有高深的情感思想,有珍奇夺目的文采。这些正是刚刚所诠释的。

《杂文》篇最后的赞语这样总结“杂文”的特色:“伟矣前修,学坚才饱。负文余力,飞靡弄巧。枝辞攒映,嘒若参昴。”意思是前贤们真伟大,他们学识坚实、才情饱满;他们的写作事业各有专精,以其余力来写作“杂文”,舞文弄墨,写得巧妙。品类不同,都像繁茂的枝葉互相辉映,晶亮的群星照耀。这总结的言辞呼应了篇首的话语。

“爱美”“杂色”:“杂文”余论

这里还要挑出篇末的“负文余力”(意为“以其专业写作之外的余力”),因为它正好是前面所说“学者散文”涉及的一个特色。学者散文一般都是学者在专职教学或研究之余,兼事创作的成品,是副产品;上面所提及的香港作者梁锡华、黄国彬等,都是“智术之子”,如韩愈《师说》所言“术业有专攻”,以教书、做研究为其专业、正业,写作散文为其“负文余力”。用比较西化的说法,则他们教书、做研究是正业是专业,是professional,写散文是副业是业余,是amateur。“五四”时期欧阳予倩等人把业余排练演出的西洋戏剧称为“爱美剧”,“爱美”二字是对amateur 的音译。巧合得很,梁、黄等学者“爱”把他们的散文写得美、写得妙,合乎刘勰的期盼,也合乎钱锺书“行文之美、立言之妙”的要求。(梁锡华非常推崇钱锺书的学者散文,上面提到过。)

《杂文》篇所称道的东方朔、扬雄等“智术之子,博雅之人”,其文章征引古今(以东方朔、扬雄那个时代而言)的人和事,可谓繁富;不过他们不像香港卓越的学者散文家那样“博识”,那样兼通中西语言和文化,因而学问不是那样的“冶古今中外于一炉”。汉代的张骞虽然通西域,可是首都长安的士子一般都只通汉语,是深厚文化所依托的汉语;他们长期安于汉语,还没有条件达到语言和文化都兼通中外的境界。上面说过,蒙田、博尔顿他们则通“西”而不通“中”。

本文的讨论,显然把学者散文——特别是20世纪下半叶好些年香港的学者散文——看作和《文心雕龙》的“杂文”相当的一种文体。不过,我们要知道,刘勰所指称的“杂文”,和现代文学里鲁迅的那类杂文颇有不同。鲁迅的杂文多以当时的社会事物为议论素材,香港的学者散文(相当于刘勰说的“杂文”),却并非如此;抒情、叙事、写景、议论他们率意为之。任何作品都或多或少染上时代色彩,却不必如鲁迅杂文那样常常涉及当前时代的事物。这是要补充说明的一个论点。

还有,要为“杂”字辩。无论是刘勰说的“杂文”还是鲁迅写的杂文,其“杂”字总令人联想到杂乱、驳杂、混杂,都带贬义。香港的学者作家刘绍铭出版过数十种文集,人称之为杂文集(就如梁实秋的文集自题为《秋室杂文》)。刘氏表示不喜歡这个名称,因为它令人联想到刚才说的那些贬义。!5 其实杂者“五彩相合也”,这是《说文解字注》说的,杂的本义是以各种彩色搭配制作衣服。王蒙小说《杂色》中的那匹马,让故事的主角曹千里永远感念牠,牠奔跑的时候显现“绚丽多彩的一片光辉”。至于杂交水稻,中国是世界上第一个成功研发和推广这个“杂种”的国家,更值得国人自豪。我们如把“杂”作为题材多元、写法多姿、风格多彩的形容,那么“杂文”的含义自然是正面的了。

文体抑扬:阳春白雪和炫耀性书写

阅读《杂文》篇,我们发现刘勰对“杂文”只有褒义,没有贬义。学者散文即“杂文”,以“智术”和“博雅”见称,但刘勰并没有突出“杂文”在他全书所论30 多种文体中的地位,梁锡华等香港学者散文家,也没有把这类散文奉为散文中的至尊,认为它是最为读者喜欢、传诵的文体。梁锡华珍惜学者散文:“这样的一种文字,在整个散文的广大世界中,是造诣较高,弹性较大,内涵较丰的。”笔者认为对用典、对旁征博引的存在,可加上一个理由:这样做表示文章作者对文化、对古人的一种念念不忘,对他们表示一种敬意。

对学者散文的发展前景,梁锡华这样辩证地说:“学者散文中的博识与机智,有时实在曲高和寡,不但引不起普通人的兴趣,也赚不到他们起码的同情。”!6 确实如此。我们看,冰心、朱自清以来,到巴金、杨绛、杨振宁等人,写父亲母亲或其他家人,文章没有什么博识和机智(或者刘勰说的“智术”和“博雅”),却能吸引众多读者、感动众多读者,很受欢迎。梁锡华接着补充说:学者散文“只要没有外力的……干扰,加上社会上文化日益扩展和加深,学者散文的特色,会愈过愈获得多人的认识和接受。”这是个良好的愿望。不过,这类学者散文,雅好者始终是小众。

《杂文》篇先论“对问”体,论述时首引宋玉的《对楚王问》。楚襄王觉得宋玉不为一般老百姓所尊敬称许,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良的行为。宋玉回答,圣贤的人,宏志高行,世俗之民是体会不到的。宋玉用了“阳春白雪”“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作为比喻。现今高品质的文学越来越小众化了,梁锡华、黄国彬等那一类香港学者散文家的作品,读者只能是小众中的小众。掌声不一定听到,这类学者散文还可能引来骂声:“啊,在抛书包而已,在炫耀而已,只是一种conspicuous composition 而已!”——看官,这个留难者不是正在炫耀他或她的外文吗?反讽吧?ironic 吧?笔者也来“秀”外语了,而炫耀自己是不少人所喜欢的。

说到《文心雕龙》本身,它是“智术”“博雅”的学术杰作,是文学理论的伟大经典。它不可能像古今传奇色彩浓厚的著名小说那样吸引读者,始终只能邀赏饮誉于学术界的小众。不过,此书“体大虑周”,刘勰为学贯其古通其今,其远大眼光直透未来,如先知般借着《杂文》篇说法为现代“学者散文”下定义:“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

①此书由香港作家出版社出版。

②此书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③参考黄维樑、潘亚暾、汪义生、梅子、刘登翰、周文彬、吕少群、李松林、公仲、张振金、袁勇麟、江少川、曹惠民、古远清、朱栋霖等所著编书,出版资料恕不一一列出。黄维樑1985 年发表的《梁锡华的游龙戏凤笔法》一文,收于黄维樑《香港文学再探》(香港香江出版有限公司1996 年版),此文析论梁氏的机智修辞手法,也可参看。

④根据严佳炜同学的查阅,21 世纪伊始相关的十余种专著中,只有陈晓明、朱栋霖、曹万生、张俊彪、洪子诚著或编著的书中,有小量篇幅(多为三两段,最长的是洪子诚的书,有3 页)评论内地张中行、金克木等的学者散文,香港的则没有提到。顺此多谢严同学的仔细查阅。

⑤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辫子》,《逍遥游》,台湾文星书店1965 年版,第30 页。

⑥喻大翔:《用生命拥抱文化——中华20 世纪学者散文的文化精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年版,第14 页。

⑦张振金:《中国当代散文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年版,第339 页。

⑧Phillip Lopate, The Art of the Personal Essay : AnAnthology from the Classical Era to the Present ,New York :Anchor Books, DoubleDay,1995, p.xli。

⑨余光中、梁锡华、黄国彬、黄维樑四人都属于这里说的学者散文家,近年有一篇博士论文以他们四人为一个群落,作为论述对象,作者为四川大学的吴敬玲,已获得博士学位。

⑩梁锡华:《明月与君同》,台湾九歌出版社1983 年版,第42—49 页。

⑾黄国彬:《琥珀光》,香港香江出版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43—49 页。

⑿有龙学者这样解释:“所谓乐府,就是用‘五声来依照歌辞的内容抒吟永唱,再用‘十二律来配合‘五声的乐章。”参看王志彬选注《文心雕龙》,中华书局2012 年版,第72 页。

⒀转引自游国恩编选的《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台湾汉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83 年版,第67 页。

⒁根据某大学学报一篇论文提供的数据。

⒂刘绍铭说“雅不愿称自己的文章为‘杂文,不希望人家把自己写的看作是杂七杂八的东西”;语见刘绍铭《绚烂无边》,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xiii 页。

⒃梁锡华:《学者的散文》,收于梁锡华:《且道阴晴圆缺》,台湾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83 年版,第308 页。

写作于2023年夏天

作者:黃维樑,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一级荣誉学士,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文学博士。1976年起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讲师、高级讲师、教授;中国台湾中山大学外文系客座教授;佛光大学、澳门大学客座教授;美国Macalester College客席讲座教授;四川大学文新学院客席讲座教授。著有《中国诗学纵横论》《香港文学初探》《文心雕龙:体系与应用》《大师风雅》《大湾区敲打乐》《文学家之径》等三十余种。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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