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已深了,我不能寐。在细碎的光阴背后,我的呼吸拉得很长。没有月光,窗外的冷雨从晨间下起,直至此时,仍然在人间凉透万千生灵。单薄的被衾拥在身上,感到一丝凉意正从脚尖过渡到心里。至于我失眠的原因,大抵是由一张前不久拍摄的照片联想到我的外祖父。我的陷落在死亡阴影里的外祖父仿佛敲碎夜色之窗,将他的凄怆与惘然、愤懑与苦楚、哀痛与寂冷,通过那绝望了的眼神与惊恐的表情,向我无言诉说。
如果说,苍老是一个人的必修课,任何人都逃脱不掉,那么我们唯有坦然接受,一点点凋亡,一点点滑向那无法描摹的黑洞之中,而无怨尤。可假若在苍老的同时,渐渐浸染或黏稠或清淡的悲哀,使其人生呈现出悲剧的色彩,这样的暮年就不得不让人唏嘘,以至于哀怜与悲悯。我的外祖父就是这样的耄耋老者。凄惨的光景步步为营,慢慢夺走他的骨血与精气。他孱弱无力,像一粒灰尘,随风摇摆,终至虚无。我常常想,不管什么样的人,最终都将化为尘埃,飘散在星际之间,这是亘古不变的哲理,何况是我的外祖父,一个完全丧失了行动与自由,仅靠绳索捆缚的老人。
我不能寐,更谴责我自己。命运的无常将我打入异地,在外飘荡,为了治疗女儿的病无暇顾念家中的痛。否則,我决然不会让外祖父在所谓的养老院中受尽折磨。可是,有什么用呢?除却慨叹,除却想念,我不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去拯救奄奄一息的外祖父。我甚至不能拯救溺在泥沼中的自己。我是个无用的人,我这样定义自己。我在脑海中一遍遍想象他苦难的样子,又一遍遍推倒这不着边际完全基于亲情而臆造出来的想象。
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得到一个机会去镇子里那家破破烂烂的养老院看望我的外祖父。我是做了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决然去探望他的。我早就听母亲说起外祖父的惨状,我不敢近他身,不敢看他的状貌,不敢亦鼓不起勇气面对濒死的外祖父。可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催促着我,让我一刻也不能耽搁,即刻前往养老院。
我买了水果。我问店家养老院的位置。他说在镇子中央大街的东侧,以前是个极大的粮站。粮站我是知晓的,外祖父曾在这个粮站做过门卫,时间似乎是十五六年前吧,那时,他刚从龙城归乡不久,我还看望过他一次。兜兜转转,外祖父竟再次栖身这里。然而时间太久了,记忆锈迹斑斑,我记不清那家粮站,也就是外祖父如今住的养老院的具体位置。手机地图上又搜索无果,只得边走边摸索。一路寻觅,也就看到了那个极易被忽略的银色的木牌——颐和中医院,其下则是更为褪色的木板——颐和老年公寓。
二
养老院高而宽的院门如碉堡一般紧闭着,门内挂一把大铁锁,好在没有上锁。我试图从铁门钢筋的间隙里钻过手去打开铁锁,遗憾的是两根钢筋紧紧吃住了我的并不宽厚的手掌。我摇晃着铁门,它没有动弹,如一位齿牙松动的老者,怎样都不能将它唤醒。在门口徘徊了五六分钟,也是徒然地焦灼地等待。我想,就这样放弃了这次难得的会面吗?这半年来朝思暮想的相见不得不止步于一道铁门的阻拦。转念想着,确实不能,明日就又要踏上异乡的土地为女儿治病。假若这次抱憾没能见上外祖父一面,我恐怕很难再见到他了。父亲不止一次在电话中说:“你外公大去之期不远矣。”只可惜,父亲在邢州看护二弟的两个孩子,母亲在老家看护我的两个女儿,我们则远足石门为孩子瞧病。倘若这次看不到外祖父,这个遗憾将延宕终生。
就在我踌躇之时,院内一位老者的话语飘然入耳:“我来为你开门。”门开了,我顾不得看他的相貌,全身心都在外祖父那里。我说我来看我的外祖父李老辰。老者恍然:“不会是咬人那个老李吧?”我实在不能将外祖父与咬人发生关联。在我的印象中,外祖父文质彬彬,能书会画,纵然近些年他患阿尔兹海默症,且有愈来愈烈的趋势,严格来说,已经迈入该病的第三个阶段——基本丧失了生活能力。可若说外祖父咬人,我却感到吃惊,内心翻涌着酸楚与苦痛。另一位老者背着手补充一句:“咬人那是以前了,现在恐怕咬不动了。”接着又有两三个老人,有老头,亦有老妪,七嘴八舌,零零总总,说了一些外祖父的近况。越听越印证了父亲所说的“大去之期不远”。内中一个流着哈喇子的老妇说了句:“看着吧,都得成这样。”仿佛瞬间将气氛拉至沉闷。大家都沉默了。
我并不想听他们的口舌,只问:“他在什么地方?”开门老者指着一片桃花掩映的二层小楼,说:“在那里,上到二楼,具体哪个房间,你得去看看。”我突然感到悲凉,我和外祖父,我们原本是血浓于水,感情最要好的爷孙两个,如今却越隔越远,被世事封印在不同的时空,经受着各自的劫难。我要去看的应该是我最爱的外祖父,现在反而像拜访素未平生的客人。
滞重的氛围扑面而来,怪异的眼神纷纷射向我。我走在窄狭的小径,身旁是十余个老人,三三两两,或坐在磐石上晒太阳,或躲在花园中摘花朵,或舞动着身子练太极,还有的索性就站在院子中央纳罕地看着我。他们仔细辨识我的样貌,以判断来客是否是他们的亲人,也或者等待看一场亲人相见的戏码。我全然略过他们,我在想,将来我的生命也要在这里枯败吗?我将变为他们中的一个,带着惊喜看着年轻人蓦然闯进他们的世界,又面露失落地自顾自消磨时光,或者干脆成了外祖父,躺在硬板床上,承受着挥之不散的孤寂,似乎连病痛也麻木得觉察不到了。
三
我越过凉亭,迈过正在给果木浇水的胶皮管,在几个大妈的指点与注视中,沿着缓而宽的楼道上二层。楼道墙壁上的宣传画狡黠地向我打招呼。我却一心要将它们甩在身后。随着阅历的增加与见闻的宽广,那些表面的文章或曰迷惑性的册页,很多时候都在我的潜意识中打了问号。我没时间一一求证那些标语、图画、事例乃至老人们自述在养老院如何怡然满足的真实性。我只想早些见到我的外祖父。
二层楼好似独立的空间,只有一个通道,且被铁锁内中封闭。和大门口的情形所不同的是,这把锁的旁边有一个大的空洞,我的手勉强可钻进去。我摘了锁,并没人来过问与阻止,整个过程如入无人之境。我不知道自己所到的地方是一家养老机构还是火星,纵然有很多人。听舅舅说这家养老院有一百余人,加上护工、后勤,绝对超过一百二十人,但我以为那些老人更像是背景板,护工则一个都没见到。直到我问了一位老者,才在她的指引下,看到西面大厅有一位身着白衣的中年女人,头发短,身体宽,一只脚踩在柜子上,目光漠然。我所问询的这位老人颇像同村的一位老妪,略微想了想,并没有什么人家对上号,就放弃了这毫无意义的回忆。
我径直走向大厅,先是经过八间相对独立的居室。有一些空荡荡的,连床板也没有,只有一地木屑或砖块,不过是装修的痕迹。大厅门首,电钻剧烈的声响从南面的角落传来,两个年轻人在鼓捣一段段白线,仿佛在接通网络。他们的工作服上有某通讯公司的标志。我走过去,到白衣女人跟前,问他:“我的外祖父李老辰在这里吗?”她看一眼我,看一眼我手中拎着的水果与奶盒,头一撇,眼睛转向北面的窗户,说:“别买东西了,他吃不下。”我不理会她,迅疾将目光望向窗台。
北窗三个,分别对应三个床。西面的老者在打瞌睡,头像啄木鸟似的,一会儿啄一下。东面的老者被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扎手背。白大褂表情慌张,似乎为扎不进血管而局促,而发愁。和他比邻的是另一个男人,比我略大,仿佛是老者的儿子,在为老者按住另一只手上的血管。看样子,白大褂刚刚在这只手上展现了自己拙劣的技术。那么中间窗户下那位呢?我看了约有三四秒钟。时间静止,万物沧桑,唯有外祖父的影像在脑海中翻腾,而这位老者显然不能和我的外祖父对应。他不是他,我可以肯定他不是,除过眉眼有几分相似,瘦削、佝偻、老态龙钟、枯败得如一截朽木,全然不是外祖父,不是我记忆中的外祖父。护工偏偏说了句:“那就是你外公了。”那么肯定,那么斷然,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铁钉,钉进我的心里,让我痛不欲生。
四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绝难相信这便是我敬重的外祖父,这便是当年风度可掬、和蔼可亲的外祖父。他像一座弃置经年、落满尘埃的磨盘,又像是掉了漆的陈年旧柜。他躺在那里,躺在不足两平方米的床板上,凝固了,静止了。他活着,似乎已没有了生而为人的气息。他瘦成了一张皮,瘦成了人间最惨烈的典范。他所曝露出来的皮肤枯萎、皱缩、干硬、皲皴,完全是一方枯干的稻田,也像丑橘的皮囊。他脸盘消瘦,白发稀疏,就连那曾经引以为傲的胡须也寥落而惨白,深深的皱纹爬满他的眉宇、鼻翼、面颊、下巴、脖颈,甚至耳廓,纵横沟壑,毫无舒展,那委实是老得不成样子。更可怕的是外祖父的眼睛。他看着我,又像是看着茫茫的空洞,他的眼睛里有我,又无我,有一切,又无一物。由是,我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我。假使看到,他又能认出我吗?他看到我,和看到张三、李四或者猫与狗又有什么区别呢?也许他已无从分辨,无从分辨亲情与陌生,友邻与自己。我忽然感到这次单方面的相见失去了意义,只落得我一人深陷在痛苦中。外祖父没了苦痛、没了悲喜。他成了一潭死水。
一个人的晚年竟要沦落到这般天地,虽有众亲,却都逃离,虽有血气,又有何意。不过在这不到两平方米的床榻间苟活。细细想来,这床榻分明就是一副棺椁,它将一个活人渐次埋葬。不,这还不够,我能想到,不久的将来,或者一两个月,或者就四五天,外祖父将连这个窄硬的床板也失去了,一个两拃见方的木盒将剔除他尸身的那缕青烟,只要骨灰,深埋地下,永不见日。黄土阻隔我的思念。我不知道面对那个冷酷的坟茔,我将哭成什么样。单就能见到外祖父的现在而言,我也不知该以一种什么样的言语、状态、心绪来面对他。看到他的时候,我唯有无限心酸,竟凝噎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我才俯下身去,揩去外祖父眼角的一块干结的屎块。我轻轻地、燕子呢喃似的喊了一声:“外公……”
五
我说:“外公,是我。我是金子。您看看……”外祖父的眼神依然无物,混混沌沌,茫茫然,仿佛婴儿的眼神。是啊,一个人蓄积了一生的时光、历程、经验与情感,最终换来的却是最初的空无长物。终点即是起点,而起点无可怀疑地预示着终点。有那么一瞬间,我从外祖父的眼神中读出了纯澈与宁静——不受世俗污染的,摆脱人为束缚的。他在受苦,却也不自觉地从苦中提炼出可贵的有异于常人的某些东西。你可以说他那一瞬的眼睛就如同被一层淡淡的灰尘蒙蔽的宝珠,尽管看起来有些光芒中途夭折,却丝毫掩映不了它们的璀璨。那明明是“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只不过那样的瞬时之思被更多的苦痛与忧虑遮蔽了。
当我近距离看向外祖父的脸部时,他右眼的眼眵才被我揩掉一小块,仍有残余。左眼更多,大块大块地密布着。嘴角右侧也沾着一大片,许是稀粥的干痕。它们紧紧地抓牢外祖父皮肤,和那些凌乱的纹理遥相呼应。它们纠缠着外祖父,不肯放过他,给他增添苍老与枯槁的证据。我怒火中烧,将理智与谦和暂时压制。某些时间、某些场合,它们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愤怒地向那两个护工吼道:“这就是你们的工作成果?这就是你们的护理理念?我外公脸上这么多干痂,你们看不到吗?”
方才指引我的那个稍胖的护工不耐烦地对旁边的更年长的护工说:“去抽屉里给他拿点卫生纸擦擦。”年长护工则步履匆忙地走至衣架前拽下一条毛巾。看起来,架子上的毛巾是随机的,所有人混用所有的毛巾,这从护工的仓促中可以看出。护工过来敷衍地擦一下,觉得无甚效果,又重重擦了擦嘴角。粗疏看起来,外公被打点得稍整齐了些。护工怕我责备,慌忙解释:“我们也是刚交班,还没来得及一一查看。”我闷熄了怒火。这在鞭子下暴打出来的照拂是象征性的,一过式的,待到人走茶凉,护工们该怎样“护理”,还怎样护理,丝毫不因我吼那么一两声而影响了他们的工作态度与步调。
我在想,假如换一家好一点的养老院,更高档的,更个性化的,至少不像这家养老院这样,两个护工管一层的老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那样的话,外祖父是不是就能幸福,就能颐养天年,就能不这么迟暮地看着我,而改换一种精神矍铄的风貌。我想那样仍旧无法阻止外祖父的不幸。岁月、疾病、心态、处境,哪个肯放过一位羸弱的老人。这是多种因素角力的综合体。单就外祖父而言,这之中起关键因素的定然是阿尔兹海默症,而重要的助推力自然是处境。他走到今天这步,五个子女脱不了干系。前些年,常听外祖父叹息着说:“唉,子嗣兴盛了又怎样?”是啊,子嗣兴盛,而己身却陷入不可逆的困顿。
外祖父这根树干之上分出五个枝杈。有粗壮如大舅与大姨这样的,也有势弱如母亲、小舅与小姨这样的。外祖父穷其一生把养料毫无保留地向他们输送。他们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继而各自又分出更细的枝杈来。他们枝繁叶茂,郁郁蓊蓊,而下面的我的外祖父却一日头一月弯地渐渐老下去,干裂,皱巴巴,被岁月冲刷,让人很容易想到黄土高坡那些沟沟梁梁,坡坡坎坎。人与自然何其相似,这一养料的输送过程多是单程的、射线式的。从这点上来说,人类的存在是欢喜,而人类本身却是个悲剧。
我不想像工笔画那样将外祖父的一生抽丝剥茧地叙述下来,更不可能。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浩繁盛大的,尽管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个体的存在何其幽微渺茫。那些隐藏在往昔时光里的苦難与辉煌,我不可能情景再现般描摹出来,极易因下笔的轻重而有失偏颇。然而有些事不得不提,这些外祖父历史的骨骼支撑着他八十余年的苦痛。零散而纷乱的往事来自不同的诉说,有母亲的,有父亲的,有姨姨的,也有一些乡邻的。他们在谈到外祖父时,总是以叹息开篇,接着是悠远而深沉的追忆。
六
外祖父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至于死因,众说纷纭,有说死于战乱,有说死于重病,遗下曾外祖母与两个孩子,一个即是他,一个则是尚在人世的老姑。过了几年,曾外祖母嫁到十余里外的一户破落人家。外祖父却没能跟随。他留下,过继给没有子嗣的婶娘。这样一来,他成了螟蛉子,而婶娘成了他的养母。这是不可更改的规程,这规程是家族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商量后的结果。女人可以改嫁,曾外祖父这支香火却不可断更。外祖父理所当然成了这一事件的牺牲品。十三岁的他抱着母亲的双腿,妄图用眼泪与哭喊力挽狂澜,只是他太弱小了,什么也改变不了,唯有无可奈何地接受这铁定的事实。
婶娘对待外祖父并没有像当初承诺的那么好。谩骂是家常便饭,挨饿是自然修为。直到他十七岁,直到他的婶娘因病而半瘫床榻,他的厄运才稍稍止息。此后数年,他的叔父死在外面,婶娘才收敛了那些年的冷言冷语冷脸色。从他人的诉说中,我没能拼凑出外祖父娶亲的过程,只知外祖母是固城人,小外祖父四岁,累年多病,高血糖导致多种并发症,后来又查出食道癌,做了手术,不过几年,癌症复发,痛苦而死。外祖父梭子一样一趟趟架着排子车,拉着外祖母穿行四十华里求医问药。在村北的坟地,他送外祖母入葬。他再也迈不动了,一个踉跄躺倒在蒿草间。
那十余年,五个子女相继问世,长幼相差十六岁。家里日子煎熬,一塌糊涂。外祖母过世后,原以为日子能扭转,孰知更多的磨难炸雷一样埋藏在他前行的途中,一不留神就将他的心志炸裂,炸得遍体鳞伤,心灰意冷。由于涉及家族的一些恩怨纠纷,事态芜杂,这里不便赘述。两位舅父结婚后,三个外孙,一个外孙女陆续出生,家里的矛盾也不可调和,加之曾外祖母(也即外祖父的婶娘)大病,花费甚多,终至不治,终于在一次疾风骤雨般的争吵后,外祖父愤而去了龙城。大姨回乡接走了跌入泥坛里的外祖父。我依稀记得他在我床头放了一本他的画册,对我说:“金子,我要走了。”我那时对离别没有概念,而这一别便是十年。其时,一方是大舅母多病,家里缺少劳力,一方是小舅母育女,孩子不过两岁。我有时也难理解外祖父怎能在那样的境遇下毅然离开,留下声声叹息,一地鸡毛。这也为日后错综复杂的家事埋下了隐患。
外祖父以为远离是最好的解决方式,规避是无声的宣告退出。然而他忽略了事情的关键,他是整个事件的主线。他不在,看似所有事如鸟兽散,实则他一回来,所有的纷扰又都由他这根线串起来了。那些争执、争吵,乃至争斗不会因他年事已高而有所懈怠,不能说鸡飞狗跳,也是小打小闹,终归到底是赡养的问题。可能两个舅父太过看重外祖父离去那十年的撒手,而忽略了前面半个世纪的含辛茹苦、苦命拉扯。子女们大都这样看父母,父母有千般好,不能有一丝不好,一小块瑕足以掩盖整块玉。这显然和父母相悖,在他们眼中,子女千般对他们不好,哪怕有一点好,他们也能当成余生幸福的资本。我见过争执正酣时,外祖父弓着身子委屈而羞惭地站着,满目凄惶,不知所措。也见过他因为舅父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饺子而心满意足,笑得合不拢嘴。
回乡十八年了,这十八年间,岁月何曾停止过对他的侵蚀,世事也不曾减免过对他的伤害。他在村东的厂子看过五年门,在镇里的粮站(这家养老院的前身)也做过一年门卫,余下的时光便是独自坐在小院里一棵山楂树下发呆,或者垂着手趿着鞋往来于看我的途中。他总说:“今天见了你就算交代了。”那意思是见了我这天也就圆满了。我时常记起我去看他时,他总将我送到门首。我拐弯出巷子,他又走到巷子口,目送我离开,直到我们渐渐模糊在视线尽头。现在这样的别离却搬移到养老院里,而离别的时间似乎将成永远。去年冬的一场疫病毫不留情地吞噬了他的精神,让他从卧床到不能自理,大小便也带上了纸尿裤。接着,忙碌的子女们将他送到这家养老院。他人生的最后时光想必要在养老院里消磨殆尽了。
七
我撕开一根最软的香蕉,想让外祖父尝一口他曾当做人间珍馐的水果。他一口假牙,咬嚼其他东西时颇为不便,香蕉就成了最适合的果实。他为人节俭,舍不得买,我便常常买给他吃。他每次看到香蕉总是一副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的笑容。而今,我把香蕉晃在他眼前时,他显然连最爱的吃食也无感了。他没反应,木讷、呆滞,只有左手因了那长时间不间断的捆绑而来回晃动。那根果绿色的绑带将外公的手臂画地为牢。他麻木、酸痛,或许已没有直觉,人为地变成“残废”。那晃动是无意识的,机械的,像风吹动似的。再看右侧手臂,也被捆绑着,下肢也捆着,只是右腿绑得较轻,他能稍微活动。我想这便是外祖父的酷刑了吧。行刑的是护工,是养老院,更是我们。晚年的光景不应该是“夕阳无限好”吗?然而却是“日暮途远,人间何世”。
我瞥见这大厅住着的十余人,昏睡的,发呆的,坐轮椅的,歇斯底里呼喊的,还有一位老妇人被一根长长的绑带捆在大厅正中的柱子上,在一米半径的圆圈里打转转,毫不客气地说她仿佛一只狗,连做人最基本的尊严也失掉了。护工对她说:“老马,这下不能挠人了吧!”笑声里似乎有得意,似乎是嘲讽。
护工见我手中的香蕉,即刻前来制止,她说:“别给你外公吃这个,他前两天拉稀,拉绿水水,尿布换了一块又一块,好不容易才止住。”吃喝拉撒,一个人晚年的必修课,而一旦丧失了这样的自主,还不如不要苟活吧。想到这里,又为自己想法残酷而自责。可这果真毫无道理吗?
虽是正午,忽而暮晚。我的内心掠过无可奈何的悲凉,不止为外祖父,为大厅里的老者,更为人类可悲的宿命。我不知道,也不愿回忆,我是怀着怎样落寞的心情离开那家养老院的。外祖父凄惶的景象过电影式地飘忽在我的脑海。我失魂落魄地望着脚下的路,像莫名生了一场大病。老先生为我开了养老院的铁门,阳光在我脚边投下我矮小的影子。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与形形色色的人,尘埃一样弥漫在眼前。
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见到你外公了吗?”“见到了。”我说。“那他好吗?”“好!”我说。一股尖锐的悲悯与哀情直直刺穿我的心扉。
(责任编辑:孙婷)
金占锐 河北柏乡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研究生学历,文学硕士。作品发表于《散文百家》《唐山文学》《石油文学》《阅读时代》等刊物,曾获邢台市文艺创作奖繁荣奖等奖项,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斯世永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