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我愿这世上的一切诚实坦白

2024-03-10 11:39张抗抗
美文 2024年5期
关键词:张抗抗情爱散文

采访手记

作为一个新时期的写作者,张抗抗曾经历了20世纪70年代末的反思与呼唤,经历了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的现代主义实验文本,90年代中期以后面对市场大胆尝试,再到近十年来不断反思、沉淀之后的《裂隙》,尽管在叙述方法上有许多变化,但她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注一直在延续。

她的写作反差很大,《隐形伴侣》充满实验精神,《赤彤丹朱》严肃悲壮,《情爱画廊》唯爱唯美,《作女》则充满了自我挑战,及至《裂隙》,其厚重与深刻堪称史书……张抗抗曾在“西湖论剑”论坛上提出“中国文学缺钙”的论点,认为中国的文学创作需要更多批判意识,很多文学作品缺乏硬度和骨气。我想,她是以实战展示文学的勇气和骨气,她对中国社会各层面的敏锐洞察力和秉笔直书,让人感佩。

回想起来,认识张抗抗十几年,最集中的采访是“两会”期间。她是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每次采访她都会有意外收获,因为张抗抗每年都会有七八份提案,15年间约有百余份提案,内容涉及著作权保护、遏制网络侵权、建议政府扶持传统书店、倡导阅读等诸多方面。她的提案既有生动的案例,又有理性分析和具体措施,像她的文学作品般富有说服力和吸引力。

喜欢张抗抗的文字,爱她的优美灵动,爱她的大气厚重;及至接触,才发现张抗抗的直爽干练和她精致优雅的容貌,与她笔下的文字一样是有反差的,这反差来得自然真实,因此让人格外愿意亲近。

“我愿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自自然然,诚实坦白,按自己的意愿生长,万不要为了取悦于谁,拗着自己的本意扭曲变形。”张抗抗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做的。

张抗抗说,如果写作仅仅满足于讲述一个离奇或平庸的故事、为了炫耀自己的文学技巧、为了获奖或迎合某种潮流,抑或三者合一,她将会失去写作的动力。

问:您的很多作品在关注现实、表现当代人困惑的同时,始终在追问历史、挖掘人性的深度,具有将当代性与历史性融为一体的特色。例如长篇小说《赤彤丹朱》、中篇小说《斜厦》《第四世界》《残忍》《请带我走》等,都为我们展现了一种沉重的回望和思考,与当代女作家的写作风格有很大差异。我很好奇,您是怎样成为“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的呢?

张抗抗:“这一个”是由作家自觉或不自觉的选择确定的。有些作家为爱而写,有些作家为美而写,有些作家为追名逐利而写,有些作家为克服恐惧而写。如果一个人心里有痛,就会写出具有痛感的文字。女作家中的方方可为一例。“我”之所以成为“我”,必有我的伤痛触点和精神缘由。《赤彤丹朱》用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叙述方式和文体结构,从“女儿”的视角讲述了“我”的父辈,一对“红色恋人”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从参加“革命”到被“革命”拒斥的坎坷经历。小说采取了叙述者在出生前及出生后,与被叙述的“母亲”合为一体的新奇构思,以表现更为真切同步的生命体验,写出了历史烙刻在“我”身上的那个样子。它们早已超越了个体的意义,成为解读当代史的一小块模板。如果我的写作仅仅满足于讲述一个离奇或平庸的故事、为了炫耀自己的文学技巧、为了获奖或迎合某种潮流,抑或三者合一,我将会失去写作的动力。

问:进入90年代中国改革的市场经济时代,您的中篇小说《银河》《寄居人》《钟点人》和长篇《情爱画廊》等作品,较多地关注了女性地位和命运。您的笔下似乎一直有两条线并行不悖。那么,作为女性作家,您对于女性是否有格外的体贴?尤其是《情爱画廊》,因在书中对两性关系的描写备受争议,改编成电视剧后引起更广泛的轰动。多年过去,您如何看待當时那些不同的声音?那些声音对您产生过一些影响吗?

张抗抗:没有什么影响。写作的人一贯都是我行我素的。在一个除旧布新的变革时代,读者或是批评家停留在原有的审美习惯中,误读、短视都很正常,我早已学会了倾听不同的声音。《情爱画廊》在1996年由“布老虎丛书”出版,这部书的写作其实带有某种“突发性”。20世纪90年代商品经济的冲击力,把传统文化中有关情爱的禁忌冲出了一个缺口,出现了一大批涉猎性爱的小说。然而,几千年的男权社会延续下来的传统观念,深入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文人的审美趣味里,也浸润在一部分男作家们的骨髓里,那种把女性作为赏玩肆虐对象的控制心态,基本成为他们的“集体无意识”。所以中国产生不了像雨果、劳伦斯、小仲马、川端康成那样善写美雅纯正情色小说的作家和作品。在我们这样一个所谓男女平等的社会,就算是共和国以立法的形式给予男女平等,但其实男女在心理上、情感上仍然是不平等的。我对男作家没有偏见,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那种畸形变异的趣味不满。此前我对爱情小说并没有特别关注,但是受到了当时那种情形的“刺激”,创作冲动活生生被调动起来。商品经济时代也意味着进入了一个不相信爱情的物质时代,空气中所有的信息都在刷新(也毁坏)我们原有的价值观念。经济和商业的浪潮,在冲垮了文学中“性”的禁区的同时,也带来了污浊和低俗的性文化。《情爱画廊》一厢情愿地想要给读者展现一种“美的性”“纯的爱”,以唯美唯爱的情感抵抗世俗社会。我可以容忍精神的萎靡,但不能赞同趣味的低级,我相信世界上总有“劫后余生”的爱情理想主义。而一部作品若是不“矫枉过正”,是很难产生冲击力的。优秀的文学作品不是描写那些已经发生的事,而是书写那些应该发生的事——这是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区别。我希望以此书告诉人们:我们应该拥有如此美好的生活,未来社会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的。我写《情爱画廊》的另一个原因是,希望探讨我们这些一直被“豢养”的体制内作家,究竟能不能靠版税来养活自己。《情爱画廊》可以试一试市场的号召力,探讨与读者的关系。其实,我自己最“得意”的是,我在这部作品中找到了用色彩和形象,来代替爱情业已陈旧的文字语言,用绘画来连缀故事、刻画人物。绘画语言具有一种可容纳丰富想象、文字难以到达的可视性“参与”。“画廊”建成之后,才有了爱与美的载体。多年过去,偶尔会觉得当年那些批评者如此大惊小怪,好像有点“幼稚”。但与此同时,我仍然会被那些有关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争议的认真态度所感动。

“我从来没有把‘成功作为衡量作品的唯一标准,而是听从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问:进入21世纪,《作女》《芝麻》《请带我走》《干涸》等作品,表现题材和手法更为丰富。您总是执着地探索新的风格和手法,但是这种探索也是需要勇气的。您担心过不成功的尝试吗?

张抗抗:正如你所说,我的探索与实验已持续了几十年。我很高兴你注意到这一点。20世纪90年代,我已有了文体创新的自觉,不愿意让自己的创作风格停留在80年代或过早定型,更不能容忍内容与形式的重复。我在90年代初期和末期创作的多部中短篇小说,如《因陀罗的网》《沙暴》《斜厦》《残忍》《银河》等,都在寻求叙事方式和语言的变化和创新。年轻时的探索,是因为心里燃烧着不甘平庸的火焰、充满了“实验”的热情,宁可作品写“废”,也要冒险一试,不怕失败。我从来没有把“成功”作为衡量作品的唯一标准,而是听从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如今回首,我既庆幸其中有些作品获得了较大突破,也为自己写作的仓促抱憾。有些题材假若能想得更透彻、打磨得更精致再发表,想必会更好些吧。我们总是在事后才会恍然大悟,自己为哪一些可有可无的作品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我的文学观以及写作方法,晚至21世纪才基本定型。

问:作为职业作家,如何在创作中持有饱满的激情和动力,您有何经验可以分享?最初写作的时候,您有没有文学上的偶像?或为自己树立过什么目标?现在看,目标达到了吗?

张抗抗:细细梳理下来,我的文学50年,大体可分成4个阶段:1972—1979年的习作期;1979—1989年的成长期;1990—2002年的探索期;2002年至今,成熟期。再往下就该进入晚霜期了。经年累月,看似硕果累累,真正能够留下来的作品,却少而又少。半个世纪的文学路,有如沙上筑塔,根基肤浅,难成大家。由于起步于愚昧年代的泥淖,30岁以前的文字,如今几乎不忍卒读。渐醒渐悟的后半生,依然在一次次艰难的蝉蜕中挣扎,每一部新作品,都是精神与文学的极地重生。我的写作从未设定目标,径直往前走,前面永远是地平线,没有目标也就无所谓到达,那个无法到达的远方就是艺术女神的应许之地。我不喜欢偶像,所以不选择任何作家作为我的偶像。半生写作,并无可供分享的经验,只有惭愧和太多教训。作为职业作家,能否保持恒久的创作激情,取决于内心的创作动力。动力也可补给,源头是对世上一切生命的怜爱和悲悯之情。

谈散文:小说若是“旁白”,散文就是“独白”。小说是写给他人的,而散文,是写给自己的

问:您的散文堪称经典,可否谈谈散文集《回忆找到我》?

张抗抗:这本散文集收录的大多是旧作,这10年来我由于写长篇,散文创作量有限,所以只能把旧作分类,按“主题”进行编选,这样便于读者选择。《回忆找到我》就是一部有关乡情、亲情、友情的主题散文集。

问:20世纪90年代末,《张抗抗散文》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您是在什么情况下获悉自己得奖的?

张抗抗:《张抗抗散文》是解放军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责任编辑李鸣生。他不仅是个好编辑,还擅长纪实文学创作,连续荣获过三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我这本散文集的编选很精心、装帧很精美,拿在手里很喜欢,觉得有“资格”去申报鲁奖,并于2001年如愿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那年颁奖是在鲁迅先生故乡绍兴,记得我和贺捷生大姐在会中忙里偷闲去了鲁迅先生的外婆家安桥头。我们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那个小镇,水乡老街的石板路、沿河的黛瓦木墙店铺、长满青苔的石桥、尖尖的乌篷船和乌桕树……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它们仍然是鲁迅先生笔下描述的故乡风情。联想到我在初中时期参加过杭高母校的“鲁迅文学兴趣小组”(20世纪20年代,鲁迅先生曾在杭高任教),在一个周日组织我们来绍兴参观,第一次走进“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想到我在北大荒农场的时候,曾捡回一张废弃的小炕桌,由于未经抛光的桌面太毛糙了,我用自己从杭州带来的一张鲁迅先生16开油画头像印刷品(“文革”时印制鲁迅的画像很普遍)铺在桌上,下面垫了一层纸壳,画像上盖了一层透明的塑料纸,一只干净光滑的小书桌就做成了。我每天伏于书桌上读书写字,常常觉得鲁迅先生的目光正在凝视我。所以,2001年那个阳光灿烂的秋天,当我走进绍兴县城的颁奖会场时,忽然觉得那么多年的文学之路,鲁迅先生其实一直都在前方引领着我。

问:您认为什么样的散文才是好散文?

张抗抗:好散文要有真情实感,这是常识;好散文要言之有物,这是通识;好散文要有美的语言,这是定识。现代流行的白话文散文作法,脱胎于唐宋赋格明清小品,已摈除了“八股文”的死板教条规则,变得富于创造性。现代散文是一种散漫无定的文体,既可寄情山水亦可直抒胸臆,既可叙事亦可咏物,既可抒情亦可言志,是一个“无限大”的自由空间。然而,散文须有散淡之心,不可服务于某种浅近的功利。散文须有形不浮于色的章法,断不可散乱无序。近年来我们读到的那些好散文,大多遵循以上原则。我本人多年從事散文创作的心得,尤以第二点“言之有物”为要。若说小说中的“我”隐没在故事后面,那么散文就是一个站在前台的“真我”。小说若是“旁白”,散文就是“独白”。小说是写给他人的,而散文,是写给自己的。

问:无论散文还是小说,您的语言都非常美。能谈谈您在语言上的追求吗?

张抗抗:文学作品的语言必须有艺术追求,美感流畅简洁凝练,都是基本要素。但我们常常容易把“语言”和“文字”混为一谈。我说的不是书面语言与口语的那种分别,而是作品所运用的那些文学语言与汉语文字之区别。文字是固定不变的,中性的,是基础材料,带有工具性质。语言并非文字的机械组合,而是一门“语言的艺术”。就是说,文字在成为“语言”的过程中,所传递的信息已经开始转换了,它携带了文学语言所要求的内容、情感、思想,等等。如此看来,语言所携带的那些情感和思想,才能使文字变成“有机物”。我不觉得自己的语言有多么讲究,我缺乏古典文学功底,也缺少外国文学修养,既不华美也不精致。但为什么不少读者喜欢我的语言?大概因为我的语言不是苍白无物或故作高深的那一类,而是“有感觉”“有内容”“有质地”的,它们由于融入自然而变得鲜活、由于思绪纷扰而变得灵动。这些句子感动或打动了读者,语言成为我和读者之间最直接的介质。20世纪90年代,汪曾祺先生读了我的《牡丹的拒绝》,还为我这篇散文画了一幅牡丹图。但他同时也对我说:你的文章写得还不错,可惜就是太用力了。这个“用力”,也许是“刻意”“过度”的意思。汪老先生的审美理念是自然素朴、风轻云淡的那种,也是我喜欢的散文语言之一。去年秋天在杭州和《浙江散文》主编陆春祥先生对谈,他提到博尔赫斯的一段话,说散文是“诗歌的复杂形式”。博尔赫斯的这个“复杂”耐人寻味,可作多种复杂的解读。诗歌的节奏在散文中的表现,是潜在和隐性的;诗歌的音律用于散文的语言,是弥漫而铺张的;诗歌的哲理体现在散文中,比诗歌更为丰富舒展。散文的结构和内蕴应当比诗歌更为立体;诗句有如雪山飞瀑奔流之下,而散文,则是宁静泊淡却深不见底的湖水。

问:在您的创作过程中,会留意对您的评论文章吗?您希望看到怎样的评论,您认为哪种评论才是真正有效的?

张抗抗:我不认为自己丝毫不在乎评论家的意见,事实上我们每一个写作的人都在不自觉地留意批评家的评价。无论他们是否契合作者的原意和本意,都可以让我们换个角度看自己的作品,我觉得评论家的分析往往比作者所想所写的复杂,也可学到很多东西。但那些意见,无论是赞赏还是批评甚至抨击,都不会影响或改变我的写作。我希望看到的评论,不是从某种“正确”的理论或理念出发,而是从作品的文本出发,对作者和作品有起码的善意和理解。不必指望评论文章的“有效性”,作家中像我这样“虚心”的人不多。还是让评论家和作家各写各的、各说各的吧。

(责任编辑:马倩)

张抗抗 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祖籍广东江门。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700余万字, 出版各类文学专著近百种。代表作有《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以及《张抗抗自选集》5卷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俄文,并在海外出版。曾出访南斯拉夫、德国、法国、美国、加拿大、俄罗斯、马来西亚、日本、印度,进行文学交流活动。曾获黑龙江省德艺双馨奖、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三次蝉联中国女性文学奖。曾任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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