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摘" 要] 本文通过《红楼梦：八十回石头记》（曹雪芹著，周汝昌汇校，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基于林黛玉的真正性格特点，通过探究“眼泪还债”的数量，查清其中的具体原因。在分析具体原因的基础之上，通过“曹雪芹眼泪分析法”这一新的探佚方法对《红楼梦》八十回后的情节进行探佚，找到林黛玉“泪尽而亡”的真实原因，在此过程中了解林黛玉“忘我”“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

[关键词] 林黛玉" 眼泪" 美学意义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3-0011-04

一、林黛玉真实的性格特点

因为林黛玉是《红楼梦》中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所以围绕林黛玉性格特点和眼泪展开的研究非常丰富。目前，关于林黛玉性格和眼泪研究较多的方向主要有以下几个：（1）林黛玉的性格、眼泪与林黛玉的爱情悲剧的联系；（2）林黛玉的性格、眼泪与环境的关系；（3）从文学和美学层次上看林黛玉性格、眼泪的深层含义。

在爱情悲剧方面，研究者对林黛玉的性格特点作出了客观的评价和分析，如张锦池在《论林黛玉性格及其爱情悲剧》一文中指出，林黛玉的性格特征表现为双重性：一方面，她自尊自爱、敏锐、犀利、孤傲且易碎；另一方面，她又展现出尊重他人、真诚、宽厚、谦逊及坚韧不拔的品质[1]。

在环境方面，研究者从环境出发，探讨了林黛玉性格的形成受到凄清环境的影响。如王蒙在《竹与林黛玉人物形象的多维度建构研究综述》中，通过“竹子”这个意象论证了林黛玉的道德情操和性格历史发展都与竹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文学和美学层面，根据董晔在《二十世纪林黛玉研究综述》中进行的相关整理可知，“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至20世纪末，进入20世纪，林黛玉形象的研究主流转向了以文化美学为视角的深入探索，同时融合了哲学、心理学及比较研究等多维度方法，标志着该领域研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境界。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末这段时间内，学术界不仅全面且多角度地剖析了林黛玉形象的深层次内涵与价值，还进一步开展了探索性的研究，其中，关于曹雪芹所描绘的林黛玉之死的情节，更是成了广受关注的研究热点”[2]。

但是，在林黛玉眼泪与性格的关系方面，缺乏更加细致、更具科学性的研究。比如马建华在《一个封建礼教的回归者——林黛玉性格之我见》中认为林黛玉后续的感伤情绪、忧郁心境、对家的深切思念以及哀叹缺乏主婚之人的境遇，均可视为其内心深处自卑感的直接体现与反映[3]。如果说伤感和忧郁的表现是林黛玉流泪，那么林黛玉的眼泪是为这些而流吗？这还符合林黛玉的“眼泪还债”吗？再比如说胡秀芬在《林黛玉悲剧性格探析》中提到，“宝钗以其端庄的容貌与丰厚的家资，在贾府中以自信平和的姿态应对种种情境，‘金玉良缘’的说法深得人心，这无疑对宝黛之间的爱情造成了强烈的冲击，甚至有可能颠覆他们的情感世界。面对这样的局势，黛玉深感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艰难境地，对其未来的命运充满了忧虑”[4]。黛玉会因为薛宝钗产生嫉妒，比如在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中，林黛玉因在宝钗处看到宝玉，黛玉当下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但是在前八十回《红楼梦》中林黛玉有一处眼泪是因为嫉妒薛宝钗或因为“金玉良缘”而流吗？林黛玉确有重视“金玉良缘”一事，但“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真的会因为这些俗情而哭吗？

所以，林黛玉实质上是一个极具“灵力”的人，有着“灵透的气质和高尚的心灵”。

二、林黛玉的“眼泪还债”

1.林黛玉流泪缘故

《红楼梦：八十回石头记》一书中，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以道人所说，在三生石畔，生长着一株绛珠草，得益于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日复一日地以甘露浇灌，得以长久存活并逐渐修炼成女性形态。然而，由于尚未报答这份灌溉之恩，绛珠草内心积聚起一段缠绵悱恻的情感。当神瑛侍者决定下凡经历尘世情缘时，绛珠仙子便与警幻仙子说：“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5]可知这便是关于林黛玉的出生以及黛玉与宝玉之间关系的渊源：林黛玉是绛珠仙草，因被神瑛侍者（贾宝玉）用甘露浇灌，故随之下凡用自己一生的眼泪还债。

2.林黛玉流泪次数

根据周汝昌先生的《红楼梦：八十回石头记》一书，笔者找出在书中一共有31处直接描写林黛玉流泪的相关文字。又根据《红楼梦》（曹雪芹，高鹗著，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2年出版）在后四十回查找，找出6处有关林黛玉流泪的文字。

但这31＋6次流泪都是在以泪还债吗？梁归智先生说：“林黛玉爱哭，她是在报恩还债，她的哭都是因为爱贾宝玉，心疼贾宝玉，那些情感纠纷小性儿，其实质也是因为爱。总之，从根本上林黛玉是为了贾宝玉的利益而流泪，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哭。”[6]因此，需要根据这31＋6处的原文进行分析，林黛玉流泪的原因都是什么。

3.林黛玉31＋6次流泪具体原因

根据分析，前八十回林黛玉流泪的具体原因主要分为四类：一是为贾宝玉而流泪，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二是因怀念自己早逝的父母而流泪；三是感慨自己的孤独而流泪；四是感慨世事变迁而流泪。

而对程高本后四十回林黛玉的流泪另做以下分析，主要分为以下四类：一是为宝玉而流泪；二是为怨恨亲人而流泪；三是为自己的孤苦极度担心而流泪；四是为自己快要死了而流泪。

前八十回林黛玉为父母流泪从来都只是因为思念父母而流泪，但从来没有因为父母使自己变成一个孤苦的人产生怨恨而流泪。前八十回的贾母会说宝黛二人“不是冤家不聚头”，林黛玉在被贾母无限关爱的环境里长大，又怎么会在潜意识里给贾母塑造一个这样恶劣的形象？前八十回林黛玉确实感慨自己的孤苦，但是在以贾母为代表的人对她的关心下，不至于让她出现在程高本后四十回中贾母去世前就极度担心自己孤苦的境况。最后，前八十回林黛玉的眼泪为贾府的世事变迁而流，而程高本后四十回的眼泪为了自己死而流，这很明显不符合林黛玉高尚的心灵，让林黛玉这个人物变得十分狭隘，根本不是前八十回“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

4.林黛玉为贾宝玉流泪次数

根据上文所知，林黛玉流泪主要为贾宝玉而流，根据具体分析，在这31＋6次流泪当中，前八十回林黛玉流泪一共31次，其中20次是为贾宝玉而流；后四十回林黛玉流泪一共6次，其中2次为宝玉而流。如果分析后四十回这6次中林黛玉为自己而流的次数呢？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世而流，第二次为无依无靠的自己而流，第三次为自己快要死了而流，第四次为自己的身世而流，第五次为自己和宝玉的关系而流；第六次为自己快要死了而流。

根据曹雪芹先生的“草蛇灰线”，林黛玉是来“眼泪还债”的，怎么到后面，为贾宝玉而流的眼泪还越来越少了呢？反倒是这6次流泪，都是在为自己而流，那个来报恩的极具灵性的“绛珠仙子”到了后四十回里怎么变得这么自私自利，只顾着自己了呢？

前八十回林黛玉的眼泪主要是因为宝玉的身心受到伤害、宝玉的利益受到损害而产生；而后四十回主要因为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而产生眼泪。前八十回林黛玉直接、明显的关心表达了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后四十回即便有表现对宝玉的爱，但是并不明显，爱的“成分”也不高，反而成了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三、“曹雪芹眼泪点题法”

在第一回中，绛珠仙草说过“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前文在探究的是关于林黛玉眼泪还债的对象是贾宝玉，那么后文要接着探讨的是“所有眼泪还他”，也就是说林黛玉把自己的眼泪流尽了，就算偿还了神瑛侍者的恩情，自己的“KPI”达成，林黛玉也就将迎来自己生命的尽头。众所周知，八十回版《红楼梦》并未写到林黛玉的结局，所以林黛玉的结局就真的成了谜吗？

其中第二十五次达到林黛玉流泪的最高峰，所以在这一次具体发生了什么导致林黛玉这么大量地流泪呢？这一次发生在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母爱语慰痴颦”，也是林黛玉第二十三次、第二十四次、第二十五次和第二十六次流泪的回次。

第二十三次流泪原文写到：

黛玉一听此言，李嬷嬷乃久经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了。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

在此处，李嬷嬷一说贾宝玉不中用了，林黛玉的反应是：“抖肠搜肺”“炽胃扇肝”“面红发乱”“目肿筋浮”。从肠到肺，从胃到肝，从面部到头发，从眼睛到筋骨，对林黛玉的描写用4个词几乎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身的状态都向读者充分地展示了林黛玉听到这个消息的极度痛苦模样。用“抖”“搜”“炽”“扇”“红”“乱”“肿”“浮”一共8个动词非常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林黛玉本就虚弱的身子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的更高程度的身体伤害，但这种身体伤害不是外界带来的，正是听到噩耗后由于内心作用引起的身体条件反射，所以即便是在喝药，也是“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大嗽了几阵”。

宝玉生病期间紫鹃在怡红院守着，又有这样一句：

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獃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处去。

这儿“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獃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贾府众人都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自小关系亲密，这说明贾府之人对他们二人一直都十分关注。因紫鹃的戏语贾宝玉就痴呆成那样，众人即便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内心又会怎样想？

之后宝玉好些了，又和紫鹃谈话，紫鹃说：

“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必不放去的。”

这一句话，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有这样一段：

老人家急的抱怨说：“……真是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凭你两个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生不嚈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

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头，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泪下。虽不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贾母的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不仅让林黛玉流泪，也让贾宝玉流泪，贾母也为这二人真挚的情感而流泪。紫鹃作为一个丫鬟都能看出“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必不放去的”。这说明林黛玉也在心中明白贾母对二人的“默默支持”和保护。

再看接下来紫鹃从宝玉那儿回来后与林黛玉说的话：

“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候，作定了大事要紧……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若没了老太太，也只好凭人欺负罢了。”

这里紫鹃说的“大事”一定是指宝黛二人的婚事，那么为什么又要说“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为什么又要说“有老太太一日还好，若没了老太太，也只好凭人欺负罢了”。

这第五十七回看似是贾宝玉为了林黛玉而伤心生病，但是林黛玉在这回流的眼泪，是否又是在预示着什么？或者这也是曹雪芹先生“草蛇灰线”的一个表现？这就涉及八十回后的探佚问题。

首先，通过上文分析，在贾母心中，显然宝黛二人是一对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只要贾母还在一天，默认的就是林黛玉嫁给贾宝玉。比如贾母对于宝黛二人的感情十分感动，并为此落泪了。如果说宝黛二人的结合意味着两个高尚的人的灵魂相吸，那么贾母又何尝不是拥有这种高尚品质的人呢？那么贾母为宝黛二人流的泪何尝不是高尚的眼泪呢？如果林黛玉嫁给贾宝玉，林黛玉还会因为贾宝玉“泪尽而亡”吗？很明显，宝黛二人的结合成了一个大团圆的美好结局，就不是曹雪芹先生想要表现的悲剧美学了，小说的思想感情也就变得俗套而不高尚了。所以，为了阻碍宝黛二人的成婚，紫鹃的话也就成了谶语，也就是在八十回后贾母去世，无人替林黛玉的婚姻做主。林黛玉在这种情况下，在后八十回会出现第一次流泪的高峰。

而众人知道宝黛二人自小亲密，也在贾母的保护伞下没有让流言蜚语肆意起来。一旦在贾母去世后，林黛玉和贾宝玉的闲话就会在贾府大肆传播。根据上文分析，林黛玉因“二人关系”流泪时，会想到二人“终有嫌隙”、丫鬟真切但不合时宜的话语以及恼宝玉说话没有轻重，这是因为林黛玉担心这些闲言碎语会有损宝玉的清白，所以在八十回后因为流言蜚语对宝玉的伤害林黛玉也处于极大的担心和自责中，这对林黛玉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冲击。在这样为宝玉担心的境况下会出现八十回后第二次流泪高峰。

除此之外，造成林黛玉在第五十七回大量流泪的始发者是紫鹃。根据红学家的研究，“‘杜鹃’，雪芹在书中取为黛玉的丫鬟之名改为‘紫鹃’，其用意大约有以下三项：（1）“紫鹃”与“子鹃”同音，借以悲林黛玉的身世。（2）因杜鹃啼血，故改为紫鹃，同时象征黛玉的病弱。（3）受《西厢记》中“红娘”的影响。”[7]在此主要看第二点，“杜鹃啼血”，这不正好与“绛珠”即红色的血泪相对应起来了吗？所以林黛玉最终不仅泪尽而亡，也会咳血而亡。所以这是林黛玉在八十回后哭的第三个高峰，也是最后一个高峰。

因此，我们通过“曹雪芹眼泪点题法”来对八十回后林黛玉的流泪趋势做了相应的预测：贾母去世黛玉失去靠山；流言蜚语逼得黛玉绝境；担心宝玉泪尽而亡。这也说明曹雪芹的“眼泪还债”是一以贯之的“草蛇灰线”。

四、结语

关于林黛玉的眼泪的研究还待深入，证明曹雪芹先生的“眼泪还债”在前八十回和八十回后都是一以贯之的，我们可以用林黛玉的眼泪对八十回后的主要情节进行预测和推断，得到不偏离主题的探佚方法。其次，要研究林黛玉的眼泪，就必须对林黛玉进行正确的分析和客观的评价，理清楚林黛玉真正哭的原因，她的眼泪不是为了自己而自私自利地流，而是为了贾宝玉而流，是“忘我”地流，是“舍己为人”地流。“曹雪芹眼泪点题法”主要通过林黛玉每次大量流泪时，基于林黛玉本人、与林黛玉对话的人说的话，结合“谐音法”“谶语法”“影射法”“引文法”“化用典故法”对小说八十回后中人物的变化进行探佚。

参考文献

[1] 张锦池.论林黛玉性格及其爱情悲剧[J].红楼梦学刊，1980（2）.

[2] 董晔.二十世纪林黛玉研究综述[J].明清小说研究，2003（4）.

[3] 马建华.一个封建礼教的回归者——林黛玉性格之我见[J].红楼梦学刊，1999（1）.

[4] 胡秀芬.林黛玉悲剧性格探析[J].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2）.

[5] 曹雪芹.红楼梦：八十回石头记[M].周三娼，汇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6] 梁归智.四大名著经典要义[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7] 金启孮.《红楼梦》人名研究[J].红楼梦学刊，1980（1）.

（特约编辑 杨" 艳）

作者简介：李珏蕾，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