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樑
关键词:《文心雕龙》 新批评 修史原则 文论体系
现代西方理论的“弄潮儿”“后学”
百年来《文心雕龙》的研究,先是黄侃在北京大学开设《文心雕龙》课程,还出版了一本“札记”;继而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面世,以后研究者越来越多,几如“黄”河沙数。考证此书的版本、解说此书的意义和理论,各种各样的论著如要一一排列,其长度大概是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了。“龙学”学者众多,成果丰硕,已成为当代一门显学。《文心雕龙》这部1500年前成书的经典,却不只是“古董”,今天读来,与当下文学理论界的种种现象比照,我认为其中很多观点,都合“时宜”,对我们很有启示,很有现代意义。
中华龙学学者人数众多,但不认识这本经典的也多。有些学者只钟情于西方理论,甚至因此低贬中国传统文论,说它如何直觉,如何笼统,如何没有分析,如何没有体系。他们一面倒西化,西方时兴什么,就拿来什么,西方时兴“后现代主义”就拿来“后现代主义”,时兴“后殖民主义”就拿来“后殖民主义”,他们成了西方当代诸“大师”的“后学”。
“古董”和新批评
历来推崇此书者很多,2023年4月2日央视《典籍里的中国》系列的《文心雕龙》专辑里,戚良德说它是“中国文论史上最重要的‘元典’,也是世界文艺理论史上,值得我们引以为豪的杰作”,这是最新的颂赞(《文心雕龙》有《颂赞》篇)。1500年前的“古董”了,却饶具现代意义。就拿20 世纪上半叶西方的“新批评”(The New Criticism)来说,它强调通过仔细阅读、细致分析,以发掘作品的艺术性,包括象征的运用、篇章的结构等技巧。陈世骧、刘若愚、夏济安、夏志清、颜元叔、叶嘉莹以至后来的赵毅衡等,都受过新批评的影响。对中国传统文论认识不足或心存偏见者,认为中国传统文学批评都是印象式的,说一句唐诗如酒、宋诗如茶,就完成了批评家的责任。其实不然。《文心雕龙》的《辨骚》篇,在评论《离骚》等楚辞篇章时,有批评标准,有切入角度,有援引细节,对作品相当“微观”;和后来历代诗话词话里經常出现的笼统概括作风相较,《辨骚》篇精细得多。《辨骚》篇是中国古代罕见的实际批评佳构,是现代实际批评的雏形;它所包含的思想和方法,足以给现代批评家启示。
新批评学派认为篇章之佳者,必须布局严整、字字珠玑(作品应该是个organic unity),应该具有前后呼应的张力(tension),其中的一位健将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金睛火眼细品诗歌,因为特别重视结构之美,把文集的名字叫作《精工瓮》(Well Wrought Urn)。回顾传统,我们乃知重视结构并不是新鲜事儿,中国的先贤早有卓识,《文心雕龙》的《熔裁》《附会》《章句》等篇,就有很多阐释结构的理论。欧美有“精工瓮”吗?华夏有“精雕龙”——15 个世纪之前就有了。题为《精雕龙与精工瓮——刘勰和“新批评家”对结构的看法》的拙作,我1989 年在香港大学的一个研讨会上宣读过。
笔者非常重视《知音》篇的“六观”法,认为《辨骚》篇实际上暗含了批评时应观察的六个方面——位体、置辞、通变、奇正、事义和宫商。不笼统,兼顾作品的各个方面,是“六观”法的特色。我标榜此法,提倡此法,为渴望现代理论的某些学者解渴:喝一口“龙泉”吧,此理论此方法,用于文学的实际批评,系统化且多角度化,它比西方还要西方。我“身体力行”,用此法析评过多篇古今中外的诗、散文、小说和戏剧。
1500年前刘勰就写出了中国文学史
文学理论知识不丰、民族文化自信不强的知识分子,说到中国文学史的编写,一般认为最早的编写者是俄国人、日本人或英国人,成书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此后才有中国人自己撰写的中国文学史出现。好几位龙学学者对此不以为然,指出《时序》篇是中国文学史的草创。我同意“草创”说,且发表了论文《最早的中国文学史:〈时序〉篇今读》来论证。我指出:《时序》篇述说了唐虞至宋齐十个朝代的文学发展,兼论文学与时代、文化、政治环境的关系,且有刘勰的文学史观;《时序》篇幅虽短小,却具备今人所说的文学史的诸项内容。因此,它是最早的中国文学史,至少是一篇中国文学史纲。我昂然宣称:刘勰为文学史的书写树立了原型,这原型可释放出原子能般的威力。
至于《史传》篇说:“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这是对史书的要求。笔者认为这与现代的文学史撰写理论相通,即:文学史涵盖的时间有相当的长度,甚至是百年、千年的长度,涉及的作家与作品众多;文学史阐述文体、风格兴衰的演变,把有重大成就的作家作品加以表扬,使其传诸久远。这是文学史的性质及功用。
《史传》篇又说“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云云,这道出了撰写历史的主要法则。把这番话转化为撰写文学史的法则,即:1. 从繁杂的作家、作品和种种文学现象中,选取管领风骚的作家、深具影响的作品、鲜明突出的文学现象,作为所写文学史的重点。2. 文学史的种种数据,必须翔实无误。3. 清楚交代文体、风格的发展先后。4. 品评作家和作品应有标准、有原则。这些撰写文学史的法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可以作为撰写种种文学史的指导原则。
20 世纪西方的史学理论中,有一种见解,认为历史不应该只有政治盛衰、战争胜败的宏大叙事;社会的环境、庶民的生活也可描而述之、记而载之。针对西方说法,我指出《时序》篇早就兼及一些和文学作品无关的“小事”了,比如“征枚乘以蒲轮”的事件。2000 年前,汉武帝敬重枚乘,邀请他到长安相见;枚乘年老,汉武帝为他特制车轮,用蒲草裹着,以使乘坐者减轻颠簸。其实文学史中说汉武帝敬重枚乘已足够,《时序》篇则连“蒲轮”的细节也写了。
《论说》《序志》:现代学位论文写作指引
大学里的教师,指导学生撰写学位论文,我推荐阅读《论说》篇。本篇对“论”体的规范和现代学术论文的撰写原理,翕然相通。所谓“论”乃“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此与现代学术论文的要求无异:综合和分析(“弥纶”)各种相关资料、说法后达成一个结论。《论说》篇认为优秀的“论”,必须“师心独见,锋颖精密”,这就像现代学术论文重视独创的见解、精确的表达力、严密的逻辑性一样。
《论说》篇还论“说”体,认为其特色在说服人,在使人“悦”服。中华现代学术论文固然以论证严密、笔调严肃为写作原则,但也有另类文章,如钱锺书的论文就有奇色,是“论”“说(悦)”的合璧。
另外,《论说》篇对表面“巧”实际“妄”的论文加以责难,而当前学术界正有这类“学术论文”——新奇术语充斥,内容深奥晦涩,让人难以卒读。对此现象,我发表过《唉,艰难文论!》,作为讨伐的檄文。刘勰有先见之明,其斥责妄为的说法堪为今人警戒。刘勰仿佛是个先知,一千多年前就预告现代人应怎样写作论文。
《序志》篇更可拿来跟当代硕博学位论文的“绪论”章比照,显出其先知先见。一般的“绪论”分为四部分:(一)研究缘起(包括释题、研究旨趣、问题意识等);(二)文献述评(或谓“文献探讨”);(三)章节安排(或谓“论文架构”);(四)研究方法。而《序志》篇的内容依照其先后次序正好可分为这样的四部分:(一)研究缘起:从“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到“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427字(一个标点符号也计为一字,下同);(二)文献述评:从“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到“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193 字;(三)章节安排:从“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214 字;(四)研究方法:从“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到“眇眇来世,倘尘彼观也”178 字。
我非常认同《文心雕龙》的“情采”说,认为文章要动人,要吸引人,有文采是个重要因素。关于《序志》篇的价值,我就用比喻来赞叹:在文学论述的空间,《文心雕龙》有很多永恒的亮点,就像天宇中繁星点点,谁够眼力,谁就可能发现新星,并为它命名。这里发现了一颗小小的“《序志》星”,也可称为“绪论星”或“序志- 绪论星”。刘勰只是一位古代的文学理论家?我越来越相信,他是位先知。
刘勰为文学理论体系做了“预案”
这次我获邀参加2023 年8 月在青岛举办的龙学大会,原拟提交的论文题为《〈文心雕龙〉现代意义又一探——试论〈杂文〉篇说法可为现代“学者散文”定义》。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Percy B.Shelley)为诗辩护(写了著名的文章“A Defense of Poetry”),称许“诗人是世界的立法者,虽然未获承认”;据此道理,我礼赞刘勰这位古人是21 世纪文学理论的立法者,虽然他还没有获得普遍承认,但我是打心眼里承认了。诸位且看看在本文“下篇”我怎样把刘勰加上“立法者”的桂冠。
我研究《文心雕龙》有年,发表过的最长文章,讲的是文学理论体系,这又让我联想到刘勰的“先知”地位。现世纪的西方文化人,很多都不懂得或不重视中国文化,说到中国的文学理论,都以为是直觉式的、笼统含混的、没有体系的,连不少中华知识分子也这样认为而加以贬抑(这些话我上面已说过)。有自信有担当的中华知识分子,应该挺身回应这些偏颇的论述了。是的,我从比较诗学(comparative poetics)的角度深入研究探索,指出刘勰仿佛早知道要回应当今的偏颇之论,已在1500年前做了“预案”,就是写了这本《文心雕龙》——一本分析力强、说理力求清晰有据、自成体系的文论著作,一本公认的“体大虑周”的文论经典。
理论著作的体系,与此书内容的架构、组织有关。向来龙学学者认为《序志》篇陈述的本书架构、组织,多有不完善处,纷纷对其架构加以调整,各有说法。笔者也持有这样的观点,在认同、尊重原著内容的前提下,我干脆来个大调整,《“情采通变”:以〈文心雕龙〉为基础建构中西合璧的文学理论体系》这篇五万多字长文,雄心勃勃地完成了一个“大同詩学”(common poetics)式的建设。
《序志》篇陈述的本书架构,确有不完善处。刘勰的“情采”说认为“情信辞巧”是兼美。在“采”的方面,为了“巧”,他喜欢用读起来典雅漂亮的骈文句法;有时可能用过了头,以致如孟子说的“以辞害意”,毛病就来了。莎翁笔下黑将军奥赛罗面对自己酿成的爱情悲剧,自责地说他“爱得太过,却没有智慧”(“One that loved not wisely, buttoo well”);刘勰爱骈文,可能爱得“太过”了。《序志》篇对本书内容架构的陈述,是有瑕疵的;此外,《风骨》篇的写法,瑕疵就更大了。
刘勰要解嘲吗?《指瑕》篇说:“古来文才,异世争驱,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动虑难圆,鲜无瑕病。”爱护刘勰、维护刘勰的龙学学者大概会说:“你们看,刘勰知道文士的写作很难尽善尽美,古代如此,预料今天也如此,不过于今尤烈罢了。”
刘勰是先知?
百年来龙学成为显学,众学者推崇它,研究它,溢美之词非常多:说本书在理论方面的成就,高如金字塔;说胜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多矣;说是文论的元典、宝典,以至说此书是“中国文化的教科书”。至于说刘勰是先知,如果要避免这样崇高的称谓,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刘勰的先知性能。中国这个文明古国,到了南北朝,文化已非常发达,文学品种极多,作家俊才云蒸,文学理论已有《毛诗序》《典论论文》《文赋》等珠玉在前(不过,这里要顺便引刘勰的话,说陆机的文赋“巧而碎乱”,有瑕疵),刘勰勤奋好学,博观圆照,积学储宝,沉思冥想,悉心尽力写出来的这本书,力求周全,力求折衷,力求公允,体大虑周,如此而已。
古今中外各国各种族的文化,从其异者而观之,则千差万异;从其同者而观之,则天下大同。《易经·系辞》引孔子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刘勰曾说“至道宗极,理归乎一”,陆九渊强调千万世前后的圣人“同此心同此理”,钱锺书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歌德说“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感情方面几乎和我们(德国人)一样”。再把钱锺书那一句“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改为“古学今学,道术未裂”,然则这样说来,以上所述刘勰的种种先见性理论,所述《文心雕龙》饶有现代意义,只不过表示古今中外的文化,有同理的思维,有核心的价值而已,文化界哪里有先知呢?
2023 年8 月7—10 日,山东省青岛市举行“庆祝中国《文心雕龙》学会成立四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学会第十七次年会”,本人应邀参加,发表论文,题为《〈文心雕龙〉的现代意义》。这里刊出时,题目改了。本文分为上下两篇:上篇题为 《刘勰:文学理论的先知》,下篇将在《名作欣赏》2024 年3 月刊发)。
作 者: 黃维樑,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一级荣誉学士,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文学博士。1976年起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讲师、高级讲师、教授;中国台湾中山大学外文系客座教授;佛光大学、澳门大学客座教授;美国Macalester College客席讲座教授;四川大学文新学院客席讲座教授。著有《中国诗学纵横论》《香港文学初探》《文心雕龙:体系与应用》《大师风雅》《大湾区敲打乐》《文学家之径》等三十余种。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