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粮食》

摘 要：运用新批评理论家韦勒克的四层次分析法，立足文本对诗歌《粮食》的声音层、语义层、意象隐喻层和象征神话层展开逐层深入细读，立足文本而又不囿于文本，一品诗中蕴含的张力、悖论、反讽、含混等力的美学形态。

关键词：新批评 文本四层次分析 张力 悖论 含混

英美新批评（The New Criticism）于上世纪“二十年代肇端于英国，三十年代形成于美国，四五十年代在美国文坛占统治地位，六十年代开始‘自卫，七十年代后地位让给结构主义符号学等新的文论派别”[1]。虽其极端的“文本中心论”需引起注意并加以克制，但作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西方现代文学理论派别之一，它立足文本展开细读，前承形式主义对文本“文学性”的关注，而进一步将其细化，找到文本蕴含的张力、悖论、反讽、含混等，其集大成者韦勒克更是将文本分为声音层、语义层、意象隐喻层和象征神话层四个层次来逐一透视[2]，而各个层次及各层次相互之间存在的各种力的形态（张力、悖论、反讽、含混）被更加具体化，从而更具操作性，这一系列重要的理论实践“成为西方文论沉淀下来的基础”[1]。本文试图运用韦勒克的文本四层次分析法，对这首《粮食》进行逐层深入细读，力图立足文本而又不囿于文本去发见、体味诗中蕴含的美感。

粮食

埋着猎人的山岗

是猎人生前唯一的粮食

粮食

是图画中的妻子

西边山上

九只母狼

东边山上

一轮月亮

反复抱过的妻子是枪

枪是沉睡爱情的村庄

一、声音层

整首诗分为三节，各节音步分别为：三四一三，二二二二，四四。诗的第一节以三音步开始，继而四音步稍稍延展变化，而第三行仅以一个音步继之，似人们散步忽然稍作停顿，又似音乐演奏忽然稍作喟叹，在第一节诗的最后一行，诗重回三音步，似与诗歌开头形成对应，构成齐整之势。然而，各行诗的韵却变了，从而给人微妙的审美感受。

第一行诗押ang这个韵，洪亮、回环，铺散、流荡出去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中延展又回复，从而界定出一个阔大的场域。然而，紧接的四音步马上把这种洪亮、回环溃散了，如果一个音步的增加只是把之前的音韵容量稀释的话，那么粮食中“shi”这个轻音结尾则进一步将之前的雄浑一转而为轻柔，诗歌第三行又以一个“粮食”——一音步，同样轻音shi结尾，这样稍作喟叹一顿之后，诗歌重回三音步，似为齐整，然而第四行“是图画中的妻子”，重音落在“图画”和“妻子”中的“tu”和“qi”上面，中间的“中的”音显得比较弱，然而，不论是“t”和“u”构成的“tu”还是“q”和“i”构成的“qi”都已全无第一行诗“ang”这个韵的雄浑、阔大，由此，诗歌从音韵、音步层面显示出张力之美。而这种张力又不是简单的相互撕裂，而是在此之中有微妙的变化，从而将此张力显示得细腻而能捉摸，“g”这个音有咬住、含住的意味，与“ang”这个韵连用之所以形成雄浑之势，乃因这是一种内敛之后的迸发，而“t”带有吐出的意味，“u”的呼出的意味就更浓了，所以“tu”这个音就显出相对于“gang”的轻柔，而“q”与“i”构成的“qi”和“z”与“i”构成的“zi”均为齐齿呼，似为一缕丝线撕破狭窄的空间，这与诗歌起首的“gang”构成张力，同时又有中间的“tu”这个音的衔接而显出细腻。

第二节均为两个音步，各行均押“ang”这个开口呼的韵，第一行与第二行和第三行与第四行分别两两对应，且第一行用四声而第二行二声形成变化，第三行与第四行均为第四声加强语气强度，第一行和第三行同音且同字形成回环往复。第一行ang4一转第一节诗结尾“zi”这个轻音而为明亮、利落，第二行的“狼”由勾住舌头的“l”和ang2组成形成低沉辽远之势，第三行“上”由“sh”和ang4组成形成飒爽顿挫之感，第四行复以“亮”由“l”和ang4组成综合了第二行“狼”的声母和第三行“上”的韵母及声调，从而使低沉与嘹亮共鸣且重复加强第三行“上”的韵而形成震聋发聩之势，在“亮”之前的“月”则为之附上一层清远之感。

第三节两行均为四音步，不似第一节的变化，也不似第二节的短促，却有与第一节诗几乎同样的音节容量，同时兼具第二节诗的齐整。第一行诗把第一节的“妻子”编排其中，并加以“枪”这个与第一节第一行诗中“岗”同韵同声调的词，似乎是在汇聚前面诗行的力量，而紧接着的第二行诗“枪是沉睡爱情的村庄”直接重复上一行“枪”这个字，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将最后一行诗的“枪”直接独立为一个音步，而突破通常意义上一个音步的音节必须为二到三个音节的界定，因这个“枪”是上一行诗“枪”的回音，从而各行形成一个音步，同时独立的一个字为一个音步更是这种强势音节的撞击之声，这个“枪”的声韵似乎在上一个“枪”的劲健、洪亮之后忽然坠入水底，继而承接后面的“是沉睡”，因此这一行诗我们读为“枪/是沉睡/爱情的/村庄”或更为妥帖。这种稍有变化的两个四音步的齐整之势就把前面诗行的力量汇聚、贯穿，从而将整首诗凝结为一，耐人咀嚼。

在对各行诗进行逐一分析之后，我们跳出来对整首诗的音韵进行品读会发现更为微妙之处。“ang”这个韵将“岗”“粮”“上”“狼”“亮”“枪”“庄”统摄起来，形成异质同构并为主韵，这样就突破语言表述历时性的线性规约而进入共时结构，从而给人瞬间的强大情感冲击力；“shi”由“sh”和“i”组成，从而统摄“食”“是”“山”“生”“唯一”“妻子”形成异质同构，（前面四个字是同声母或者同声母且同韵母，而后两个词则同韵母）由此，在主韵“ang”之中形成交错、变奏，使诗歌的情绪及思想表达更为细腻、明晰。

二、语义层

诗，“猎人”被“埋着”，“山岗”是“粮食”，“粮食”是“妻子”，这种打破常规的表述本来就显示出一种语言的含混和悖论，然而猎人因死去所以与山岗同一，山岗是猎人生前的粮食，所以猎人的生与死就和山岗与粮食关联并混淆起来，粮食是“图画中的妻子”，用图画这个虚幻的表达把粮食和妻子连接起来，其实正是中国人“食色，性也”的本初认知，由此，在诗歌运用“埋着”“生前”“图画”等手段后“猎人”“山岗”“粮食”“妻子”形成异质同构，不同语词之间的张力因这些诗歌手段的运用被凝定住、被表达出。

第二节诗，“西边山上，九只母狼；东边山上，一轮月亮”。同为山上，东西相对，九与一相对，母狼与月亮相对，句式齐整而音韵嘹亮。然而，却没有了第一节诗中“是”这个两次出现表达确证的词，什么都不是了，然而山还在，东西对峙，母狼在明月高悬的夜晚嚎叫，齐整有力的句式下却是如此的空寂，形成了与第一节诗的张力。但是，张力不仅是向两个方向的撕裂，同时还有向一个方向的汇聚，山就是连接死去的猎人、月亮、母狼的物质存在。为什么只有九只母狼而没有公狼呢？公狼被猎人打死了吗？猎人和公狼在搏斗中一同覆灭了吗？猎人的妻子又在哪儿呢？猎人是雄性的，母狼是雌性的，母狼的嚎叫是不是也嘶喊出失去猎人丈夫的妻子的凄怆呢？我们在声音层面分析中的“ang”这个沉雄阔大的声音蕴含的却是如此的故事，这岂不是语义对声音的张力表达？

第三节诗，反复抱过的妻子是枪，枪是沉睡爱情的村庄。表现确证的“是”重回诗行，同样是第一节诗中那样两次出现，妻子是枪，枪是村庄，枪曾被反复抱过，而枪已沉睡，如这静静的村庄，成为沉睡的爱情。此节诗将前面的妻子、枪融入诗行，而妻子所对应的母狼、抱枪的猎人也作为隐性而存在，村庄不仅在音韵上和山岗相同，从字义上也是山岗的显现，由此，第三节在齐整而富于变幻的诗行中从字义层面也在汇聚着整首诗的力量，第一节诗的凄婉探觅、第二节诗的嘹亮哀嚎在这第三节中得以打碎容纳，如小溪和大河同样汇入大江形成纠缠、激荡、共鸣，然而却在反复的妻子是枪，枪是爱情、是村庄中悲而能壮，不至将诗的情感、思想力量涣散。

三、意象隐喻层

在中国处于贫困落后的时代时，人们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岗隐喻着土地，我们脚下的土地是生养我们的母亲，山岗是粮食；同时，山岗又是埋葬我们的土地，衣食尚且不足何来爱情？忙碌一生尘归于土，高高的山岗似堆积如山的粮食，又似画中的妻子，而这妻子却只能在象征丰饶的土地中隐隐显出她的身影。

于是，人与人的感情在这山上才演绎得如此凄丽，“西边山上，九只母狼，东边山上，一轮月亮”，西边山上母狼在深夜嚎叫，是在呼唤她失去的配偶还是她为猎人打死的幼崽？东边山上，孤月一轮，这里是埋葬猎人的坟墓吗？明月意味着相思，而他生前所朝思暮想的妻子此时又在哪儿思念这死去的他呢？或许从来没有妻子，妻子从来只在画中，于是也只有在这一东一西的山上，在寂静朗练的月华中听凭那九只母狼来高声嚎叫，嚎出这其中凄楚。

然而，人们对爱情的追寻又怎能因死亡而停息？那本来拥抱温柔妻子的双手平生只是反复抱着心爱的猎枪，一生的柔情只能婆娑于枪的刚强之上，如今猎人已埋入山岗，而枪仍倔强地依在墙角，如静静睡去的爱情的村庄。

四、象征神话层

猎人，不仅仅是农耕文化的产物，人类在经历了母系氏族社会之后在父系氏族社会就出现了狩猎，猎人与猎物为敌，或者战死或者终老，终于被埋入他一辈子征战的山岗，山岗是他生前的粮食，而他死后又成为山岗的粮食，大地是养育万物的母亲，在她之上，万物争斗，男人们在各个历史时期何尝不像猎人一样在社会这个丛林中争夺、拼搏，所谓衣食荣辱恩怨情仇无不深深浸透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之中，象征生存和爱情的粮食和妻子是男人们永恒的追求。

然而，在女人的世界，这一切又是怎样的境况？男人们拼得你死我活，而高高的山岗上，唯有母狼嚎叫，女人们守在清冷的山岗，望着朗朗明月，是否体味着其实人和动物一样，无非温饱、相守，却爱而不得。于是，女人与男人至真至美的感情呼应不能在现实中完成，却只能在孤独的山岗任风嚎狼叫，在天地大爱的狂乱中一展它终未能赋予人类的壮美。

而面对光阴无常的世事，人类终究不能放弃对生存对爱情的追求，枪是人类向这世界放出声音的有力武器，枪是刚强硬朗的象征，刚直的枪管里似乎保卫着一个沉睡的爱情的村庄。

如果说，对粮食的渴求象征着对存在的渴求，对妻子的渴求象征着对美好存在的渴求，那么枪这种象征着征服的追求方式在展现出它的凄美壮丽的同时是否意味着这种文明形式本身的欠缺呢？

注释：

[1]赵毅衡：《新批评文集·引言》，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

[2][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刘象愚、刑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文学理论》，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74页。

（向一优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 53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