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前虽对《名作欣赏》略有了解,但因自家趣味重在研究而不是普及,加上太原不属于当代中国文化中心,故没有多少接触。大概是2018年3月,在上海师范大学讲学时,傅书华先生当面邀约,说《名作欣赏》别册准备从介绍画家转为评介学者,希望我加盟。前四期都是过世的学者(童庆炳、降大任、王富仁、范伯群),第5期洪子诚老师命很好,压得住阵脚。考虑到夏晓虹6月生日,我1月生日,于是有了《名作欣赏》2018年第6期别册《论文衡史四十载——夏晓虹画传》,以及2019年第1期别册《学者的人间情怀——陈平原画传》。北大的好几位师友,比如严家炎、孙玉石、钱理群、温儒敏、黄子平等,都得益于这个项目,每册32页,如同一本雅致的小书,送人正合适。凡出版别册的,我基本上都认识,借此得以深入他们的学问与人生,实在是不亦快哉。
大概彩印的“当代学人画传”成本太高,杂志社只坚持了三年(2018—2020);从2021年起,从“别册”改为“本期头条”。依旧是一组文章加照片,且不再单独印行。即便如此,每期杂志到手,我最想看的,还是由“别册”演变而来的“本期头条”。这期间,我曾向主编建议扩大选人范围,且亲自动手,帮助选择与邀约。记得当初编辑写信,向广东的黄天骥、吴承学、蒋述卓三位约稿时,他们都很茫然,经过我一番解释,并看了此前制作的若干样本,方才欣然接受。
可以这么说,“当代学人画传”是《名作欣赏》走向学界的关键性桥梁。这家创办于1980 年的老牌杂志,一般认为是面向普通读者的通俗读物,专家很少看。可自从有了这个专栏,名家再也不敢小觑。杂志社为此花了不少心思,也费了不少钱(尤其是彩印别册),但等于为刊物做了大广告,此后可雅可俗,可大可小,天地变得豁然开朗,杂志的开拓进取、升级换代,也才有了可能性。这里有个小小的建议,按专题将“当代学人画传”结集成书,实现二次开发,对出版社、杂志社以及作者、学界,都有好处。
前一阵子,我跟杂志主编张玲玲联系,建议开设“文史论衡”专栏,每期介绍/ 评论两三位文学史家或文学史著,这样,《名作欣赏》的“名作”,就不仅仅是文艺作品,还包括了学术著作。经过讨论这个专栏首先从北大开始,若无此前的学人画传牵线,我们不可能互相信任,开展如此深度合作。
二
对近年山西的出版物我了解不多,但有一套书我在《手稿研究的视野、方法及策略》(初刊【香港】《中国文学学报》第11 期,2021 年6 月)中专门表彰,那就是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初版、2009 年修订的《沈从文全集》。我说:编纂全集时,若存世手稿较多,家属愿意且能够积极配合,专家确实大有用武之地。《沈从文全集》共收入文稿1000 多万字,其中作者生前未发表的作品及书信等约440 万字。也就是说,全集中将近四成是未刊稿,这就能理解为何该书出版后,学界对沈从文的认识有了一个大的提升。2020 年12 月北岳文艺出版社又推出三卷本的《沈从文全集·补遗卷》,这得益于家属、专家以及出版社三者的合力。如此锲而不舍、深耕细作,是做好书的正道,值得大力表彰。
出版社是企业,须考虑如何赚钱;可在日常事务之外,谋求出好书,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以前出版社邀请合作,常说希望达成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双丰收。我哪有这种本事?现在好了。都说只要选题有价值,不考虑赚钱赔钱的问题,一是基于出版人的责任感,二是有出版基金可以申请。2007 年国家设立了出版基金,第二年开始实施,到2014 年已累计投入19 亿元人民币,资助出版图书1200 余项。如今又过去了十年,想来成绩十分可观,只是我不掌握具体数字而已。你们在行内的,应该比我更清楚。我知道山西出版传媒集团每年都有项目获国家出版基金支持,比如我关注的《清末立宪运动史料丛刊》(山西人民出版社)、《近代散佚戏曲文献集成》(三晋出版社),以及《贾植芳全集》《王富仁学术文集》(北岳文艺出版社)等。三个月前,《2024 年度国家出版基金项目申报指南》也已正式发布,目前各出版社正秣马厉兵,跃跃欲试。
除了申请国家出版基金,很多地方政府也会支持大型地方文献的整理出版。比如前些年山西出版界推出的《山西文华》,便得到了山西省政府的大力支持。我之所以注意到这套包括“著述编”“史料编”“图录编”的大型历史文献丛书,是因为该丛书收录王瑶先生的《中古文学史论》和《中国新文学史稿》,希望我帮助联系版权。获得在海外的王先生亲属授权后,这两部名著2015 年已由北岳文艺出版社推出。我注意到2017 年底《山西文华》首期成果研讨会举行,媒体上很是热闹,称颂其“留住山西文化根脉”。确实是皇皇巨著,但选书标准以及校勘水平等,我没仔细研读,不敢妄加评判。
此类大型文献整理,其实各省都有,启动有先后,进度有快慢,质量很难一概而论,但无论如何是大好事。只是我希望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仅仅体现政府的执政能力、文化理念与经济实力,更反映一个时代的学术水平。这就说到一个核心话题,文化工程不只是选目、版本、校勘、印行,应努力从整理走向研究。
这里我想略为介绍下浙江文化研究工程,那是一个省社科联和出版界联手合作,力图打造学术精品与出版精品的计划。说实话,我是被强拉进来的,而后才逐渐认同其理念。“浙江文化研究工程第二期”2019 年启动,新浙学丛书的主事者再三说服,称整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非我莫属,先是给了科研经费,后又说体例、进度及交稿时间等,一切都好商量。因手头有别的活,且不愿意过分束缚自己,我提了很多苛刻的要求,没想到对方全部答应。我只好接受这个甜蜜而痛苦的馈赠——2020 年5 月签協议,紧赶慢赶,2022 年3 月完稿,出版社再花一年半时间制作打磨,其中包括版式的调整、内容的增删、图像资料的购买等,这几天刚开始印行。若只是简单整理,没有挑战性,我主动加码,与我的学生鲍国华合作,把《中国小说史略校注》做成一部七百页的大书。慢工确实可以出细活,但必须双方都有出精品的理念,那样才能互相理解,不断协调。
如此磨出来的书,是不是真像我说的那么好,等拿到手后,大家自己判断。我只想表达一个理念:拒绝“多快好省”的诱惑。之所以如此斤斤计较,是有感于当下中国出版业过于浮躁,推出的绝大部分图书,是传不下去的。这个时代,需要若干愿意认认真真做书的作者与出版社,同频共振,慢一点,少一点,好一点,才能给当代及后世留下若干值得珍惜的好书。必须说明,我并不了解山西的出版状态,这里只是泛论。
三
山西图书走出去,山西人物也得走出去——当然,还有衣锦还乡的时候。将近十年前,我为我的导师、山西平遥人王瑶先生做百年纪念,与山西媒体人有所接触。先是山西的文化期刊《映像》提前起跑,发表了《王瑶:学人风范 一代大家》(董树昌文,2013 年第4 期);后有山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作协主席杜学文专程来京,和我商谈在太原举办学术座谈会事宜。二十多年过去了,敦厚且念旧的山西人,还记得他们远游未归的学人,这点很让我感动。2014 年5 月9 日,在山西太原召开的“纪念王瑶先生诞辰百年暨学术研讨会”,我做题为“作为山西学人的王瑶先生”的发言,初刊《文汇报》2014 年6 月8 日和《山西文学》2014 年第7 期。说这些,既是追忆,也是期许——今年5 月,为纪念王瑶先生诞辰110 周年,我正推进一系列学术活动,包括系列图书、文献展及研讨会等,山西的朋友若有兴趣,欢迎合作。
记得2009 年《名作欣赏》曾刊行“王瑶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纪念专辑”,除了续小强的《策划人语》,还有董大中的《有口皆碑,洵为定论——纪念王瑶先生逝世二十周年》、谢泳的《王瑶学术道路中的“林庚记忆”》、孟绍勇的《“学人情怀”与“师者风范”——王瑶、贾植芳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设》等。
在出版方面,山西不属于第一梯队,但有件事情我始终感念于心,那就是北岳文艺出版社刊行七卷本《王瑶文集》的曲折过程。这套文集的《出版说明》写于1991 年10 月,而真正刊行却是1995 年12 月。中间四年,碰到很多困难,政治的、经济的、学术的,但出版社最终还是闯过来了。说实话,这套书的校对、装帧及印刷均不太理想,但师母及我们弟子都很感激山西朋友关键时刻的“拔刀相助”。我在《中华读书报》2014 年5 月21 日发表《患难见真情——追记两种王瑶图书的刊行》,其中有这么一段:“《王瑶文集》的编辑出版,除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大学中文系,还得到了‘山西晋中行政公署有关领导和同志的鼎力支持’——这‘同志’应该就是董大中,至于‘领导’云云,读谢(泳)文方才晓得是原山西晋中行署专员孙庚午先生。弟子为老师编文集,那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好说的;倒是董先生、孙先生为出版乡贤著作‘两肋插刀’,让我铭感在心。”
四
最后,回到这次活动的主旨。我关注过历届“名作欣赏杯”晋版图书书评大赛征稿启事,对其操作过程也略有了解,就谈几点体会。
第一,书评范围以《“名作欣赏杯”晋版图书书评大赛重点推荐书目》为主,也可另行选择由山西各出版社出版的优秀图书。借助征文与评奖,让更多人关注晋版图书,“有力提升优秀晋版图书的社会影响力和品牌美誉度”,如此明确的宗旨,我举双手赞成。
第二,参赛作品要求原创且未公开发表,这么规定有道理。但我想起一件陈年往事,说出来,或许对你们有启示。1988 年,我在《读书》杂志第7期发表《译本比较与文学史研究》,表扬岳麓书社重刊周氏兄弟《域外小说集》等“旧译重刊”,且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提出几点建议。当年年底,湖南方面给我发奖金,说我的文章获奖了,可我明明没参加他们的征文比赛,怎么会获奖呢?主办方说,主动写文章表扬湘版图书,效果极佳,更应该获奖。由此想到,你们不妨考虑在下一届大赛的规则中加个条款:择优奖励过去一年发表的晋版图书书评。这样一来,平日书评家就会关注你们的出版,积极撰文推介,不必等到正式征稿。
第三,关于评委的介绍,建议删去“博士生导师”一说。上个月我在北大为新入职的400 名博导传授经验,题目是《博士生导师的责任与边界》,刊于《中华读书报》。我提到,四十年前中国大学刚开始培养博士,那时博导很金贵,带博士生的资格由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日后逐渐普及,现在大多数名校里,博导就是个工作岗位,没什么好吹的。可另一方面,若你所在的大学没有博士学位授权点,那你再优秀也不行。所以,在我看来,说某人是“博导”没有任何意义,而且还伤人——让那些在非名校任教的优秀学者情何以堪。
(此乃作者2024 年1 月3 日在第三屆“名作欣赏杯”晋版图书书评大赛颁奖典礼暨“全民阅读大家谈”的演讲整理稿)
作 者: 陈平原,哲学社会科学一级教授,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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