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皓
《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
钱理群 著
九州出版社2023年版
在先后出版《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与吴福辉、温儒敏合作)、《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与吴晓东合作)、《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与吴福辉、陈子善等合作)之后,钱理群先生出版了“个人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以下简称《新讲》),标志着钱理群公开出版的学术著作已达一百本。正如《新讲》前言所说:“整个现代文学史就是一部现代中国人的心灵史,是现代作家作为现代中国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社会变革与转向做出内心反应和审美反应的历史。”《新讲》将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划分为思想启蒙时代、社会大变动时代和民族解放战争时代,以经典作家和作品为核心,分别阐述了现代文学的诞生、现代文学范式的构建以及现代文学的纵深发展,勾勒出现代文学史与现代思想史、精神史之间的聯系和变化,具有广阔、深入且系统的研究视野。在当下广泛的文学史书写中,《新讲》以回归作家作品为路径,呈现出常识、知识与见识的互动、互补的文学史书写新动态。
回归常识:文学史以作家作品为基本要素
在文学史研究、书写和教育中,存在一项常识:“文学史的大厦,主要是靠作家,特别是大作家、经典作家支撑的;而作家的主要价值体现,就是他的作品文本。离开了作家、作品这两个基本要素,就谈不上文学史。”
钱理群曾倡导并参与了“大文学史”研究,以现代文学与现代经济政治、思想文化、学术教育乃至广告印刷之互动为研究对象,极大地开拓了现代文学研究的视野和疆域,释放出深厚的学术能量。但“大文学史”研究也包含着潜在危机:“我们的研究却越来越远离常识,远离文学,远离文学语言和形式,什么都有,就缺了‘文学味儿’。”当下现代文学研究产生了走向现代泛文学研究乃至现代文化研究的可能路径,文本内部研究不断向外部研究倾斜,若不加以自觉调整,难免导向人文意识淡薄、人文精神贫乏的研究者与研究文章无效增殖的劣况。
远离常识的文学研究方向同时深刻影响了文学教育方向,当代学者陈思和曾这样描述他的研究生复试感受:“我每年主持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时候,都会发现一些相同的现象:许多考生对几本流行的文学史著作准备得相当充分,对一些流行的学术话题和读物也相当熟悉,但是当你抽样地选一些文学作品作为问题的话,立刻就会发现破绽,他们对文学作品的阅读量不仅相当少,而且几乎不具备解读作品的能力。曾有一位考生真诚地告诉我:他的导师对他说,做学问首先要建立起一个自己的理论框架,然后把符合框架的作品往里面填。”由于教育导向、时间安排、阅读方法失宜,通过文学史教材和资料迅速掌握作家作品、风格技法、社团流派的简介概括,重机械记忆而轻文本细读,重理论而轻体悟,学生化身为知识储存机器,已成为当下文学教育的现实危机。
钱理群把上述研究和教育危机归纳为“失根的危机”,面对这种危机,《新讲》开宗明义:“我们现在就是要‘回归常识’,无论研究还是教学,都要‘以作家作品为中心’。”关于经典作家和经典作品的界定,卡尔维诺曾有如此感性体悟:“经典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带着先前解释的气息走向我们,背后拖着它们经过文化或多种文化(或只是多种语言和风俗)时留下的足迹。”钱理群对经典作家、作品的甄选标准则在卡尔维诺的基础上增加了理性尺度:“其一,是关注处于传统向现代转型期的,中国人个体生命的具体的感性的存在,展现人的现实生命存在本身的生存困境、精神困境,以及心灵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相应的审美经验的丰富性、复杂性……其二,就是对现代汉语文学语言的创造,和中国现代文学形式的创造的高度自觉,并在创造过程中形成中国现代文学的自身标准。”是否展示了现代转型时期中国人心灵史,是否建构了现代文学语言形式以及标准,成为《新讲》甄选作家、作品的基本标准,也契合了“现代文学创造的两大基本目标与主要价值”。《新讲》所选四十五位现代作家及六十余篇代表作,充分呈现了钱理群所倡导的心灵史、精神史与文学史的共同取向,以及文学本位和审美本位的理念。
第一编选取1917年至1927年,现代文学诞生时代的作家与作品:倡导文学语言、思想变革的胡适、周作人、鲁迅,开辟现代小说的鲁迅、郁达夫、叶圣陶,孕育现代新诗的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构造现代散文的周作人、朱自清、冰心、鲁迅以及实验现代话剧的田汉、丁西林。
第二编选取1928年至1937年6月,现代文学范式构建时代的作家与作品,包括都市文学、乡土文学三大家:“现代中国都市文学和左翼文学的开拓者”茅盾、“中国市民阶层最重要的表现者与批判者”老舍、“一个乡下人”沈从文,以及文体新实验:穆时英的新感觉派小说、戴望舒的现代派诗歌、曹禺的现代话剧、鲁迅的“属于革命时代和自我生命的文体”杂文以及夏衍的报告文学。
第三遍选取1937年7月至1949年9月,现代文学纵深发展时代的作家与作品。正如许子东所发现:“整本书是800页,讲到张爱玲的时候才只有400页,换句话说,1943年以后、四十年代这一段,占了他这本文学史一半的篇幅,这是很少见的……所以这本书大家仔细看,他对四十年代,不管是延安还是国统区的作家,钱理群教授做的研究,在学术界本身来说也是有突破意义的,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重视四十年代文学,以及他认为四十年代是现代文学的一个高峰。”关于“四十年代是现代文学的一个高峰”的独到论断,钱理群曾撰写多篇文章,如《文体与风格的多种实验——四十年代小说研读札记》《关于20世纪40年代大文学史研究的断想》等。在近日访谈中,钱理群又援引汪曾祺在四十年代的出道与80年代的“复活”,以及《九叶集》在80 年代的轰动,凸出两大高峰之间的内在联系。 这一论断直接呈现于第三编的甄选当中。比如各战区六大家:重庆之巴金、昆明之冯至、香港之萧红、上海之张爱玲、重庆—延安之艾青、山西之赵树理。又如战争文学的探险队:民族本位的战争文学作家丘东平、邵子南,个体本位的流亡者文学作家路翎、师陀,以及刻画日常美学的作家文载道、南星。再如引领现代文学发展新趋向的作家群:“新文学走向民间”之李季、“雅俗融合”之张恨水、“新小说”之丁玲。最后《新讲》又以张天翼、沙汀、钱锺书、孙犁、端木蕻良、骆宾基、无名氏、李拓之、废名、穆旦、汪曾祺为单位,指出四十年代文学呈现的文学发展的可能性。这是《新讲》与《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及其他文学史书册的不同之处,《新讲》对40年代文学的聚焦和曝光,极具开拓性,不仅是钱理群对自身研究和书写的反思,也是对重要学术命题的具体实践和导引,兼具启示意义和研究价值。
英国历史学家E.H. 卡尔在《历史是什么?》中写道:“历史学家必然是有选择性的。独立于史学家而客观存在历史事实硬核这一信念绝对荒谬,却是十分难以消除的概念……事实只有在史学家召唤它们之时才说话:正是历史学家决定了给出何种事实,以及这些事实在情境中的先后顺序。”《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理念和甄选实践,充分张扬了钱理群文学史书写的“主体性”追求,即“对作家、作品的关注,最后要落实与集中到对‘人’的关注,不仅是对作品描述的人物的关注,更是对作家主体的关注”,以及研究者的主体性介入。这种追求突出了钱理群独到的文学史观和人文底色,不仅为当下漫漶罗列式的文学史书写提供了范本,也为文学爱好者与学习者开辟了独径。
共享知识:概述、简析与延伸思考
《新讲》别于以往文学史书册,在于其“回归常识”的理念,也在于其“共享知识”的方式。正如《新讲》后记所说:“‘读者’(文学史的阅读者和学习者)在我的研究中始终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这体现在个人文学史特有的结构方式的设计上,每一节都由三部分组成:‘概述’‘简析’‘延伸思考’。”《新讲》密切关怀读者,最大可能地突破了以往文学史单向介绍的局限,而与读者共同建立了精神共享与对话关系。以无名氏及其代表作《塔里的女儿》这一章节为例:
其一,概述与简析部分。对于不为大众熟知的作家无名氏,《新讲》的引介可谓用心良苦。《新讲》首先介绍了无名氏作品的接受史:从40年代无名氏以《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名动一时,到1946年至1949年无名氏以《无名书》前三卷《野兽·野兽·野兽》《海艳》《金色的蛇夜》引起广泛关注,再到五六十年代其作品的沉寂以及80年代的复出。《新讲》以史海钩沉的方式,从接受史入手,还原出了作家的历史面貌与作品的浮沉经历。接着《新讲》点明了无名氏作品“自觉地将生命意识吹进爱情故事的躯壳里”的充盈生命意识的爱情主题,兼具象征性与梦幻性的追寻主题,以及“对时代、社会、人类‘大生命’的关怀、思考和文学展现”。关于无名氏及其作品的概述与简析,《新讲》匠心独运,先以接受史还原作家,后以主题特色丰满作品,充分发挥其“为读者提供理解作家作品的历史、文学史知识背景和基本分析”的引介功能。
其二,延伸思考部分。钱理群倡导培养文本细读的能力,并且身体力行,在《新讲》中对《塔里的女人》选段进行了跟踪式文本细读。在男女主人公爱情危机的描写后,《新讲》这样解读:“‘我’这才向女主人公和我们读者坦言:他‘早已有了一个妻子’;如果他和原配离异而与女主人公结合,就必须面对‘国家、社会、法律、伦理’的巨大压力,这又是他无法对抗的:不仅因为‘无力’,更有内在原因。我们也因此注意到,其原先的爱情理性背后隐含的‘男性中心主义’那‘小心别落入她的圈套’的防范和心机,‘对付一个骄傲女子的最好武器,就是骄傲’的计算与手段。”文本细读体现着细致审慎的批评态度,《新讲》以切中词义、句义及其本质关系的手段分析文本,从私人性出发,最终却抵达了公共性,突出了把自己“烧进去”再“跳出来”的阅读和研究方法,也体现了《新讲》对当下文学研究和教育的反思实践。
《新讲》并不止于对选定作家和作品进行分析,在文本细读之后,《新讲》还列有不同角度、深度和尺度的延伸问题,如:“对那些爱情哲学、生命哲学天马行空的言说,人生大海中捕得的‘四尾小’的议论,你有什么看法?”“将无名氏、徐訏的作品对照起来读,或许可以对40 年代文学的通俗性与先锋性的交融趋势有更深的体味。”可见机械的引介并非《新讲》意旨所在,训练读者的阅读思维与研究方法,提升读者的文学敏感力、感悟力、想象力和创造力才是《新讲》之内核。从这个意义上说,《新讲》是“未完成”的文本,它不兜售任何固有结论,而是开启现代文学之门,让读者接力完成对现代作家、作品的阐释和体悟。这种“未完成”的书写方式对当下文学史书写,尤其是面向大众读者的文学史书写,自是有力有益的探索范本。这种探索本身也是未完成的,急需更多兼具理论思维与细读能力的学者的接力追求,正如学者陈平原在访谈中所说:“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写出兼有120年的文学史积累的框架和理论高度,又有对具体作品的阐释和分析的能力,这样的著作可能对我们更加有意义一点。”
此外,《新讲》还有技术突破。《新讲》是一部“有声”文学史,文字之外,同时附录了钱理群先生朗诵现代诗歌、散文和戏剧作品的音频,与文字相映成趣,平添了人味儿和文学味儿,也体现了钱理群的一项文学理念:“文学的情感美、语言美,是需要通过轻轻的或者高声的朗读来体味的。”这项技术突破是提升当下读者接受度的尝试,也是个人文学史前所未有的形式增添。
导引见识:“总结20世纪中国经验与教训”“和当代对话”
“总结20世纪中国经验与教训”“和当代对话”,是钱理群在《新讲》后记中所倡导的文学史书写的两项程序和两大意旨。
以古鉴今,是文学史研究的意旨之一。20世纪现代文学史沉淀了大量文学经验与历史经验,以现代文学的发生发展为参照系,梳理其中的正确经验和错误教训,对当下丰富变幻、泥沙俱下的文学现场也保持清醒。以《新讲》对杂文的功能定位为例:“杂文确实很像今天的网络文学,可以自由出入于现代中国各个领域,最迅速地吸纳瞬息万变的时代信息;然后从政治、社会历史、伦理道德以及审美等诸多方面进行评价和判断,并用最简短简洁、最具弹性的语言做出自己的回应;然后借助媒体传播,立即为广大读者所知晓与接受,并最迅速地得到社会反馈。”《新讲》对杂文和网络文学(或网络生态)的互参式对照,不仅切实描摹了杂文在现代传媒兴起之时广泛吸收、简要判断、迅速反馈的独家功能,而且同时洞察了网络生态、当代文学和文化现场的一个面向。这种互参式对照和总结,不但对还原诸多现代文学问题和现象的原貌具有尺度价值,也对当下文化生态具有启示意义,足以一窥钱理群“拒绝遗忘”理念之一斑。
总结经验教训之外,《新讲》并非“就史论史”,而是充满了“和当代对话”的自觉与体悟。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曾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回应当代境况的时代感,是钱理群文学史研究的一大特色。正如《新讲》后记所说:“今天的中国与世界又开始了一场更加广泛、深刻,且看不出前景的‘社会和历史大变动’……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品所出现的20世纪20年代、30年代、40年代时代主题,居然都指向了21世纪的当下现实。”以《新讲》对冯至的简析为例,钱理群的分析充满了当下映射和思考:冯至“在战乱的‘大变动’里寻求人和宇宙生命的‘不变’,在一切‘化为乌有’的时代寻求不能化去的‘永恒’”,正呈现了后现代个人安顿自我、安身立命的可能路径。一方面,《新讲》证明了现代文学穿梭时空(尤其在后现代)的共鸣魅力,另一方面,《新讲》也为当下研究提出了“和当代对话”的要求。任何学科的发展必须具备高度的经世自觉,缺乏当代性、高蹈而不切实际的空谈、脱离时代的学术和教育,结局只会是走向速朽。当下时代的特殊体验尤其突出了现代文学学科的当代价值,如何把文学史研究同当下社会实际相统一,构造互识、互动、互补的良好生态,兼具学术价值和社会价值,是《新讲》强调的重要命题。
结语
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说:“危机时刻也是转机。在这个无真相、无共识、不确定的时代,我们要观察、等待、坚守、继续做事。”在当下时代,《新讲》是一部坚守之作,不仅是一部文学史作品对常识、知识、见识的坚守,更是一位现代学人对文学本位和人文精神的坚守。《新讲》以回归常识、共享知识、导引见识,呈现出常识、知识与见识互动、互补的文学史书写新动态。《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文学史观,形式尝试与内容开拓以及“总结20世纪中国经验与教训”“和当代对话”的人文关怀,是对当下研究和教育境况的反思实践,也为文学史研究、书写和教育提供了珍贵范本,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和研究价值。
作 者: 劉皓,青年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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