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性散文的多重可能:文史互证与人类创伤隐痛的终极关怀

2024-02-19 18:04刘璇
名作欣赏 2024年2期
关键词:口述史

关键词:口述史 文史互证 普通个体 人类创伤

在《重回1937》(蒋殊著,山西经济出版社2023 年版;备注:以下引自该著处,只标注页码)中,蒋殊借助访谈的形式与抗战老兵展开对话,以朴实自然的口吻将一部充斥着战争创伤与隐痛的口述史娓娓道来,笔力沉重,真切动人。文章以文史互证的笔法,将口述史、历史文献、日记和文学表达融为一炉,讲述时注重聚焦普通个体的遭际和感受,力图刻画人性的真实。同时,立足宏阔的中国抗日战争视域,敏锐地感知士兵们共同的情感体悟和战争经验,流露了对抗战士兵创伤隐痛的终极生命关怀。

文史互证:口述史、历史文献、日记的交织

作为纪实性散文,《重回1937》包含27 篇“口述史”文章,历史文献与文学叙述兼备,既生动地再现了1937—1945 年间的重要历史事件,又融入了真实可靠的历史数据加以补充,使得整部散文在以史为笔的氛围里流露了文史互证的文体风格,同时蕴含着厚重的历史感和真实的现场感。

在《永远的高地》里,透过老兵李月胜的讲述,作者还原了1940 年的关家垴之战,尤其在描写“第二次总攻”时,穿插大量史实数据,再现了“下午四时,第二次总攻开始。在连续 18 次冲锋后攻占了日军第一道防线,然而代价惊人,有一个营仅存18 人,团长谢家庆牺牲特务团第11 连164 人仅剩15 人;新10 旅旅长范子侠负伤”(第16 页)的伤亡场面。在叙述山交沟村惨案时,同样引入了历史数据,“山交沟村这次惨案共死亡38 人,受伤13 人,被抓走 60 多人,烧毁房屋 70 多间,抢走耕牛羊群200 余头( 只)”(第113 页)。与此类似的历史叙述还有很多,对作战地点、作战人员、伤亡情况的精准描述赋予了故事以历史的真实性,从而使文本呈现出客观理性的陈述与主观感性的絮说并驾齐驱的言说风格。

此外,还值得关注的便是中日文献的互证书写。 在《重回1937》中,作者多次引用日本侵华士兵荻岛静夫1937 年到1940 年的侵华日记,使日记的内容与文中人物的战争回忆形成历史的呼应,从而跨时空、跨国别地将抗战年代鲜血淋漓的日本侵华事实平铺纸面。此种日记文献的引入展现了作家文史一体、文史互动的创作思路,开辟了抗战文学书写侵略与反侵略的互文视角,同时展现了对惨绝人寰的战争的省思,寄寓了反对战争、永葆和平的深刻旨归。在《马牧旧痕》中,郝有江老人回忆了日军当年大肆火烧村庄和房屋的恐怖情景,“村里的火势越来越大。逃难在外的民却只能远远望着,不敢回村抢救”,结果就是“全村26 间楼房、250 间平房便化为灰烬”。面对此种暴行,作者辅以荻岛静夫的日记进行佐证:“火烧百姓的房子,已经成为日军的习惯性做法。侵华日军士兵荻岛静夫在 1938 年4 月25 日盐城白镇的日记里这样记录:在刘庄看见几具敌人的尸体,路途中只要觉得有危险的房屋,就把它烧了再前进。燃烧的火焰令人害怕。”(第44 页)在《那个随着牛羊奔跑的孩子》中,作者亦引用了荻岛静夫的日记。文章通过赵炳旺讲述自己的二奶奶“被日本人在你院子里摔死”,马国庆回忆自己的爷爷因不舍得脱下“一双新的羊毛袜子”而被日本人打死,揭露了“日军对待中国人的生命,像对待动植物一样随意”的暴虐行为,这与侵华日记中的描写如出一辙:“就如荻岛静夫在日记里写的,当时为了试验一批新发下来的军刀,他们便用抓来的俘虏做试验。喷涌而出的血,裹在寒光闪闪的军刀上,在阳光下发出红色的光。”(第48—49 页)在中国老兵的口述与日本士兵的日记的遥相呼应中,《重回1937》立足开阔的反战视域,以史为文,文史互证,将历史的真实贯穿始终,深刻地揭露了侵华日军草菅人命的暴行和战争的冷酷无情,表达了对战争的强烈批判。

普通个体的聚焦书写与人性真实的刻画

《重回1937》中,受访的13 位老兵皆是普通人,除了参战的老兵,受访的人员还有烈士的后代、野战医院的看护人员、老兵同乡的村人。他们此前鲜少被人关注,因为他们是隐于青史背后的无名英雄,是和平年代里深埋于过去峥嵘岁月的民族脊梁。通过访谈,蒋殊聚焦个体的遭际和感受,带读者重返历史现场,把他们的名字以文字记录的形式镌刻于历史的英雄丰碑之上。这一书写深掘了战争时期普通人的伟大抗争精神,试图将他们从英勇无畏、保家卫国的历史群像中挣脱,还原成武乡县阳光照耀下的一个个鲜活面孔。

面对敌寇侵略的铁蹄,《重回1937》一方面生动记叙了李月胜、魏太合、段廷荣等武乡普通老兵可歌可泣的光辉战斗史,一方面还穿插描绘了武乡县广大普通人民群众同仇敌忾、积极投身抗日的英勇画面,讴歌了全民族抗战中普通个体的不朽英魂。在关家垴血战中,参战的不仅有老兵李月胜,还有“以民兵关兴河为首的村民,从头至尾英勇参战”(第17 页)。在抗战期间,普通村民杨天中承担着“抗日堡垒户”的重任,坚持“一边生存一边帮助抗日”,他“曾远赴河北涉县索堡,以及黎城彭庄等地送过军粮,更多次为八路军引路,容战士在家中藏身”(第108—109 页),最后还是不幸惨死于日军的枪下。还有民兵武书云,被日军抓走后受到“严刑拷打”,但他始终一言不发,誓死保护抗战粮食和物资,“日军于是用黑布箍住他的双眼,用刺刀扎向他的身体。扎一刀,问一声;不说,再扎”(第155 页),就这样,直至他倒在血泊中。更加惨烈的,莫过于悬窑惨案中躲在悬窑中的46 个普通村民被日军点燃的“辣椒秆”浓烟活活呛死,“倔强的百姓宁可一死,也不愿求得日本人的怜悯”,他们之中“有老人,还有刚刚满月的婴儿”(第235—236 页),加上窑洞外被刺刀残忍杀害的无辜村民,半个村子的人便在旦夕之间丧生。

正是在被访者的讲述中,这些在抗战中牺牲的普通人得以被历史的陈年旧网打捞上岸,成为青史扉页上熠熠生辉的名字。这种聚焦个体的书写抒发了作者对千千万万牺牲惨死的抗战无名英雄的缅怀与同情,寄寓着以平凡铸就伟大的抗战精神,同时层递了铭记历史、不忘国耻的浓厚爱国主义情怀。

除了对普通人抗战牺牲的关注,蒋殊还用细腻的笔触刻画人物的人性真实,体察老兵面对战争与死亡时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敏锐地感知他们在生死取舍和道德大义面前的苦痛挣扎,从而为故事灌注了人性的张力。《他在冬日的河谷逆风垂泪》中,郭贵云忆起自己的抗战岁月,“毫不掩饰内心的真实”,坦言自己对当兵参战充满犹豫与恐惧,说自己“不想参军,就是怕死”, 但是,“尽管一万个害怕,最终还是上了战场,从开枪都不敢睁眼的‘胆小鬼’,硬是锤炼成一名合格的八路军战士”。(第60—61 页)这一描写真实地再现了郭贵云人性的真实,呈现了他面对死亡时徘徊于怯懦与勇敢之间的矛盾与张力,从而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饱满。

根植于人物精神世界内部与民族历史地表深处的创伤与隐痛

《重回1937》依托口述史成文,其历史纪实性和人物在场性一以贯之,这使得被訪人物讲述过往时流露的悲欢血泪与抗战历史一同跃然纸上。即使时隔多年回忆抗战经历,也会强烈感召出战争重击下的创伤与隐痛,唤醒多年来隐匿在内心深处的尸山血海记忆。尤其再次直面亲人的丧生、战友的牺牲和自我身体的残缺,被访者的每一次叙说都仿佛是钢枪和刺刀在叩击他们敏感而脆弱的心灵。对于这一心理感受,蒋殊用饱含同情的笔调投注了强烈的目光,并在访谈中一次次与老兵潸然共情,在创伤与隐痛的体察中流露了对老兵行至暮年的生命关怀。

90 岁高龄的李月胜在回顾往事时,“泪流满面、恸哭不止,长久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第17 页)。郭贵云每每在屏幕上看见有关战争的电视或电影,也总会“换台”,因为他实在是“不想看”(第64页)。段廷荣在撰写自己的战斗故事时,不得不“把自己再一次扔进那个残酷的炮火纷飞的岁月,燃烧一回。许多时候,重提比经历更加疼痛。于是段廷荣常常回忆一阵,写一阵,叹一阵,疼一阵”(第87页)。魏志堂的儿媳说公公是“多年以后才走出战争的”(第197 页),此前他从未在他们面前提起曾经的故事。王桃儿试图到其他村庄寻找旧人的音信,在得知认识的人“都死了”之后,她不禁发出“我怎么还活着”(第220 页)的悲痛感喟。通过这一系列战争伤痛书写,作者摹写了在历经腥风血雨后的半个多世纪,历史的长廊里依旧回荡着的杀戮回声,这个声音与老兵的口述融为一体,哽咽地传递出生命的脆弱与无助、悲恸与颤抖。也正是根植于人物精神世界内部与民族历史地表深处的创伤与隐痛,构成了作品沉重悲痛的情感基调,在字里行间时刻渲染着战争笼罩下的阴森恐怖氛围,从而力透纸背地揭示了战争为国家、民族和个体所带来的巨大精神创伤。

作 者: 刘璇,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在读博士研究生。

编 辑:得一 3121763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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