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令(散文)

2024-02-06 18:28朱盈旭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1期
关键词:棉袄雪地红薯

十一月

十一月。天清冷清冷的。叶子缤纷落下,寒枝把天空撑得格外高远。几点寒鸦在林间略驻一下足,又盘旋着飞走了。

白霜一趟趟殷勤走动,傍人门户。清早上学,手指一推两扇薄门,冷不丁就被冰凉咬一口。枝头伶仃晃荡着几片枯叶,旧情未了的样子,不免又让人心里一冷。

娘在小灶屋里弄早饭。一股红薯的香气,老熟人似的亲昵扑来。小肚子咕噜咕噜矫情地唱起“空城计”。要散了早学,方能吃早饭。那时回来,一锅红薯会闷得软烂,大铁勺翻过来,用勺背压一压,就成了红薯泥。黏糊糊盛到黄陶大碗里,不用勺筷,嘴唇沿着碗边呼噜一圈,一股腾腾的热气,从冰凉的脚底升上来,在鼻尖上化成细碎汗珠。一碗红薯粥的香热,小铠甲般能抵御半天的冬寒。

有时候,小月娘会用圈里灰鸭白鹅下的蛋,去镇上换回一点白米。隔三岔五,白米稀客似的在红薯粥里露个面,那粥就有了另一个稀罕名字:红薯白米粥。粥清香得砸鼻子,小月的大碗就舍不得撂下了。

枯黄的叶断续从枝丫间滑下来,像无主的船儿荡在风里。

天,清冷。小月盼着下雪。因为一下雪,就有羊肉吃。多少年了,家里有个规矩,第一场雪吃羊肉。小月娘说,日子紧巴,吃点羊肉好让孩子们看到希望。冬天苦寒,也让孩子们暖暖身子。

羊肉太金贵,一年似乎只能吃一次。庄户人家不年不节的谁舍得割一块羊肉吃?那斤把羊肉,可以抵小半口袋细粮呢。别说羊肉,即使那白面的馒头,一年到头在简陋的饭桌上也新娘子似的羞于露面,只裹头裹脚地立在墙角,只有到了年下待客,才抛头露面,扭捏走到席前。

小月盼望下雪的心,像揣只小白兔,直想着跳出来,去雪地里撒欢。

村子里,孩子们冬天的乐趣,似乎就是下雪。

他们堆几个丑陋的雪人,再用烧火棍的炭头画出张飞凶煞煞的脸,然后蹲在篱前吓唬小孩子。那家小娃吓得哇哇乱叫。男人便黑着脸,拿铁锹“噗”铲了去。那雪人就剩一个粗矮矮的雪墩子了。没趣。

或支个破簸箩,底下撒点馍渣子,捉一些冻得叽叽叫的鸟雀子玩罢。玩一会儿,没趣了,再放了去。

不料,那毛茸茸的小家伙,冻坏了,竟贪恋孩子掌心里那点热气。撒到雪地里不肯走,叽叽叫着,又毛线团似的滚了回来,直往旧棉帘子底下钻。

孩子们只好把它们捧到篱笆外,折身飞快掩上两片破门。扒门缝里悄悄看,直到它们飞到树梢。

天地荒寒。昏沉天色里,雞鸭归栏,慢吞吞,一踱一停。黄昏来得分外早。

冬夜这么冷这样长,花花朵朵都蔫了。下雪吧!下雪吧!终于下雪了。

雪是后半夜悄悄来的,像个偷着赴约不怕冷的姑娘。旧木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像罗裙扫过冻土。小月被清冷细碎的落雪声,从香甜的梦中热乎乎拽出来。天一明,就能玩雪,就能吃新嫩羊肉了。小月怀揣甜蜜心思,缩进温暖被窝。她听见西间里爹娘沉实的鼾声。他们不知道下雪了。明早一推门,娘会讶然:“下雪了?这是后半夜下的罢?”语气又甜又潮,像掺进了雪。想着想着,小月的眼睛迷离起来。

可是这雪,令小月失望。

清早。她穿着蓝底白花的新棉袄,围了长穗子青绿围脖,穿着条绒的红棉鞋,咬着手指,呆呆地立在檐下看爹爹扫雪。

那也叫雪?分明是厚一点的白霜罢了。薄薄的,竟没覆住黄地皮。一块白一块黄的,像旧时粗使丫头的黄脸颊偷偷搽了白脂粉,那般慌促,没抹均匀。矮屋顶上黑色的小瓦,倒是浸润得清秀了许多,像新描未干的墨。牛棚秋后新铺的黄草上噙几团白雪,像娘那块黄底白花的旧头巾。

雪人是堆不成了。一层薄雪,被爹爹的大扫帚三下五除二赶到了墙角,卷着一层冻土皮。那么,羊肉还吃得上吗?

娘和爹在小灶屋里做早饭。一切如常。小月娘的头发抿得光溜溜的,一股桂花油的香气,在灶烟的热气中依稀可辨。小月怏怏走出了院门,身后晃荡的宽大书包像一只嘲笑的大手,啪啪掌掴着她的屁股。

午饭,小月破天荒没回去吃。她坐在冰冷的教室里出神。风呱嗒着两扇油漆剥落的木门,像那个黑棉袄露着白棉花的摇铃老头冰凉的大手,狠狠地揪人耳朵。

小月执拗地想着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小月认为,下雪天吃羊肉,像一场古老庄严的仪式。

小月趴在冰冷教室的课桌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香暖的梦——多年后,成了中年妇人的小月,在城市里暖气很足的家里,裹着薄薄的丝绒披肩,看阳台上各色花朵缀满绿枝。小厨房里煲着鲜美的羊汤。小月捧一盏清茶,立在窗前,看雪花铺满草地……

十一月,薄雪似霜。

娘依然隆重地煮了羊肉,也烙了饼。黄昏,无边的寒气里,小月一手端汤,一手握饼。左手有羊肉的鲜香,右手有麦子的清香,简直是人间至味。香喷喷的吃相是少年最好看的样子。

腊 月

进了腊月,大雪不用盼,像一个不端架子的亲戚,隔三岔五来一趟。这场雪还没化出路眼,早上一推门,眉毛弯弯的泥巴小路又被昨夜一场胖雪劈头盖脸厚厚覆住。小村一片纯净的白,印几串深深浅浅的脚窝。猫儿娇气地在雪地上晃一晃,折身跑进柴房去,留下一路小梅花。

雪停了时,小月娘在院子里扯了粗草绳,晾晒。

红日出来了,却温暾着一张脸。许多人家都扯起了绳,晾呀,晒呀。日头像刚从雪地里爬出来似的,带着潮气。可猴孩子的衣服等不及呀。冒着白气的井台边三三两两的,有勤快妇人在压水浣洗。绳子上飘荡着五颜六色的衣。前半晌,衣在小风里软着身子晃荡,后半晌就结了冰,僵成了硬邦邦的褙子似的。一绳子的衣,没个三五天是晒不干的。即使干了,收进柜子里,过几天摸一摸,还有点返潮。所以,除非下雪,那些衣服就很少走进樟木箱子里去,在冷风里要蹲一个腊月。

腊月,相互喊着上学,总得在一绳子湿哒哒的衣服下钻来钻去。妇人们一个腊月嗓子都是沙哑的,哪家的小子多,那家的娘就要扯着嗓子急吼吼,气恼不堪:“衣衫子难干!日头总也没火性。再莫要雪水里蹚了……”哪个若听娘老子的话,就不叫野小子了,照样泥猴似的跑回家。笤帚疙瘩敲秃了,也不长记性。

女孩子倒是省事些。天生的干净爱美。花棉袄小棉鞋,光溜净面的,招人怜爱。

村子里一进腊月,几乎天天都是“好”。

东家娶媳妇,西家嫁闺女。小炮仗欢天喜地,噼里啪啦在白雪地上炸起片片红花瓣。鞭炮的小尾巴上拴着一队拾炮的小小子。小鞭炮多喜庆,小小子蹦多高,炸着了屁股似的大呼小叫。

小月她们放了寒假,天天牵着手跑去看新娘子。挤挤挨挨地站到人群前头,细细打量刚掀了红盖头的新娘子,或是一张红盖头还没蒙上脸的待嫁女。

她们红棉袄、红棉裤,那喜红的棉袄棉裤只絮了薄薄一层棉。冰天雪地里,做新娘的这一天,心中的娇羞与甜蜜,原來可以抵御万重冰寒。

小月看着新娘黄白的小脸,被巧手的娘家嫂子或是旁门的婶子细细描画。初时,妇人嘴里咬一根细丝线的中段,两只手的拇指各撑开丝线的两端,在姑娘一张洗了未干的湿润脸上,轻巧移动。额头、两腮、下巴,绒毛细细绞净。这叫“绞脸”。然后,用温水里投递的新手巾,把脸重新擦洗一遍。最后,涂上白的雪花膏,搽上红的胭脂,描上黑的眉毛,点上艳的唇红。一张小脸登时就梨花白桃花红地艳了起来。绾了黑溜溜的莲蓬发髻,别一朵颤巍巍的红绒花。呀!眼前的姑娘美得晃人眼。

小月痴痴地看,痴痴地想。原来,新娘子是人间最美最甜的女孩。她突然腮上一热,心上一叹:“小女孩离做新娘那一天,有多远?”她悄悄拿手蒙上脸,生怕腮红眼醉被人窥破了心事,那该多么羞!

红穗子的唢呐,制造着摇头晃脑的欢快。白雪地上推推搡搡的人群,喝醉了酒似的踉跄着脚步,簇拥着新娘。那娇艳的红衣,在杂乱的黑灰棉袄中夺目而出,像白雪上的一朵红花,像茫茫雪色里的一轮红日。那般耀目。新娘子是这天的主角,谁也压不了风头。

腊月里,吃大桌。日子每天都油汪汪的。

哪家娶媳妇,哪家嫁闺女,村里每家每户都喜滋滋地去吃桌。农村的喜宴很阔达地摆在雪地上。高桌子矮板凳,哪块地方阳光厚,就把桌子抬到那儿去,像在自己家吃饭那般随意。高桌子是租的,矮板凳是各家带的,画着各家的记号。吃桌时带来,吃桌后胳肢窝夹走。

村里一家有喜百家贺。腊月里,麦子盖着雪被在垄上睡觉。乡下无农事。男人们早早跑去帮忙。晌午头,妇人们手里攥着薄薄的票子,身后扯一队孩子,喜眉喜眼,全家出动吃喜酒,在村里,叫“吃大桌”。

那桌是够大的,一桌几乎一户人。庄户人家厚道,办喜事时杀两头自家养的大肥猪,喜宴基本是全猪宴,猪头猪脚猪下水。临时搭的草棚下,几个请来的大厨,系着白围裙,几口大铁锅同时起用。灶下干柴烈火呼呼舔舐着锅底,灶上壮实的男人嚓嚓翻炒。热气腾腾,吱吱啦啦,制造着人间的美味佳肴。那阵阵肉香在雪地上打着旋,直往人的鼻子里钻,馋得人欢马叫,鸡鸣狗跳。

腊月的大桌,零零散散一直吃到年三十。

小月觉得,腊月真好!仿佛一年的肉香和喜事都聚拢在这个月。白雪,是胖的。腊月,也是胖的。一年中的十二个月,就像十二个姐妹,腊月是最有福气的那个。

作者简介:朱盈旭,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海外文摘》《草原》《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星火》《红豆》《海燕》《都市》《作家天地》等报刊。著有散文集《杏花微雨》等。

猜你喜欢
棉袄雪地红薯
秋季怎样种植红薯
贴心“小棉袄”
雪地给我拍照啦
高桥:崛起中的“雪地靴之乡”
蒸红薯,学一招
雪地捉迷藏
坚强的红薯
贴心小棉袄
雪地里的交通工具
1966年的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