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宽的火车(报告文学)

2024-02-06 18:28贾文成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1期
关键词:机务段机车火车

平凡与不凡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进入十月,塞外的天气有些微冷。高铁列车奔驰在旷野上,树叶黄了,草也黄了,秋末初冬的景象扑面而至。他难得这样静静地坐在车厢里,欣赏沿途的风景。

“咚咚咚”,一波节奏感很强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厨房,甚至穿透了整座楼宇。她转头看了眼客厅的石英钟,时针指向十点,她有点心急了,加快了节奏。于是,“咚咚咚”的频率更快了。

姜要剁成细末,葱要剁成葱泥,肉要切成肉丁。这是她给自己定下的标准。过节吃饺子,虽然今天不年不节的,但是要被女主人记一辈子的。要把这一天记一辈子的还有他,那个正望着窗外的人。

女人要包一顿精制的饺子。因为这是一个对于柴米油盐的普通家庭最幸福的日子。

杜海宽走出人民大会堂,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相濡以沫的妻子。

他说:“我见到总书记了。”

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是啊,那一刻,包含了杜海宽这一生所有的满足与慰藉。

这一年是2021年,杜海宽被授予“第八届全国道德模范”称号。

他说:“我仅仅是一个火车司机,一个平凡的人。”

参与者

这是一个群体,他们共同树立起一座集体荣誉的丰碑,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中国铁路。

杜海宽是这个群体中的佼佼者。

身处一个飞速发展的大时代,从蒸汽机车、内燃机车,到电力机车,再到复兴号动车组列车,他们是中国铁路创新发展的见证者。

事实上,很多人也是参与者。

2007年,呼和浩特铁路局开始布局电气化铁路改造。2009年,电力机车首次配属到包头西机务段,单位鼓励业务能力强的年轻人努力考取电子机车驾驶证。当时已46岁的杜海宽主动请缨备考,最终凭借过硬的业务水平和平稳的操纵技术,顺利考取电力机车驾驶证,再次成为新机型的业务尖子。

杜海宽说:“人不能没有梦想,有了梦想就要奋斗,奋斗的人生才最幸福。”

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经过专家和技术人员的科研攻关,韶山型电力机车就已经在株洲下线了。到呼和浩特铁路局为全面提升运输能力、实施电气化改造的时候,中国电力机车的制造技术已经达到了很成熟的水平。

一滴水与大海的关系,闪耀着辩证法的哲理光芒。

杜海宽就是一滴水,一个平凡的火车司机。

2009年冬日里的一天,铁道部从运输局、机务、车辆等部门和科研院所抽调二十多位专家,在京包铁路线上做万吨大列试验。通俗地讲,就是一列火车,装载一万吨货物。据说,那一节节的车厢,排列起来,一眼都望不到头。

事实上,这次试验,是从平常装载5000吨的列车,直接提升到一万吨,载重几乎翻了一倍。

既然做试验,就要选一些经验丰富的司机。在司机的选择上,铁路局格外重视。

任务下到包头西机务段,机务段党委开会商讨试验细节。在选司机的时候,机务段党委班子没少下功夫。最后决定让杜海宽去。

京包铁路线,仅呼集段就有长大坡段三处,其中坡道最大的区段是马盖图到十八台区间,最大坡度是9.7%,其他两个区间,一个在福生庄,一个在葫芦。在呼和浩特铁路局管内,马盖图到十八台区间,也是万吨大列要过的一道“坎”,万吨开行取决于翻越这道坎。

各种仪器被搬上了机车,一路测试,平稳路段,运行正常。运输局和机务局的领导专家,盯在机车上,过福生庄的时候,比较顺利,他们最担心的是马盖图,是十八台,坡道长,坡道大。

他们试验的项目是坡道起停。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万吨大列到了坡道上,能停车,还能起步,过不了这关,试验就不成功。

杜海宽坐在驾驶位置,运输局的副局长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眼睛盯着车外,向前探了下身子问:“司机师傅,在哪里可以停车?”

杜海宽笑了一下,说:“您要在哪里停车?”

副局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看了看前方线路,指着远处的一个信号机说:“停在那个位置可以吗?”

杜海宽点点头。

刹车,在火车机车上习惯叫“撂闸”。这一把闸撂下去,司机的水平能力,便高下立判。

他们说,大车司机撂完闸,机车还咣当咣当地行进着,可人已经从机车上下来了,下来后,就站在旁边看,机车停稳,加水的水鹤正好对准机车上的注水口,那车停的,准到令人称奇。

那时候,列车的载重量小。

现在,杜海宽牵引的是万吨大列,刹车难度比蒸汽机车要大得多。

一把闸撂完,列车带着惯性,继续前行,机车离指定的位置越来越近,车停了,离信号杆不到一米。

副局长探头看了看,只说:“起步再往前走吧。”

起步很順利,刚才是上坡,下坡的时候又测试了三次起停车,每次都停在了指定的位置。

这下,机车上的专家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万吨试验快要结束的时候,副局长问:“师傅,你叫什么名字?”

杜海宽立正,声音洪亮地答道:“我叫杜海宽。”

副局长又问:“在机务段,你应该是最好的司机吧。”

杜海宽笑了笑,说:“我在机务段就是一个普通的司机,比我开车好的司机很多,段上安排我开试验车,是觉得假如我能把车开过十八台,那好司机就更没问题了。”

副局长扑哧一声笑了:“没想到,杜师傅还很风趣。”

杜海宽的能力得到了专家的认可。这次试验,杜师傅功不可没,段上也正想让杜海宽去做指导司机,或者再回段上技术室,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杜也该回来了。

杜海宽说:“万吨大列这条线是我开出来的,我哪儿也不去,就开万吨大列。”

没做试验之前,杜海宽还在客运列车上当司机。万吨大列开行后,杜海宽又回到了货运列车上。

机务人,如果可以选择,很多司机首选是开客运列车,因为客运列车有固定的车点,在机车司机没有规律的生活里,能有个相对固定的列车点,就算是有“规律”了。

有规律的工作,有规律的生活,对机务人来说,也是一种向往。其实,每种职业,都有自己的特点,都有奉献与付出。

闫顺利马上就要退休了,他多年来一直担任包头西机务段包头运用车间的书记,他讲了一个细节——货车也是分快慢车的。快车停站少,运行区间距离长;而慢车停站多,运行区间短,起步停车,需要频繁作业。有些司机认为,作业频次多,发生违章违规的概率就高。所以,司机们即使跑货车,也愿意选择快车。

有一列是“临解”车,其实就是慢车。一路上,沿途车站,有的车站装甜菜,有的车站装化肥,还有的车站要装卸粮食。

闫顺利说:“那会儿运用车间缺司机,现在也缺,我说,杜师傅,你去跑‘临解’车吧,论经验,论踏实,你最合适。找杜海宽谈之前,我心里也没底,可出乎我的意料,杜海宽没有半点犹豫,说安排他去跑‘临解’车他就去。现在回过头看,杜师傅能当上劳模,当上先进,这么多年,杜海宽就有这个格局,就有这个境界。”

在快和慢之间,快是速度,是中国铁路的创新发展;慢是格局,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火车司机的品格与风范。

见证者

至今,杜海宽仍然记得,第一个月发工资,从机务段到家里,大约30多公里,他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回到家。父亲正在院子里打谷子,院子里尘土飞扬,这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包头农村,刚包产到户。那时,中国正掀起改革开放的春潮,父母靠着种地,供养杜海宽读完了中专。杜海宽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从口袋里掏出钱,父亲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灰尘,接过来,手有些颤抖,之后很用力地捏了捏,便把钱递给了杜海宽的母亲。母亲点了点钱,又给了杜海宽,说:“家里终于有了有正式工作的人了,老杜家能扬眉吐气了,光这就够村里人羡慕的了,钱你留着自己花吧。”

杜海宽说:“给我留点伙食费就够了。”

此时,小他两岁的弟弟蹒跚着走来,弟弟正经受着类风湿病痛的折磨,手脚一天比一天佝偻,他心里痛了一下。上了初中的弟弟,走路越来越不稳,总是摔跤,后来情况越来越差,上医院一查,是类风湿病。

“能治好吗?”他和父亲同时问道。

但医生的解答,让父亲和杜海宽更加揪心地痛,也让这个本就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

夕阳透过斑驳的土黄色的院墙,在农家院子里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芒。那光照在父亲弯曲的背上,像一张被拉了很久的弓,那一刻,那一幕,对杜海宽是刺痛,也就在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上车做司机,因为在与大车师傅们的闲谈中,他了解到,上车当司机,比在技术室多一些收入。

那弓一样的背影,除了教会他坚韧与执着,还激发了他对阅读的热情,并养成了闲暇读书的习惯。

火车又路过了那个熟悉的村庄。

他想,村子靠近铁路,也是因为这条铁道线,让村子里的人比大山深处的人多了一个打开视野的窗口。所以,他们的眼界相对开阔,交通也相对便利,村子里的人,这些年都富裕了起来。

回到村子里,乡亲们围着杜海宽问:“咱们这儿什么时候也能通高铁?”

杜海宽说:“快了,快了。”

其实,杜海宽也盼着通高铁,他也想驾驶高铁,想成为动车司机。

后来,动车配属给了集宁机务段,他心里有了些失落。“看来,退休前,是无缘高铁列车了。”

为这,杜海宽有几天闷闷不乐,妻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老了,血压高,血糖也高,身体不做主了,开动车,就看你的那些徒弟了。”

杜海寬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等他们开上动车,我估计也退休了,到时候,坐着他们开的动车去旅游。”

妻子说:“从结婚到现在,这么些年,头发都白了,你也只带着我旅游了一次,还是段上组织的。”

杜海宽笑了笑说:“说好了,等退休嘛。”

妻子说:“别等退休了,下个月,大哥的女儿在上海结婚,你做姑父的,不去不好吧。”

妻子的大哥也是杜海宽的同学,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该去。

杜海宽说:“还有一个月,等到了日子再说。”

妻子说:“早点定了,大哥也好买火车票,亲戚们都去。”

杜海宽摆着手:“你们定,我是火车司机,还怕买不到票?”

日子越来越近,差不多离去上海只有一个星期了。这天,杜海宽出乘回来,兴冲冲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妻子一怔,马上问:“你请好假了?”

杜海宽说:“你们走那天,我开那趟车。”

妻子眼中的兴奋,像潮水一样退去了。她默默地转过身,掀开锅盖,把炖好的鸡肉端上桌,杜海宽也不敢与妻子对视,抓起筷子,吃了起来。

一个星期过得很快,再次休班后,杜海宽又要出乘了。他一大早就出了门,拎着一个黑色的提包,装满上车用的东西。这天他起得很早,下楼买了几根油条,又买了些旅行带的食物,放在了餐桌上。

中午,妻子薛利英和大哥一家,还有娘家的几个亲戚,坐在出租车到了包头站。快到进站口时,只见杜海宽穿着一身机务段的制服等在那儿。

薛利英心里五味杂陈。大哥看出了妹妹的心思,就说:“咱们坐着海宽开的火车走,也是头一次,正好见证一下杜海宽的车开得到底怎么样。”

亲戚们笑了,说难得这么巧。

到了站台上,杜海宽将一行人送到车厢门口后说:“我到前面去了。”

薛利英没吱声,还沉着脸,大哥又解围道:“你不去,火车也走不了。”

亲戚们没上车,看着杜海宽的背影。他的身后是长长的列车,熙熙攘攘的旅客,还有自己的挚爱亲人。

列车越过黄河,穿过鄂尔多斯高原,行进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上。

榆林站到了。杜海宽结束了值乘任务,背着那个陪伴了数载的黑色挎包。

车开了,他摇着手,目送着列车驶向远方。

大哥说:“原来没注意过,也没坐过杜海宽开的火车,这下倒体验了,一比较,杜海宽开的车确实平稳,速度这么快,还没啥晃动的感觉。”

薛利英笑了:“我也是第一次坐他开的火车。”

杜海宽的儿子小杜在部队转业后,也回到了铁路,在供电系统工作。一次,小杜添乘机车。他上车后,开火车的司机并不认识他,两个司机边开车边聊天:“咱段上,论车开得稳,还就杜海宽。”小杜听了,一下愣住了。

从小淘气的小杜,没少挨父亲的板子。在他眼里,开火车的父亲,除了开火车,似乎也没有别的能耐。这简短的对话,让他改变了对父亲的认识。

他开始重新认识火车司机,认识铁路人,认识自己的岗位。

闫顺利和杜海宽接触最多,从蒸汽机车的时候,就在一起。两人聊天时,杜海宽的一句话,让他刻骨铭心。杜海宽说,铁路的大变化、大发展,我们是见证者。

铁路局调配来的和谐型电力机车到了,司机们迫不及待地想上去體验。

有人说:“和谐型电力机车果然名副其实,看那驾驶室,操作设计也更人性化。这是机车的一个大突破。”

总之,新机车一来,司机们高兴得就像守在产房门口的男人。尽快准备,尽快参加考试,尽快上车,他们充满了期待。

交班会上,车间主任张润彬说:“想开新机车,就得向杜师傅学习,练好基本功,提高责任心。越是新车型,越要了然于胸。”

杜海宽窘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或许像闫顺利评价的那样,杜海宽是一个标杆。其实,他代表的是一个群体,一组群像。

在中国制造和装备智能化的进程中,他们无疑是见证者。

中国高铁已成为世界领跑者。“坐着高铁看中国”已成为享受美好旅行生活的真实写照,高铁已成为中国一张闪亮的“名片”。

杜海宽出名了。成为劳模后,奖牌、奖章、荣誉,对于从平凡中一路走来的他来说,都是对过往的记载,也是对奉献者的承认与肯定。拨亮一盏灯,照亮一大片。

一个火车司机,一样可以成就不平凡的人生。

这是一种激励。

这更是领跑者的示范意义。

作者简介:贾文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公安作家协会主席,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中国作家》《啄木鸟》《人民日报》《长篇小说选刊》等报刊。出版长篇小说《浮尘》《煤殇》《欲望底线》《负案在逃》《西风渡》《太阳部落》、报告文学《非常工程师》《归流河上的星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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