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植书简

2024-02-06 18:28赵丰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1期
关键词:睡莲铜钱芦苇

芦 苇

看到芦苇,就想起“一蓑烟雨任平生”。壬戌之秋,苏东坡贬谪黄州,泛舟游在烟波浩渺之中。月明风清,荻花秋夜,仿佛他生命的背景。距壬戌秋夜六百年后,遥远的法国有一位少年,以蒲苇之身,思索宇宙之事,无止境地寻找世间颠扑不破之哲理。他叫帕斯卡,一生体弱多病,只活了三十九岁,这与他主张的“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里最脆弱的东西”相吻合。

人之生命,脆弱如芦苇。自从知道了帕斯卡这个比喻,芦苇才走进我的心,它清秀孤傲,坚忍执着,有一种令人心动的力量。此前,它只是在我的眼前晃悠,在水边兀自生长。

《思想录》中,帕斯卡尔在“芦苇”之前添加了“思想”两个字:“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我认为,这是人类迄今为止最精彩的比喻之一。我歪着头,设想着帕斯卡说出这番话的表情。三百多年的时空太遥远了,想象总是受到阻碍。幻觉里,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芦苇,生长在临水的河边,茎秆中空,叶子翠绿,在风里歌唱,开出美丽的芦花,帕斯卡在其中行走……

芦苇入了《诗经》,就成了灵动缥缈的爱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词典告诉我,“蒹葭”即芦苇,一种禾草,飘逸茂密,生长于池沼、河岸、溪边。《本草纲目》更详细地告诉我,此物初生为“葭”,开花前为“芦”,开花后为“苇”。吸引我脚步的,总是涝水边那片片的芦苇,无须召唤,我就能感觉到它们在等待我的出现。因为我相信它能感受到我每次来河边时对它长久的凝视。草木有心,亦懂人情世故。我在想,帕斯卡也一定在某处水边对芦苇进行过长久地凝望,否则他不会想到以草喻人。

秋天是芦苇生命的华彩篇章。站在高处,视野里的芦苇,比任何旷野的景致都要壮观。穗絮飘曳,景色迷蒙,心里浮起缕缕情思,柔美凄楚。四季中,它都是河的主人,在水中荡漾,在阳光下吐辉,婀娜多姿,神采飞扬。一弯弯的河道,静谧、幽深,迷宫一般。其情其景,让人感叹造物主的神奇。风中,它摇一下身子;雨里,它洒落丝微的雨滴;阳光下,它高耸起穗状的头颅。立冬日,芦苇最直接的感受是风寒了。它们没有御寒的衣物,只是相互鼓励着:将心磨砺如铁吧。

成熟的芦苇,如满头华发的老人,脱去轻飘,归于凝重,静谧、庄严、安详。我想芦苇如果有眼睛,也一定是充满阳光般的睿智,超越一切悲喜苦痛的旷达。任何一个思想家,都会在广阔之处表现得沉默,那是一种成熟。就像面前的芦苇,该张扬时便张扬,该安静时就安静,智慧地把握着生命的节奏。

芦苇生来桀骜不驯,大有舍我其谁的狂傲,在风中的表现尤其直白。河灘是它们的舞台,或静默肃穆,或独自摇曳,或呜咽如泣,或起伏波浪,或怒吼咆哮,纷纷拿出最好的演技,当最出色的演员。某些时候,河岸上只有我一个观众,尽管如此,它们的演出依然热烈、盛大。潜心倾听,能听见它们宏大的叙事篇章。

冬天,芦苇枯了枝叶,依然残留着抒情与写意。有一年,我看到好大一片雪中的芦苇。连绵起伏的雪境里,它们的枝干条条如痕,宛若沙漠中的风迹。高处远望,雪片覆盖着的,仿佛赤壁之战的古战场,我甚至听到了呐喊和呻吟。把生命的残骸交给一场雪,在晶莹中让灵魂上升,然后在春天重生。

霜降,天渐冷,露凝霜。北方的草木,该黄的黄了,候鸟开始启程,唯有芦苇的穗子还在摇晃。细看过去,一丛丛的枝干缠绕,穗子或下垂,或直挺。作家李娟洞悉了芦苇与广袤大自然的密切关系,写道:“芦苇总是与河流、星空息息相关。芦苇的金色最脆弱,最缠绵,最无助。它的柔情中裹藏有大秘密,它的美丽令人止步不前。”

在涝水边用心灵与芦苇沟通,忽然想起爱默生的句子:“在宁静的风景中,尤其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人们观察到了大致像他的本性一样美的东西。”

曾萌生念头,挖几株芦苇回家,养在大缸里,又想着,如此岂不委屈了它。我之痴情,是那种野生的芦苇,人为因素一点也不能有。谁见过人工种植的芦苇?也许有,但我没有见过。生于自然,存在于自然,是它的天性,也是它生命之根本。这就如同我不喜欢那些提着鸟笼的人,或者把鸟笼挂在树枝下的人。

读懂了芦苇,就读懂了一种彻悟灵透的人生。张扬和宁静,集阴阳之美于一身。芦苇的境界,人不易抵达。

芦苇不只慰藉着人类的精神,它还是药。芦叶、芦花、芦茎、芦根、芦笋均可入药。此外,它还能做家用品,古人用芦苇的枝叶做扫把。在当代,它有了更广泛的用途,芦茎、芦根用于造纸以及生物制剂。经过加工的芦茎,可做成工艺品。

每个生命,都会享受到植物的滋润。

睡 莲

在莫奈的笔下,可以在同一场景下,依据不同天气、不同光线,把水与空气和某种具有意境的情调结合起来,为睡莲画出十几幅不同表象的作品。他一生创作了2000多幅油画,《睡莲》系列是艺术巅峰之作,也是印象派的集大成。光与色的完美融合,为一种草木勾画出形状写意的艺术境界。毋庸置疑,睡莲这种水生植物,成为他表达生命体验与艺术真谛的物象。1883年,四十三岁的他定居于塞纳河谷一个小山坡上的吉维尼小镇。他在庭院里修建池塘,植下睡莲。此后,他便魂牵梦萦于这种植物,并演绎着生命与艺术的绝唱。晚年的他几乎失明,完全凭借印象创作。对一个艺术家来说,这是把生命交给了睡莲。

一个画家与一种草木的旷世相遇,是人与自然的天作之缘。无论东西方,一提起莫奈,就想到睡莲。

莫奈的孜孜不倦,引发了我对睡莲审美支点的探寻。生于水,水里的草木灵动,这是其一;心脏形或宽椭圆形的叶子在水面平展铺开,圆润如月,绿若翡翠,是水里最好的影子,这是其二;其花心形,花开多色,昼开水面,夜晚闭合入水,这是其三。

睡莲别名子午莲,《纲目拾遗》述其形:“生水泽腋荡中,叶较荷而小,缺口不圆,八夏开白花,午开子敛,子开午敛,故名。”睡莲花有五色,即白、青、红、紫、黄,称“五种天华”。其中,白、青两色最受青睐。“满月为面,青莲在眸”。我以为,凡古文所言之青莲,一般指的是睡莲而非荷花。按照色彩来分,是指紫色或白色带绿的睡莲。从地域上来讲,古印度因为肤色和审美,更倾向紫色的睡莲。故此,青莲是指紫色的睡莲。

普鲁斯特曾这样栩栩如生地描写睡莲:

离水面越远涟漪散得越慢。

维沃纳的河水滋养了这一池的睡莲。

河岸两侧枝繁茂密,常常在水面投射下深绿色的阴影。

虽然有的时候,当我们在一场暴雨过后的下午,

在宁静的夜晚返家时,池水仍是清澈见底,

那天然的蓝色近乎紫罗兰,就像一片日本风格的地板。

睡莲在水面四处飘动,它的花蕊是绯红色,而边缘又是纯白,

活像一颗颗羞红了脸的草莓……

我认为,睡莲的命名与花有关。“睡”,花朵夜晚闭合入水安睡;“莲”,花朵与莲花形神极为相似。

睡莲的生存离不开水。西方哲学之父泰勒斯认为,水是生命的本源,水孕育万物,是一切生命的载体。睡莲实践着泰勒斯的论断。

睡莲不是外来的花卉,上古就有,有古风之相。《诗经》里提到的“苹”,含义水草,更多的分析者认为是睡莲。《小雅·鹿鸣》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苹”,是睡莲的嫩叶嫩花,为上古人和动物的季节性美食。暮春,睡莲比荷叶先出水,鹿喜食。睡莲又名茈碧,《山海经·西山经》中说:“西五十里,曰罢父之山,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其中多茈、碧。”

古诗里写莲的诗篇不少,许多表面为莲的诗句,其实是睡莲。陆游晚年住在浙江山阴,写下“千叶芙蕖白玉肤”,看似写的莲花(芙蕖为莲花的别名),实则是养在庭院小盆里的白色睡莲。浙江不缺白色的荷花,但是没有睡莲自在舒展的千瓣。再说千瓣的荷花,需要大池塘来养,否则荷花的根施展不开。庭院小盆,所植只有可能是小巧的睡莲。盛开如玉的小睡莲,一种享受出尘的美好,令陆游心情大好,不禁品酒欣赏。同样,陶安的“绝艳莲花水面浮”中的莲花,花浮在水面,是睡莲,而莲花是直立于水面之上的。

睡莲可泡茶,一朵一杯的花茶,如品莲花,安神宁心。

莫奈的笔触之下,睡莲有柔美轻盈之态,倾斜折腰之风,渲染出一种“如推若引留且行”的意蕴。大千世界中,莫奈在寻找睡莲,睡莲在等候莫奈。睡莲因莫奈而笑傲江湖草木,莫奈因睡莲而流芳百世。他的《睡莲》系列传世画作,如星星点缀苍穹,收藏于世界各地著名的美术馆。

常去渼陂欣赏睡莲。那晚月正圆,映在渼陂的湖水里,与睡莲相约入梦。

荷 花

荷花也称莲花,《本草纲目》解释了其命名理据:“莲茎上负荷叶,叶上负荷花,故名。”《尔雅·释草》曰:“荷,芙渠。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它与睡莲同为睡莲科植物,但分属有别,两者为不同的植物,形状相近却有差异,荷花叶片椭圆,叶面高于水面,睡莲叶片马蹄状,叶子贴着水面。就花而言,荷之花朵大于睡莲,且典雅清贵,绰约夺目。

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寓意很美,享有花中君子、活化石等美誉。《群芳谱》赞之:“凡物先华而后实,独此华实齐生。百节疏通,万窍玲珑,亭亭物华,出淤泥而不染,花中之君子也。”《离骚》称它为芙蓉,有句“集芙蓉以为裳”,意思是我要用荷花把下衣织就,暗喻如莲花洁身自好,特立独行,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出淤泥而不染”源于《爱莲说》,原句为“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对其形态赞不绝口:“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汉乐府《江南》诗句里的“莲”没有指明是荷花,但从“莲叶何田田”一句可知是荷花。莲叶浮出水面,挨挨挤挤,重重叠叠,其情狀正是荷花。

李白钟爱早秋的荷花,有秋水芙蓉诗数首,千古流传的句子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公元729年,二十八岁的他为荷花留下完整的诗篇《古风其二十六》: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

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

秀色空绝世,馨香竟谁传。

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

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此年,李白即将而立之年,被困于湖北安陆,娶妻生子,要是凡人也就罢了,若如此就不是李白了,只好一腔心思寄托于一池荷花上。那是早秋的荷花,从碧绿的秋水中茁生,秀丽明净,蓬勃傲然。李白在想,荷花,你为什么不生在天上的瑶池,却隐于幽谷这小泉边?

其余几篇,有《渌水曲》《僧伽歌》《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写《僧伽歌》时,李白四十二岁,如愿以偿被玉真公主和贺知章引荐给唐玄宗,被封为翰林供奉。进去之后,他才发现,这是权贵把控的朝廷,终于不堪污秽之气,两年后辞别京城,游历山水,在秋水明月中颐养浩然之气。

诗词大家中,王昌龄、杨万里、李清照、石涛的咏荷诗皆流传后世,其中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是我最喜欢的。到了近代,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对荷的审美成为汉语范本。

太多的诗画家对荷偏爱有加,佳作无以计数。数阅一册荷的画卷,其中有石涛的《墨荷图》、徐渭的《黄甲图》、吴冠中的《荷花》、张大千的《彩荷图》、齐白石的《风动秋荷》、八大山人朱耷的《荷石水鸟图》,各有风姿和神韵,皆为经典。吴冠中的荷花,水墨的枝叶,裙裾般的花朵,水中的荷叶倒影占了风头,以为在仙界。张大千之作素净纯美,潇洒飘逸,将“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两种对立之美糅合其中。齐白石的笔下,蝌蚪戏莲影,憨拙童趣的线条与轻灵的律动,满是闲情逸趣。朱耷画的是“溅泪”之花,残叶败荷,凄凉寂寞,冷意逼人。

荷可药可食,《本草纲目》说荷叶、荷花、荷梗、莲子、藕节均可药用。在古代民间,视莲子为珍贵食品,莲藕是最好的蔬菜。莲子粥、莲房脯、莲子粉、藕片夹肉、荷叶蒸肉、荷叶粥是国人喜爱的药膳食品。

荷是用来养心的。拥有荷的境界,就拥有了君子的情怀。一个人,是不是如朱自清说的那样:拥有了荷的境界,才能“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铜钱草

铜钱草也是水生植物,不过它太简约,不引人注目。

通常情况下,我识花的途径有二,一是先看见花,后知其名;二是先知其名,后见其真面目。铜钱草属于后者。偶然一天,我在花卉市场上与它相遇,那细枝小叶与我的审美相吻合,于是买它回家,用水养在一个圆形的小鱼缸里。

铜钱草,又名南美天胡荽、钱币草、圆币草、盾叶天胡荽、金钱莲。每一节各长一枚叶,叶圆形盾状,如枚铜钱。在我看来,用铜钱不足以形容它的风姿,片片小小的圆叶,大如茶盏,小如指盖,如同缩小了的荷叶。它太不起眼了,就那么一点绿,且绿得不到位,有那么一些泛黄。夏秋开的小花,黃或绿。其知名度远远比不上睡莲、荷花之类。

荷花通往仙境,而铜钱草仅属于人间市井。

铜钱草适合家庭养殖,可听很多养过的朋友说,它不好养,一天不浇水,叶片就软软地趴在盆沿上,过不了冬就成了一盆枯草。尽管如此,我还是养了一盆,书上说它可半土半水养,我偏爱纯水养,干干净净的水,简简单单的草,多好。可它没有耐过寒冬,枝枯叶萎了。来年春末,忍不住又买了一盆,比上一盆欢实得多。夏天的时候,竟然开花了,碎碎的黄绿色,散发一种臭味,淡淡地在阳台上飘散,不太讨人喜欢,只能把它们剪了去。

铜钱草喜欢群居,但一盆七八根便好,既不拥挤,又能显出它的清瘦。

铜钱草喜雨,而我喜欢雨中的铜钱草。它的立身之地必定有水,水是它的养生之道。落雨的日子,我把它搬到居室外。雨滴,趴在它的绿叶上不离不弃。带雨的它,点点珠泪。雨知道,它是自己的知音。

草木有灵性,世人知之少。

小院不大,一抹夕阳投在铜钱草身上。在它身上,我感受到了时光的蔓延。从侧面看,它像极了江南女子手持油伞在雨中婀娜前行的样子;俯瞰,又似微缩了的悠悠荷叶。微风吹来,叶片簌抖,楚楚动人,触动我柔软的心房。我的目光长时间投射在它身上,看着晚霞的一缕红晕在它身上消失。然后,我要用晚饭了。

清代刘善述在《草木便方》里记述:“铜钱草淡除风毒,癫狗咬伤捣酒服。疠风丹毒生服除,能化胎孕血水出。”再卑微的植物,也会让人受益。倘若我们能够善待一切草木,尊重它们独有的自然特质,自然也可以对人类生命本体独特的“这一个”有所领悟。

学会欣赏一切草木,在大自然里从容生活。

作者简介:赵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等报刊发表作品800余篇。曾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丝路散文奖、东方文艺奖、吴伯箫散文奖、柳青文学奖、张之洞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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