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渊
回忆性散文的叙述带有作者独特的个体生命体验,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以叙述速度为抓手,进入文本分析,是解读此类文本的有效方法。美国语言学家杰拉德·普林斯在《叙事学的形式与功能》提出“叙述速度”的概念:在任何特定叙事中,构成被叙世界的事件与状态,可以或快或慢地呈现。其展开的速率,就是所谓的叙述速度。叙述速度分为五种类型,见下表。
表1
叙述速度可用下图表示:
与常用的概念“详细”“略写”相比,叙事的五种速度能更精确地表达叙事的节奏,能帮助读者更深入地分析文本。
统编教材涉及的回忆性散文有《秋天的怀念》《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回忆鲁迅先生》《阿长与〈山海经〉》《老王》《叶圣陶先生二三事》《藤野先生》《我的母亲》《背影》《昆明的雨》等。回忆性散文的叙述特征可归结为:第一人称独白式叙述、双重视角的综合运用、视角之间存在距离。本文从“叙述速度”切入,以《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背影》《秋天的怀念》三篇经典的回忆性散文为例,分析这类散文的解读路径。
对《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主题的理解历来存在争议,有“批判说”“对比说”等。“批判说”认为文章的主题是揭露和批判以孔、孟之道为核心的封建教育制度,表现鲁迅对封建社会及其教育制度的彻底否定。
“我”请教先生的片段可能被认为是“批判说”最有力的证据。“我”询问先生的片段在叙述速度上是拉伸,叙述速度较慢。“我”观察到先生“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童年的鲁迅由此明白做一名学生的规矩。虽说从客观上反映出当时教育的弊端,但老师以这种方式教新学生规矩,也是符合教育规律的。童年的“我”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找到先生这样做的理由——“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逻辑自洽,坦然处之。成年的“我”回忆起这段往事,内心并未有多少的负面情绪。文中与先生有关的片段有多处,比如初次见先生的情景、先生读书的情景,这些片段不仅表现出先生儒雅的读书人形象,还表现了先生自我陶醉、享受读书的状态,也让过去的“我”朦胧地感受到读书之乐。因此,将作者的写作意图武断地归结为揭露与批判揭露封建教育制度,并不能找到文本支撑。
回忆性散文的解读,要关注叙述速度快的片段,如省略、概述,将各种叙述速度联系起来阅读,是深入体验作者精神成长的有效路径。
《背影》全文,叙述速度最慢之处是作者说“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即作者打断父亲嘱咐茶房的叙述,交代自己的年纪以及对路线的熟悉程度。“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打断前文的叙述,反思自己。此三处是叙述速度的停顿,将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双重视角交错,表现“我”的反思和悔恨,从而理解父亲的舐犊之情。
全文叙述速度最快之处便是浦口分别后几年的事件。作者只用“东奔西走”“一日不如一日”“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等词语简略概述,省略了这几年发生的诸多事件,比如儿子将工资的一半寄给家里,父亲嫌少;父亲在儿子不知情的情况下领走儿子的薪资;儿子携妻儿看望父亲,被父亲赶出来等。叙述速度达到最快。最后,“我”看父亲的来信,泪光晶莹,是叙述速度较慢的拉伸。
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作者与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父亲之间必然有冲突,这是生活矛盾,也是文化冲突。这其中,作者的心路历程隐约体现。二十岁时觉得父亲“说话不大漂亮”,几年后理解父亲在时代的洪流中、在生活的重压下“自然情不能自己”“自然要发之于外”的心理,感受到父亲“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生存之坚强。所以,当年父亲在生活重压之下对“我”的关怀备至,在现在同样身负重压的“我”看来更为感动。《背影》中省略父子间的冲突,重在突出对父亲的理解和认同,这与叙述的“停顿”是不谋而合的。《背影》隐含着作者精神成长的轨迹。
《秋天的怀念》采用双重的叙述视角——过去的“我”(刚瘫痪)与现在的“我”(懂得母亲良苦用心)。当作者以过去的“我”的视角叙述时,叙述速度以拉伸居多,也有停顿,整体偏慢;以现在的“我”的视角叙述时,则以概述的叙述速度为主,甚至有省略,整体偏快。
作者描写母亲两次提议带我去看花的片段,母亲身患绝症,忍受儿子因壮年瘫痪的暴怒,小心翼翼又无比坚定地鼓励儿子勇敢面对有缺陷的生命。其中一处是叙述的停顿:“母亲喜欢花,可自从我的腿瘫痪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作者打断正在进行的叙述,提及过去母亲喜欢花。此处停顿一方面表明母亲在“我”身上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和心思,另一方面表明虽然过去的“我”沉浸在绝望的泥淖中,但并非对母亲无动于衷,内心深处仍感受到母亲的关怀。
对“我”的生命真正产生触动的是母亲的死亡。作者用现在的“我”的视角叙述母亲生病的片段,叙述速度明显偏快。只概述了几个细节“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她正艰难地呼吸着”“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正是省略了其他的细节,这几个细节格外突出,母亲病重的样子以及对儿女的牵挂,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此外,还省略了“我”知道母亲生病后的种种表现以及内心的种种震动。现在的“我”的怀念、悔恨、自责之情,对生命苦难的思考,重拾生活信心的过程,作者都省略不提,只突出“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作者并非没有触动,这一心路历程,作者在《我与地坛》中有丰富的表现。
叙述速度如此之快,背后的情感如此之丰富,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这也是作者在文学创作中语言风格的表现——简洁凝练、质朴含蓄。作者常用最精炼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内涵,越是在情感丰富的地方,越是用较快的叙述速度表达,并不极力渲染某一个细节,意不浅露,语不穷尽。
重点分析叙述速度较慢的段落,如拉伸、停顿等,是理解作者写作意图的重要路径。分析叙述速度较快的段落,比如省略、概述等,尤其分析两种不同的叙述速度之间的关联,可以把握作者的精神成长之路。结合叙述速度与叙述视角分析文本,可以把握作者的语言风格,了解作者的审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