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作品的哲学思辨色彩

2024-01-30 09:32:20
大众文艺 2023年24期
关键词:王开岭人性文字

吴 锡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洛阳 471934)

王开岭作为当代文学中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哲理性作家,其文风充满着理性睿智源于现实主义思考的深度以及对于文化传统的情怀与追踪,其写作资源来自对于历史文化的审视与思索,加上对于自然旨趣的追逐与对于顽固劣根的鞭挞。他虔诚睿智,能够在嘈杂喧嚣的现代工业社会与信息化时代的飞速进展中,看到原始自然的变迁与逐渐脱胎换骨的自然生态。他注意到了大自然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的剧变,继承卢梭的自然主义精神中的个性主义色彩,着眼于人与自然相处中的纽带结节与不断移位变形的关系链接。人类社会与自然社会的交叉,融汇,结合,渗透,无一不是在人为的推动下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受到以穆旦为主导的现代主义“新生代”学院派诗人对于世情的透彻体悟的思维特点,其文字中蕴含对于人性的过于冷锐的洞悉和思索,能够在人类文明几次近乎疯狂的嚎叫中保持着清醒的理智,拥有独树一帜的理性的思索与自我剖析的批判与自省意识,同时不惮于描摹现阶段的历史残存苦难与现实中的偏颇失衡现象,展示出一种近乎零度的审美观照情绪。其散文中不难看出作者继承的“丰富的痛苦”和“曲折的感情”,以充斥着矛盾疑思的逻辑思维去关照社会人生。

一、王开岭文字中的自然意识与人文主义

王开岭亲近自然,崇尚自然神圣不可侵犯。融合了西方古典文化哲理气质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敬畏之心,朴素的人生价值观念使得其文风中对于都市文明产生一种疏离感。现代化进展是物质文明对于古典文化与自然界的一次次剥离。在《古典之殇》中,他犀利地指出,“物性决定人性,物境塑造心境;物移则心仪,物改则心易;人之灵源于山水之灵,人之德师于草木之德。所谓“人心不古”,盖因江山不古、万象不古。”[1]他把人与自然完全地联系起来,部分人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身为造物主与世界的主人的身份是无比的高贵,想要脱离原始社会而独立地以统治者的姿态去睥睨一切,实则陷入了盲目无知的视角。王开岭的哲理思维起始点在于自然界的造物主身份的合理化,是自然界的进步与发展造就了人类文明,是大自然的一次次革新,一次次主动或者被动地向前推进,造就了当前社会的超越与前沿性。其思想并不是西方的客观唯心主义,而是一种将个人意识融合在历史空间之中,将自然界作为性灵美的审美对象,抒发自己的“天人合一”思想观念。自然界的魅力在于,它养育出的后代蕴含无限可能,它滋润着的土地与辽阔的疆域中,能够有足够的空间去延续文明,延续文化,乃至继承创新发扬光大。大自然即大社会,大自然即万物之本。王开岭对于自然界的敬畏与瞻仰,使得他的文学作品中,饱含着一种纯粹的澄澈与清醒的克制。他说,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是向往自然的,是心灵纯净的,是“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2]。王开岭能够用充满着哲理的字句勾勒出自己内心的纯净的世界,那就是充满着自然向往的随性而冷静的思维纵横交错而编制的一片文字净土。始终洋溢着民族生命意识,将历史的自然的沉思转变为生命力的自由发泄,使历史自然与人性被原始的生命状态搅和在一起,文学获得了自行其是的解放。其人文主义精神与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一脉相承,浸润理性主义与现实主义,依稀可见古希腊人文信仰之痕迹。他以启蒙主义式的主体性写作方式承担着启发的先驱者角色,具有知识分子特有的学者视角与个体性与主导的意识形态。王开岭并非宗教徒,只是受到卢梭自然主义的影响,对自然的赞美与宣扬表现为一种融合知性与理性的节制抒情。

现代社会的蝇营狗苟与变化莫测,人群的虚伪与狡诈,使得环境中充斥着明枪暗箭,将身处其中的人中伤,乃至将人类品性异化,成了被奴役的个体,拖着疲惫的身躯负重前行,自身的怨念与颓然向外蔓延。“一个人的童心宛如一粒花粉……被世俗经验这只蟑螂悄悄拖走……人变成了蟑螂。”[3]王开岭从来不以发展的先进程度与经济的实力去衡量一个社会的是否优越,他始终认为,大自然,才是适宜生命生长的,是能够激发出美好的心性与品格的。现代社会的主宰者是背离自然的“文明人”,总是在各种企求与谋略中丧失了很多的自主选择权,也丧失了一些真诚,丧失了一些纯粹,每个人都是合成物,就像是古斯塔夫勒庞笔下的“乌合之众”。由于工业文明与城市化,使得物质商业文明占据意识形态主流,导致现代性意识的裂变。文学开始脱离宏大叙事,失去整合历史意识功能。文学的“后新时代”到来,逐渐屈从于现代写实主义,王开岭在这种实况下重新回归文学的启蒙动机与劝解功能。他看到人类已经把自然界榨取开来,乃至将它的身躯里面的骨血与皮肉撕开,剥落,敲碎,抠挖,成为现代化的奠基。王开岭洞悉人性的虚伪,他说这是个欲望大得惊人的掘金年代,抒情的方式正在消失。部分文学走进后现代化,分解了集体想象关系,不再有构造“本质规律”的意识,不指向历史发展逻辑,重视物的欲望。追逐物欲被赋予了完美的逻辑,是时代的迫害,也是人类对于自身的恶劣的察觉与辩白。文字回归历史寻根与绝望困境的展现,不惮把人性剖白,不惮把最隐秘的人性特征解剖,带有知识分子式的人文理想,倡导人道主义,重视历史意识的价值,针砭时弊,在其中抒写矛盾虚无的“现代病”症候,描写失去存在本源陷入的痛苦绝望,可见艾略特“荒原”意象的痕迹。

王开岭对于与自然相对立的人类情感复杂,既批判同类自私自利,又能感同身受地解析现代人类心理。锐利的文字之中蕴含着人文主义色彩,以悖论式语言开掘现代人复杂矛盾。他始终把全人类放置于自己的平视的角度和位置之上,从容地观察着每一个个体的形态。人群是一个个独立个体结合成的庞大群体,是凝结着千姿百态的个人的一个集合。群体不应该代替个人,群体之于个体,仅仅是一个包含着巨大数字的群落。个体价值从来不应被忽视。《精神自治》有言:最不应该的就是用集体概念置换个人存在感。就像南京大屠杀的死难者——三十万人,不是三十万这个巨大的数字,而应该是一个人,一个人,再加一个人……直到三十万人。这是一种主动放弃宏视物显大症域道德批判转而走向自我意识与本体情感挖掘。其人文主义立场更倾向于五四启蒙式的自由主义立场下的理性个性主义,融合写实主义文学手法,呈现出在现实主义框架下的现代主义意识思潮的表征。灾难不只是三十万,是十倍百倍的悲剧。人群是人的坟墓,每个人的个体性,在群体中似乎总是被忽视。即使是正常的需求,也需要以集体的名义被打压。

古斯塔夫勒庞认为,群体心理忽视个人,群聚必将带来不合逻辑的盲目情绪与个人意识的丧失,共同意识取代个人认知,不利于每个个体的发展。马克思主义认为,个人与集体的关系辩证统一。集体是个人生存背景,时代的演进和每个人的关系都十分紧密。而个人与集体的关系充满着对立统一内涵。个人生存在集体之中,依赖于各种联结生存在一张巨大网状结构中,个人身份多样化,联结不同个体与领域。一个人之所以能够在世界上留下生存的痕迹,就是由于其思想价值内涵与生存的时间维度在不断地和不同的事物产生连接点,衍生出新的交汇点,个人乃独特个体,具有“普世价值”与哲学意义上的不可替代性。

王开岭对人性给予敬意,平等正视每个灵魂。所以他的文字充满人文性,直击个人独立灵魂深处,沉吟永思现实人生。他重视精神力量,看重人类的生存感受与世界观建构,自我意识之于实际生活的联结充满暗示性与导向性。同时以超越性的人道主义立场认为人性本原纯粹质朴而有诗意。“每一个人身后,都有一片山崖。那是早晨攀登的地方,也是黄昏抬望的地方。有足够的支撑与信仰,不拘泥于任何宗教,只要一个人心里有所依靠,有所信赖,就能给予他无限的力量”[3]。轻盈的灵魂甚至可以将一个人的肉体净化。一个人如果有了敬畏之心,最起码会变成思维理智的人。一个群体如果有所信仰,尊重生命,就应该尊重每一个人的权利与独特性,充分地给予每个人尊重与关注,强调个人作为一个复合了生理存在价值与精神灵魂深度的合成体。“小人物”的价值亦是新写实主义所呼吁的,即一种边缘化的生存形态,放弃典型化叙述与经典型艺术形象塑造模式,转而走向消解历史理念的“小”中心,是他学者型散文的特点,承载着教化意识与全知全能视域下对于生存意义表征的深入探索。

“即使不能飞翔,即使还要匍匐,也要一厘米一厘米地前行。”这是他充满人文主义色彩的地方——有向善的余地。群体太庞杂傲慢,不端正地对待每一个微小的个体,最终会导致崩溃。人的解放一直在创造着时代的理想化价值观念或超越性的感觉方式。“若每个人都坚持让自己的声音钻出身体,都以不亢不卑的行为和姿态,在天空中传播一种自由气息,这样生活就有望了。”追求给予人类最大化地心灵的自由,而非肉体放纵。哲理性文字追求生活化与自然化,把洗涤尘埃,摒弃铅华,渴望着唤醒现代人从被物欲荼毒的生活的浸染中脱离出来,敬畏生命。以及挖掘人性内核并试图将其解救救赎。其笔触落在人的身上,满是对同胞的温情和生而为人的反思,受到新时期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影响,思考维度上表现出了存在主义,象征主义等现代西方哲学流派理念。其文章由此兼具多种解读角度与思考维度,辗转在历史文化积淀与现代化进程中切换视角,在传统文化积淀与西方现代化代际转换中汲取营养,才能保持其启蒙式言语风格客观理性思辨结合。

二、王开岭文字中的反思性与批判性

王开岭的文字,充满着犀利,充满着温情,在睿智深刻中,饱含着对于万事万物的同情心与善意。他亲近自然,亲近人类;古典社会,却不排斥现代文明。在现代进程中力图找到乐观的道路,帮助建构一种民本信念价值与先进文明并进的意识体系。其文字始终保持着清醒睿智与主动思辨性,不单方面认可或者否认一种思想,与中庸思维方式有所粘连。他偏爱将处于鼎立状态的事物进行比照。比如古代与现代,《古典之殇》尤其包含喟叹惋惜。其中对于现代人类社会,却鲜少偏执的抵御批判,而是在理性分析成因与各方面的缺憾,意图指正。他倾向于让每一读者都看到赤裸裸的真相与事实。“我们像水蛭一样吸附在精神反对的东西上……失落的精神如同泻了一地的水银。”人的劣根性是不回避的话题。其思想犀利锋锐,文字温和平实,文风流畅淡雅,带着典雅与纯真韵味的炼字造句,都让人在温暖的涓涓细流中,感受到每一滴水珠般的字字珠玑。“为什么美丽的东西都脆弱?为什么人类活得越来越顽强?”[4]设问手法的灵活运用让晦涩的哲学思维理念表现得更加平易通俗。其作品以素雅格调描写浓郁情感,娓娓道来,将现实矛盾结合精神意识的空虚现状、古典历史作为虚化背景,使其批判深刻。他在不断与内心对视。没有把自己放在制高点上,以高屋建瓴的姿态指点大众,言语类似于智者的沉稳宽厚。其文字有绝对理智,能够探索到表象下的深意,意象选取典型而意义深广,可谓是革新形式的符号学。其文字充满着批判和思索,又充满着以人为本的价值观。从司空见惯的现象入手,写对于现代人过于放纵自己的物欲与食欲的不解与疑惑,而想到每个人身上都是枷锁,都是通向毁灭的分支。在自然现象与细微之处发现哲学道理,包含古代朴素唯物主义式的启发性,依稀可见新文化运动时期的自由主义立场下的林语堂的“论语派”小品文与梁实秋的“新人文主义”影响。

作品有自省式批判,从不吝啬对于人类愚蠢行径的痛斥。对现在盲目追求经典重现的现象:“经典意味着最好的手艺,意味着里程碑的一去不返,也意味着让模仿者感到羞愧。”[4]他批判虚伪的粗糙的模仿,他认为:没有合格的黑夜,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辩证地看到事物的两面性是一贯的思索维度:“有时肉体扩张了,年轮添加了,反而灵魂萎缩,人格变矮,梦想溜走了。”[5]他崇尚精神明亮自治,非肉体的纵欲主导生活。他挑战上位者的权威,敦促底层社会的人站起来追求自我。对于骄奢淫逸怪现象给予讽刺挖苦。思维总是在不断的自我反思与反省中逐渐升华,敢于直视自己的心灵,暴露人性弱点,作品中呈现出一种炙热的冷静。对于自然界的敬爱,对于重回经典的希冀,对于不合理的社会的批判糅合。人性的扭曲压抑被岭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他把复杂神秘的哲学现象剖白,把难懂晦涩哲学概念诠释得妥帖恰如其分,结合具体社会现状,挖掘民族人性特征,运用西方哲学理念探究本民族问题,这种“向内革新”精神,不难看出五四时期启蒙视域下民族主义文学立场。

在深刻地批判反省之后,便于人类如何社会进步以解答。在厚重的历史意象中寻觅现实主义理性思维与精神自治,寻求俯瞰的精神姿态、灵魂清洁和有力,充满哲学思辨性。其文糅合寻根性质的具有民族特征的文化价值与朴素哲理性的思考方式。文字中注重展现启蒙内心世界的价值观念,充满着人文主义色彩,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提倡的“人的解放”文学革新精神一脉相承,显示知识分子对于世间万物的敏锐嗅觉与睿智的思辨意识。在痛苦地挣扎于现代性人性思考旋涡后对人类社会进步予以指点。“没有独立的精神……从狭仄而琐碎的生存槽沟里昂起,向上,向着高远,看一看那巍峨与矗立,看一看那自由与辽阔、澄明与纯净……”[6]。仿佛在一棵参天大树前,瞬间明白了根深叶茂的道理。每个人都是自然界的一个平凡而不雷同的个体,都需要自我救赎[7]。

三、结语

王开岭的文字集自然倾向,人文性和辩证色彩于一体。其文字充满着自然意识与亲近自然界的敬畏之心,充满着对于人性的审视与自我反省以及理性睿智的深沉思辨意识,将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启蒙主义立场与理性主义一以贯之。他帮助人们找寻到原始的自然形态与隐藏在浮躁的时代背景下有待被唤醒的人性。他鞭挞人性之恶,又执着于拯救人类的精神世界,既有刺骨反思性又有谆谆教诲般指点。在寻根式的叩问与意识形态上重塑中融入对于现实弊病的鞭笞,结合了古典的传统意识与人性启蒙的现代主义观念,促进文学的向内革新与外在的现代化进程,开启更为现代性的人生探寻和更具知性美的艺术追求。[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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