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吕叔湘;《关于语文教学问题》;听、说、读、写并重
今年是著名语言学家、语文教育家吕叔湘先生120周年诞辰。一提起吕先生,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吕叔湘之问”。1978年3月16日,吕叔湘先生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当前语文教学中两个迫切问题》,针对中学语文教学“少、慢、差、费”的现象质问:“十年上课总时数是9160课时,语文是2749课时,恰好是30%。十年的时间,2700多课时,用来学本国语文,却是大多数不过关,岂非咄咄怪事!”[1]其次想到的可能是“吕叔湘先生说比喻”。叶圣陶先生曾在《吕叔湘先生说的比喻》中激赏他把教育培养人才比喻成农业作物的生长而不是工业产品的生产:“工业是把原料按照规定的工序,制造成为符合设计的产品。农业可不是这样。农业是把种子种到地里,给它充分的合适的条件,如水、阳光、空气、肥料等等,让它自己发芽生长,自己开花结果,来满足人们的需要。”[2]其实吕叔湘先生在1964年发表的引导人们重新认识“语文”的《关于语文教学问题》,同样非常重要,不过可能因为既没有被收入《吕叔湘语文论集》,也没有被收入《吕叔湘文集》,所以至今没有引起关注。下面笔者从四个方面来介绍、分析这篇文章。
一、发表背景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在叶圣陶先生等人的倡议下,“国文”“国语”改为“语文”,其标志是宋云彬、朱文叔、蒋仲仁、杜子劲、马祖武编写,罗常培、魏建功、吕叔湘、王泗原审读,1950年6月新华书店原版、1950年10月第一次修订原版、1950年12月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初级中学语文课本》。不仅因为这是我国第一套以“语文”命名的中学教科书,还因为其“编辑大意”指出:“说出来的是语言,写出来的是文章,文章依据语言,‘语’和‘文’是分不开的。语文教学应该包括听话、说话、阅读、写作四项。因此,这套课本不再用‘国文’或‘国语’的旧名称,改称‘语文课本’。”可见,语文是一门学习口语和书面语的学科。
1949年之后,全面批判美帝国主义的教育理论,主张借鉴延安等根据地及其他解放区的宝贵教育经验、学习苏联先进的教育经验。苏联专家来华指导教育,大量苏联教育学论著被翻译成中文,中小学从课程设置到教材编写、教学实施处处受到苏联的影响,其中影响最大的可能是1955年秋至1958年3月仿效苏联在中学实施汉语、文学分科,分编《汉语》《文学》教材。随着中苏关系恶化,再学习苏联修正主义的教育思想变得不合时宜。怎么办?1958年之后,除了继续学习根据地、解放区的教育经验,一方面总结一线著名教师的教学经验,另一方面学习我国传统的教学经验。正因为这样才有了1958年辽宁省黑山县北关小学、1962年北京市景山学校根据传统语文教育经验进行的语文教学改革,以及张志公先生研究传统蒙学的著作《传统语文教育初探(附蒙学书目稿)》的出版(上海教育出版社,1962年版)。此外,1959~1963年,针对1949~1958年出现的把语文课上成政治课或者文学课的失当,《文汇报》《人民教育》开展了语文教育目的与任务的大讨论,最后认为语文是一门工具学科,语文教学主要是训练学生的语文技能。
有关语文技能的训练,传统语文教育除了重视识字、写字,在听、说、读、写四项技能中,更重视的是读、写,而轻视乃至忽视了听、说。
1963年5月,《全日制中学语文教学大纲(草案)》颁布。首先强调,“语文是学好各门知识和从事各种工作的基本工具”[3];进而指出“中学语文教学的目的,是教学生能够正确地理解和运用祖国的语言文字,使他们具有现代语文的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具有初步阅读文言文的能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要选文质兼美的范文,教学生精读(一部分要背诵),要加强识字写字、用词造句、布局谋篇等基本训练。基本训练要通过多读多写来完成。一般不要把语文课讲成政治课,也不要把语文课讲成文学课”[4]。只强调读、写,根本不提听、说。大纲在“教学中应该注意的几点”中提到要求学习传统语文教育经验时,也是针对读、写来说的:“识字写字、用词造句、布局谋篇种种基本训练都要在多读多写的实践中反复进行。多读是学习语文的有效方法,在我国有悠久的传统。古人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多读对于理解课文,帮助的确很大”,“多写也是我国语文学习的传统。‘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要提高写作能力,非多写多练不可”。[5]
与1964年出版的《初级中学课本·语文》相配套的《初级中学课本语文第一册教学指导书(试用本)》中的“编辑意图”也称:“加强语文基本训练”,“语文基本训练的内容主要包括识字写字、用词造句、布局谋篇。我国历来的语文教育都重视这几项训练,一些有影响的文章选本的评注主要就是解决这几方面的问题”,“多读多写是我国语文教育行之有效的传统方法。古代不少文章大师都得力于多读多写”。[6]
二、主要观点
面对只重视读、写而轻视听、说的现象,吕叔湘先生分别于1962年2月和1963年4月在《文字改革》上发表了《关于语文教学的两点基本认识》和《从汉语拼音方案想到语言教学》予以批评。不过,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1964年,吕先生提炼了这两篇文章的核心观点并对所讨论的问题加以拓展,以《关于语文教学问题》为题在2月17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不久就引起了关注,其对重读、写而轻听、说的批评也引发了论争。
在《关于语文教学问题》的开头,吕先生陈述了30多年的语文教学改革仍未改变学生语文能力差的事实后指出,“我觉得对于语文教学首先得有两点基本认识:(1)语文的性质,主要是语言和文字的关系,(2)人们学会一种语文的过程”。第一点是指“语言是文字的根本”,所以“语文教学应该语言和文字并举,以语言为基础,以文字为主导,就是说,文字的教学应该从语言出发,又反过来影响语言,提高语言”。第二点是指“使用语文是一种技能”,所以就像游泳、打乒乓球一样,要先模仿再反复实践才能正确、熟练。然后他从这两点基本认识出发,讨论了五个语文教学问题:一是语言训练问题。他指出很多人认为语文是母语教育,七岁儿童入学前就已经学会了口语,所以在学校只需要进行书面语教学。他批评这种认识是错误的:“现在的语文教学基本上是从这种认识出发的,也就是说,只注意文字的学习,不注意甚至不理会语言的学习。尽管我们天天讲‘语文’教学,实际上我们教的和学的都仅仅是‘文’,并不包括‘语’,我们的语文教学仿佛有点半身不遂似的。”说话在现实生活中很重要,但是很多人不善于说话。有些人说话有条不紊、清楚流利、易懂易记,是因为刻苦锻炼的结果。更何况说话有条有理、有头有尾、不重复、不脱节、不颠倒、造句连贯、用词恰当也有助于写作。所以语言训练和文字训练应该是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的,就像一个人用两条腿走路一样,“可是我们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不良于行’”。二是学习文言的问题。他认为只有多读文言文才能写好白话文的认识是片面的。三是讲课的问题。他认为,不应该逐字逐句地讲解,应就学生不懂的地方予以指点;讲解应与诵读、练习等教法配合;更何况课文不同、学生各异,教法也应不同。四是作文教学的问题。他反对一味地精批细改,主张有时可用集体写作、集体批改,选择典型的作文评讲,选择作文里的典型问题重点评讲等。五是汉字教学的问题。为了识字用简易的词句来呈现汉字,结果教科书中的语言跟不上儿童实际的语言。他主张分两条路进行:学习汉语拼音以练习汉语,按汉字的难易编排以练习认识汉字。[7]
其中第一个问题是与当时的普遍认识相反的,所以也是针对性最强的问题。关于对语文教学的两个基本认识这个问题也是此前他在《关于语文教学的两点基本认识》和《从汉语拼音方案想到语言教学》中反复阐述过的。如他在《关于语文教学的两点基本认识》中写道:“我要谈的有两点。第一,我认为每一个做教学工作的人必须首先认清他教的是什么。从事语文教学就必须认清语言和文字的性质;从事汉语文教学就必须认清汉语各种形式——普通话和方言、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的分别和它们的相互关系。其次,我认为从事语文教学必须认清人们学会一种语文的过程。”[“8] 这里所说的‘语言’是‘口语’的意思,这里所说的‘文字’是‘书面语’的意思。”[“9] 学校里的语文教学应该以语言为主呢,还是以文字为主?应该语言和文字并举,以语言为门径,以文字为重点,达到语言和文字都提高的目的。”[10]在《从汉语拼音方案想到语言教学》中,他写道:“我们只注意文字的学习,不注意甚至是不理会语言(口语)的学习。也就是说,尽管我们天天讲‘语文’教学,实际上我们教的和学的都仅仅是‘文’,并不包括‘语’,我们的语文教学是半身不遂的。”[1“1] 口语是书面语的基础。语文教学从口语训练入手,是顺乎自然,事半而功倍。放过口语训练,孤立地教学书面语,是违背自然,事倍而功半。”[12]他还在《关于语文教学的两点基本认识》的注释中辨析了“语文”的含义:“‘语文’有两个意义:一、‘语言’和‘文字’,二、‘语言文字’和‘文学’。中小学的‘语文’课是否包含文学的成分呢?似乎包含,但是我这里不谈。一般说到‘语文教学’的时候总是用的‘语文’的第一义。”[13]这就是回到1950 年“语文”立名之初的释义。
三、引发论争
《关于语文教学问题》发表后不久就引发了争议。争论的焦点是关于吕叔湘先生批评重读、写而轻听、说。
张维敏致信《人民教育》编辑部,不同意吕叔湘的说法,坚持认为“中小学语文教学的目的是培养学生的读写能力”,“着重读写能力的培养”是“从实际出发”而“不适当地强调语言训练”是“从主观出发”。他还混淆了有目的的口语技能训练与教学中发生的口语行为的关系。他写道:“教学当中要提问、答问、回讲、复述、朗读、口述见闻,种种口头作业,并不都仅仅是‘文’,也该算是语言训练的措施。”[14]其实两人所说并非一致,吕叔湘说的是要在语文教学中进行专门的听说技能训练,而张维敏说的是语文教学中存在语言表达行为。
李婴批评了吕叔湘关于现实生活中语言比文字运用的范围更广泛的观点,认为这是“把说话训练提到不应有的高度,贬低学习文字的重要性”,“这一两年来正在重视读和练,向着培养读写能力的目标下功夫。这是个好现象,是个好开端”,然而,就在这时吕叔湘发表了不同意见,所以不太妥当。其实语文课本中有听说训练的练习题、作文教学中也有看图说话、写话训练,所以他的说法也不符合实际[15]。其实,吕叔湘并没有贬低学习文字(书面语)的重要性,而是批评贬低那种学习语言的重要性的做法;另外,李婴所说的有语言练习并不意味着其就被与文字练习并重,这是两回事。
金庆文认为从学习的难易来说,口语(“语言”)学习更容易(因为有母语表达基础),书面语(“文字”)学习则更难(需要多种感官综合活动);从语文教学的现状来看,学生的口语表达较好,书面语表达较差;从学校教育的特殊任务来说,口语可以在生活中自然训练(习得),书面语主要是在学校中通过教学才能掌握(学得);从汉字的构造复杂、学习困难以及传统教育的偏重“文字”训练的做法来看,教学都应该重视书面语而不是口语[16]。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专门的口语技能是难以在日常生活中习得的,必须在专门的教学中习得。
四、当下启示
吕叔湘先生的研究及这篇文章,至少可为当下的语文教育研究提供两点启示。
一是不孤芳自赏,不见风使舵。1993年6月,他在给《张志公语言和语文教育思想研讨会论文选集》写序时赞扬张志公先生自我总结的两点治学心得:学术研究一是“为了适应工作需要而写”,二是“写的时候心情是诚恳的,说的是自己的话。没有写过自己不明白而随声附和的东西,没有写过违心凑热闹,赶浪头的东西”。他说,如果做不到这两点,就会“变成孤芳自赏或者随风转舵”[17]。一年后,张志公先生在《吕叔湘先生和中小学语言教育──联系实际、为社会实际服务的语言科学家的一代宗师》中称赞道:“叔湘先生不是‘孤芳自赏’者,而是把他的造诣极深的学问和实际联系起来,为社会实际服务。”[18]可见,不孤芳自赏、不见风使舵是两位语言学家、语文教育家共勉、践行的治学宗旨。他们虽然是语言学家,在语言学领域有极高的造诣,但是并不轻视语文教育,而是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依靠自己的专业知识研究语文教育的规律,用研究所得服务于语文教育的需要。同时,对于语文教育领域里的一些错误的认识、不当的做法,他们不是视而不见以明哲保身,或随声附和以获取名利,而是像对上述重读、写而轻听、说一样,即便是会引发争议,遭受批判,也勇于发声,敢于批评。
二是回到原点,回归常识。教育改革和学术研究一直提倡与时俱进。一些人片面地把与时俱进理解成一味地否定过去。其实改革应该是改掉缺点,保存优点;对于长期没有解决的问题,提出新的思路;根据新的形势需要,探究新的办法。改革不是凭空提出或引入新理论、炒作新概念。因为新的未必是真实的、正确的、高效的,旧的未必就是虚假的、错误的、低效的。同时,有些人趋时跟风,喜欢一些新理论、新名词,言必洋理论,动辄某某曰。如果你说常识,他必然视为低级、斥为缺乏见识。其实很多常识和谚语一样,是亿万人在很多年的反复实践中获得的共识。可有些人总是打着“创新”之名,做着违背“常识”之事。吕叔湘先生在上述《关于语文教学的两点基本认识》中提醒人们:“我觉得每逢在种种具体问题上遇到困难,长期不得解决的时候,如果能够退一步在根本问题上重新思索一番,往往会使头脑更加清醒,更容易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因此,尽管我下面要讲的话多少有点近于老生常谈,我还是打算搬出来谈谈。”[19]其实就是主张学术研究有时要回到原点,回归常识。他在《关于语文教学问题》中重回1950 年教科书对“语文”的释义,重提要“语”“文”并举,要兼顾听、说、读、写能力的培养,就是回到原点,回归常识。